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來做什麼?」天盛帝心氣正煩躁,看見她怔了怔。
「陛下。」鳳知微在他膝下緩緩跪了,抬頭,細細的看著天盛帝,她眼神裡雲濤霧湧,暗潮翻捲,彷彿藏了無盡難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間想起當年寧安宮,將死的鳳夫人榻前,這女子也用這樣的神情看過他,抿著唇,姿態有點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樣,眼光裡無限孺慕,直如看著自己的父親。
父親……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心中忽然一動。
「陛下……」鳳知微伏在他腳前,輕輕道,「還記得長熙十三年的寧安宮嗎?」
「朕記得……」天盛帝茫然看著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顧你,朕應了她自然不會忘記,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鳳知微彷彿沒聽見他的話,還是那個輕輕的語氣,「我也記得……並不是記得這句話,是記得當時娘叫我低下頭去,在我耳邊說的那句……」
她將自稱換成「我」,天盛帝也沒發覺,他疑惑的盯著鳳知微,不明白她要說什麼。
「她和我說……不要輕易露出這張臉,但是若有機會,也一定要讓陛下親眼看看這張臉,她說……」她輕輕抽泣,「到那時,陛下就會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麼臉……」天盛帝退後一步,手扶著桌案盯著她,老邁的皇帝此時依舊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覺得心中亂糟糟的,好像一個驚天的變故就要在眼前發生。
鳳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壺倒了些水,濡濕手帕,慢慢在臉上擦拭。
她臉上的薑黃妝當然不是這麼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間已經夾了化去易容藥物的藥。
薑黃慢慢洗去,一點點現出皎潔晶瑩如明月的肌膚,長長的假眉毛摘去,露出來的眉形平直黛青,邊緣微微挑起,像長天展翅的雁,故意墊得過高一點的鼻恢復原狀,令人覺得這個高度才是真正的精緻美好,明明只是改動了幾個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張原先令人憎厭不願多看的喪氣黃臉,突然便溫雅秀美,清麗無倫。
但是真正令人震驚的不是那塵盡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顏本身代表的意義。
天盛帝驀然向後一退,發出一聲長長的驚歎,喉間古怪的咕噥了一聲,臉色一紅,鳳知微連忙上前輕拍他背,天盛帝掙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濃痰,鳳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給他擦嘴,一舉一動十分自然,那張臉湊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著,眼神迷亂,眼看就快要暈了。
鳳知微怎麼肯給他在這時候暈,手指有意無意搭在他脈門,一觸即收,天盛帝臉上紅潮退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臉……你的臉……」
「公主……」跪在地下的陳嬤嬤突然嘶聲驚呼,渾身發抖,「你……你……」
她似乎震驚太過,竟然忘記自己是在御前,夢遊一般站起,直直向鳳知微走來,怔怔注視她的臉半晌,突然伸出手輕輕撫她的臉,鳳知微苦笑一聲,伸手一擋,兩人手指相交,陳嬤嬤一副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的樣子,惶然後退。
鳳知微掩臉歎息,天盛帝失魂落魄的一屁股坐下來,發怔了半晌,驀然拍桌低吼,「怎麼回事!說清楚!不然今日一起死!」
「陛下!」鳳知微啪的跪下,水汽濛濛的眼眸哀哀盯住了天盛帝,「您英明天縱,還猜不出嗎?知微並不知情,也不敢妄自猜測,但是知微只能告訴您,娘說過,她做的一切,是為了保住知微的性命,而所謂的大成餘孽案,她從未參與!」
「你是說,你是說……」天盛帝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吐字艱難。
「陛下,當年大成餘孽是有,但是,換進了您的宮中!」鳳知微揚起臉,熱淚縱橫,「那年定都帝京,您接妻兒進京,望都橋上公主大哭,引發混亂,之後欽天監卜卦說不祥,望都橋因此廢棄——您現在應該明白了,那場大哭和混亂,只是有心人的安排!只是為了,換人!」
「大隱隱於朝,還有什麼比留在您身邊更安全的地方?」鳳知微驀然伏地,放聲大哭,「那個被換出的孩子,被扔在荒野……被我娘無意中救下,因為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一定有人在宮中暗中策劃,在那人浮出水面之前,她不敢再讓我拋頭露面,多少年來費盡苦心,只為保我一命……到頭來,到頭來……」她哭得渾身抽搐,嗚咽不能成聲。
天盛帝看看她的臉,再看看陳嬤嬤驚恐的神情,半晌夢遊般的輕聲道:「那她為什麼到死都不告訴我……」
「有人沒給她說話的機會……」鳳知微低泣,「她懷疑當年就是金羽衛指揮使下手調包,當她關進金羽衛的暗牢,更加不敢多說,怕貿然揭露,還在外面的我會遭到毒手,她費盡心思,為我求得您的庇護,遠嫁草原,想讓我遠離帝京,想讓草原保護我……她畏懼宮廷,不敢讓我回到詭譎宮廷,怕我死在那個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地方,她想讓我海闊天空的活下去……她讓我在有機會的時候對您說——她愛您,也愛知微,她想讓知微自由安全的過這一輩子……請您原諒她……一生就這麼自私一回……」
她哀哀哭泣,娓娓低訴,似乎什麼都沒說清,然而千言萬語都在其中,這種留白的欲語還休,比一切急切的證明都管用,天盛帝看著她那鐵證一般的臉,眼中的懷疑已經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