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1)

茶樓酒肆,人群聚集之處,多有人神神秘秘,腦袋湊在一起,低聲談小聲歎,搖頭晃腦,絮叨不絕,明明說得高興,遇見有人經過或打聽,卻立即一臉諱莫如深表情,滿口:「不可說,不可說」的打發掉,轉身又去滿面紅光的搗鼓,口沫飛濺,目放異光。

賀蘭悠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他總是衣袖微垂,靜水春風般從人群中走過,所經之處,一室寂靜,偶爾有人會因為腦袋不知不覺跟著轉得太狠,扭了脖子。

再在看見我的時候,扭回來。

我自然是有好奇心的,可在那許多人目光盯視下,誰也別想安穩吃頓飯,更別說探聽什麼了,偶爾凝神去聽,也不過斷斷續續數字:「夢傳玉圭……帝王之相……神人示鼎……燕王……」

聽到燕王二字我心中一動,有些微的了悟,誰會甘於為人刀俎之下的魚肉?何況這些兵力十數萬雄踞一方的藩王?燕王倒也聰明,知道百姓多愚,相信天啟,便假托神跡,先聲奪人了。

這些帝王家事,我自覺與我無干,只是偶爾想到那日聽風水謝前對花歎惋的清秀少年,如今已玉冕袞服,高踞金鑾殿俯視天下,浩蕩長風,吹過屬於他的帝國,吹越九重殿宇層層華柱,會否還能吹到他,寂寞的眉端?

這一日到了荊州府,先在城內客棧投宿,我們走進店內時,人聲鼎沸的店堂立時靜了靜。

這回不是因為誰的美貌,而是因為……醜陋。

只因我對被眾人注目而煩不勝煩,纏著賀蘭悠要他想辦法,這傢伙不知從哪搗弄來兩副人皮面具,一男一女,我正高興著,展開來一看,立即倒吸口涼氣……那個丑,驚世駭俗……

黑而粗的皮膚,細眼闊嘴,塌鼻歪唇,臉上還佈滿大小黑疤,乍一看,活脫脫無鹽惡鬼,回眸可嚇小兒夜哭。

再看賀蘭悠自己的那個,居然仍是長眉秀目俊秀少年模樣,雖不及他真面目風姿,卻也相當不俗。

這人,還真是自戀得很哪……

我們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這會眾人的目光都變成了鄙夷,直直向我投來,似是憤怒賀蘭這般的美玉如何和我這無鹽女走在一遭,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倒很喜歡這種千夫所指的感覺,笑嘻嘻點了幾個菜,還指使賀蘭為我布菜,故意裝嬌賣癡,越發激得那些男女眼中噴火。

賀蘭悠始終面帶微笑,神情淡定,他出眾的丰姿立時引得旁桌的幾個俠女裝扮的人物對他頻頻飛出媚眼,大送秋波,有矜持的,也忍不住在筷子縫間有一眼沒一眼的偷偷瞟他。

我微笑著環顧四周,被我目光觸及的人等,都紛紛掉過頭去,厚道些的面現同情,正常的目帶譏嘲,刻薄點的,在我看向她們的時候,會狠狠向地面啐一口。

我只覺得好玩,越發看得有趣,然而目光觸及左後側一張桌上的少年時,不由大大一怔。

那少年不及弱冠年紀,白衣如雪,黑髮似墨,膚色瑩若脂玉,長眉英秀如遠山,一雙眼睛,璀璨光華,流轉間神韻如水,水波間生出明月一輪,灩灩千里。然而氣韻卻是憂悒清遠的,正如蓬萊煙雲間碧水孤帆,只能遙望那天涯的距離。

我一直以為賀蘭悠風華絕世,當世應無人及,沒曾想在這荊州府,竟然也遇上了一個幾乎和他難分軒輊的人物,如果說賀蘭悠是明珠,光華無限,這少年就是寒玉,晶芒內斂,賀蘭悠是春風楊柳花滿堤,這少年就是白雪瓊枝梅在瓶,賀蘭悠微雲淡月,這少年飛霧孤燈,秋水似的眼睛裡,是遙遠的不可觸及的憂傷,令人多看一眼,心都要痛起來似的。

那少年見我打量他,淡淡看我一眼,目中突閃過一絲憐憫之色,突然輕輕向我舉杯。

我一怔,一時無措,也呆呆舉起酒杯,飲下酒時,覺得在那少年眼裡,竟看見了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蕭瑟意味。

卻又覺得自己多想了,這少年如此容色,衣著也頗華貴,當是身份高貴子弟,怎可能與我這「醜女」等同?

然而想起他那憂鬱之中獨獨給我的微暖眼色,一時竟覺怔然,我一直知道自己姿容出眾,自小到大,見慣了驚艷眼色與因此而來的逢迎,以為世人待我便該如此,早已漠然,今日這一番醜女裝扮,竟給了我全新感受,那些鄙夷譏嘲的目光,讓我明白,原來世人評判人物,當真是最重容貌次重德的。

無論美或醜,我都是那個我,世人卻因此給予了我不同的待遇,只有那少年,寂寞裡不忘對一個丑若無鹽的女子微笑舉杯,給她一個最公允的眼神。

我在這裡感歎,卻沒發覺,我已經惹起眾怒了,賀蘭悠和那少年,悠雲孤月,都有極其出色的美,是酒樓裡眾家「俠女」垂涎的對象,奈何一個微笑得拒人千里,一個憂愁得生人勿近,只好干流口水,沒想到居然被我這個醜女拔了頭籌,身邊伴了一個,還要對著另一個舉杯喝酒!

真是一美勉強能忍,兩美忍無可忍。

「啪!」有人在重重拍桌子。

「小二!」

女聲尖利,聽來頗年輕,我笑嘻嘻轉頭看去,果然是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子,帶著兩個小婢,打扮得華麗濃艷,襟上叮叮噹噹掛著許多物事,「墜領」,「禁步」之類的雜佩齊全,都以黃金打成,看上去金光閃閃,姿色卻是平平,眉宇間傲氣極濃,正橫眉豎目,盯著一臉為難神色趕上來的小二,不過。眼角,卻是惡狠狠瞧著我的。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