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4)

我向沐晟笑了笑,看向菜色,芙蓉野雞羹,胭脂燒鵝,杏香鹿脯,蝦鱔雙脆,西湖豆腐,玫瑰蘭丁,四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面角兒,碧粳香米粥飯俱全,另有一盞參湯,是給允的,自有丫環接了去,送入內室。

我自幼茹素,厭見葷食,命秋蟬將西湖豆腐和玫瑰蘭丁取了給我,又盛了一小碗粥,也不起身,箕踞而坐,慢慢品嚐,那廂沐昕老實不客氣風捲殘雲,饕餮之相盡顯,秋蟬看了直抿著嘴笑,又說:「四少爺,夫人叫我帶你回去呢。」

沐昕怔了怔,揉了揉自己的腿,又愣愣看向我,我自喝我的粥,也不抬頭:「看我做甚?你跪了這半日想必舅舅氣也消了,再不走就是傻子。」

沐昕明顯有些動搖,沐晟也勸他:「娘很擔心你呢,回去讓她安安心?妹妹這裡,想必姑姑很快氣消了也就好了。」

沐晟猶豫半晌,我以為他定然是要回去了,這沒吃過苦頭的少爺,這半日也算難得了。

沒想到他思量半晌,呼呼的將桌上菜吃個乾淨,依舊爬下桌子,往我身邊一跪:「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我又好氣又好笑,瞪他:「誰要你陪?還不快滾?」

他卻眼睛一閉,一副雷打不動模樣,乾脆不出聲了。

沐晟和秋蟬無奈,自收拾了東西走了,沐晟猶豫了半晌,問我:「如果我去求姑姑,她會否赦免你?」

我失笑出聲,好心的沐晟,明明怕我那清高孤遠的娘怕得要死,居然要鼓起勇氣去求情,還真是愛弟情深,擺擺手:「別去,我娘不會見你的。」

沐晟歎了口氣,自帶了秋蟬走了,我看著他穩重端方的步伐,雖然年少,已十足端然風範,再看看身邊這裝睡的聰明孩子,不由歎氣,這人和人,怎麼就這麼不同呢?

夜色漸漸濃了,舅舅和乾爹始終沒回來,不知道在商議什麼要事,我跪著,最初的麻與痛已經過去,下半身彷彿已不是自己的了,而身側,裝睡的沐昕已經真的睡著了。

我驚歎他任何境地裡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頭來,從一扇未關緊的窗戶看過去,月色清涼高遠,素銀的底,透著淡藍的脈絡,有種值得呵護的純粹的乾淨,地面上被這涼而清透的月色塗抹了大片大片的粉白,像鋪開一捲上好的絲緞。

這裡離前院遠,空寂安靜,聽不見鼎沸的人聲和穿梭的人群,我只能想像,王府內院,白日裡早已掛起的各式燈盞,此時定已一一點燃,便似一天星斗灑落畫樓飛簷,高閣碧瓦楊柳低倚間,紅暈點點,彩輝如雲。

突然想到娘,她在做什麼,為我的頑劣憂心嗎,輕顰眉,懶梳妝,就燈一盞書一卷,打發難得沒有女兒陪伴的時光嗎?她會否為沒有我在身側而覺得空落,如我此刻這般?

朦朧裡聽見門響,流霞笑盈盈的進來:「小姐讓我找得好苦。」

我睜大眼看她,我被罰跪她一定是知道的了,此話何來?

只覺得頭腦迷糊身體僵木,看什麼都影影綽綽,呢呢喃喃問她:「是娘叫你來喊我的麼?」

流霞來扶我,燭火裡她神色白得嚇人,偏偏笑容滿面答非所問:「奴婢們是注定要跟隨小姐的,小姐以後就是我的主子,水裡來火裡去,流霞皺一皺眉頭,就對不起夫人。」

我順勢起身,依附在她懷裡,只覺得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冰涼沁人,我腦裡的昏眩一陣一陣,勉強含糊著問她:「你怎麼了,手這麼冷……」

流霞回過頭來,定定看我,我努力的支起眼皮去瞧,卻見她額上流下血來,直落到她唇角,她依舊唇角含笑,眼裡卻淚珠滾滾!

我渾身一冷,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呼嘯著炸開來,一瞬間炸開所有的昏沉:「啊!」

「啊!」

尖叫聲裡我睜開眼,月色沉沉,一室靜謐,燭火飄搖映出帳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氣息越發繚繞,卻哪有血淚交融的流霞?

原來是噩夢。

然而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冷汗如泉般流滿全身,內腑深處不知哪裡莫名的痛起來,如鋸般割裂碾揭,不祥的預感令我無法再多呆一刻,不行,我要離開,我要立即回到娘身邊!

爬起身,立即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滾,扶著椅子站了起來,不顧膝蓋萬針攢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蹌著往沉沉的夜色裡奔去。

身後傳來沐昕驚慌的叫喊:「懷素你怎麼啦,懷素……」喊聲漸遠,被我丟棄在這夜微涼的風裡。

我在狂奔,狂奔,甚至不知道跪了這許久的腿如何支持我這般劇烈的奔跑,夜色漸涼寒氣瀰漫,我衣著單薄,因緊張冷汗滿身,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的貼在我身上,凍得肌膚起栗,而心底某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幾乎是叫囂著呼喚:「回來!回來!」

一路踉蹌,轉迴廊,過假山,西平侯府白石地面被我的夜奔的腳步急促敲響,而前方,藏鴉別院在望。

看著那熟悉而平靜的燈光,沒有人群,沒有哭號,我心下一鬆,也許,也許都是我多慮了……突然看見院門被人匆匆打開,寒碧連燈籠也不提,飛快的奔了出來,我的心咚的一跳,急急奔過去。

寒碧看到我,呆了一呆,還未及說話,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我心中轟然一聲,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頓時什麼也看不清楚,混沌裡有個聲音一直在響:「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等我清醒點,發現自己正緊緊抓著寒碧的手,嘶聲喊:「我娘怎麼了?快告訴我怎麼了?」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