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昕微微顰眉的表情,清遠而瀰散淡淡無奈:「我最希望的是,陛下不要對燕王先動手,因為,在我看來,你父王反志未決,如果陛下肯放他一馬,這天下也許可免戰亂之禍,然而你我心知,這定然是不可能的。」
他輕輕歎息:「連勢力雄厚權柄之重遠不如你父王的岷,周,代,湘等王都不能免,何況燕王乎?懷素,我不能牽連西平侯府,但我也不能棄你而去,我知道,你雖心懷怨憤,然血緣之情不曾忘,你終究會站在燕王這一邊。」
他以指輕叩光華的桌面,並無任何為難猶豫之色:「我已請哥哥代為上報朝廷,沐昕三月重病,現已病死,從現在開始,世間不再有沐昕,燕王府驅策一個江南白丁,想來不會牽連到任何人。」
心底有酸熱的潮水一波波緩緩漫湧,湧得我眼睫漸濕,我抿抿嘴,壓下那洶湧的感動,垂下眼,半晌勉強笑道:「何必……」
是的,何必,為了我,棄了親友,棄了重鎮雲南的家園,棄了侯府子弟,開國功臣後代的榮耀與身份,真正撕脫前塵摒棄榮華,不惜死遁,以布衣身份,去博這凶險重重前途微薄的將來。
甚至,他要的也不是功成名就顛覆天下亂世裡謀得基業,要的不是一展抱負揮灑江山新朝裡博取奇功,他不是燕王也不是道衍,他真真只是,為了我。
沐昕並沒看我,他緩緩起身,行至窗前,一輪明月高掛窗欞,竹影橫斜,潑墨般灑在淺碧窗紙上,而他挺拔頎長的身影,亦倒映其中,袍袖悠悠飛捲,直欲乘風而去。
他不回頭,只是淡淡道:「懷素,那畢竟是你父親。」
我震一震,想起外公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然而那意味,如此迥異,如此深長。
出乎所有人意料,半個月後,朱高熾兄弟完好無損的回來了。
看得出來,父親和燕王府上下鬆了好大一口氣,畢竟,朱家三兄弟這般上好的人質,換了誰,都不會輕輕放過。
朱高熾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身而回,確可算是奇跡。
父親覺得這是上天護佑,聖天子百靈呵護,自然事事皆可從不可能處博出意外之可能,這江山,看來遲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與,違者不祥啊。
當晚在後院大開宴席,與眾將同樂,連王妃也出來敬了酒。
我選了個角落坐了,遠遠看王妃喜色裡淡淡的鬱鬱神情,不由有些奇怪,愛子安然回歸,徐王妃身為人母,自然欣喜,可那一絲郁色,又是所為何來?
隱約聽得身前一席,兩個將領在咬耳朵。
聲音自然極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聽出個大概。
據說皇上起先確實打算將三兄弟軟禁了作為人質,但太常卿黃子澄認為這樣會打草驚蛇,應將這三兄弟送還燕王,表明朝廷並無削藩之意,以麻痺燕王,皇上也就猶豫了。
這時魏國公徐輝祖卻出面,勸說皇上扣押他的外甥們,忠心耿耿的魏國公稱,他看著此三人長大,十分瞭解此他們的品行才能,他言辭激昂,表明絕對不能放這三個人回去,因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為人質,而且頗具將才,放回北平,不啻於放虎歸山,必將遺禍無窮。
聽到這裡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絲不自在從何而來,自己的親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對,還想扣押自己的親外甥做人質,確實,很沒面子。
那兩個將領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國公真是榆木腦袋,只知道死忠,王妃是他親妹,世子是他親外甥,居然也下得這狠手……」
「這算什麼,這所謂功臣後代,只知道愚忠朝廷,你不知道呢,據說魏國公以往常來拜訪王妃,說是思念妹妹,談談家常,其實卻從王妃嘴裡套了許多王爺的秘密去,轉身就向皇上告密!」
「真的?!」
「騙你我死全家!」
「喂,發這麼大毒誓做什麼,不過你從哪聽來這些事兒?」
「嘻嘻,王妃貼身侍婢蘭舟兒,是我的那個……那個相好……她可是親耳聽見王爺王妃為此事爭吵來著……」
「你小子艷福不淺……」
我淡淡一笑,將白玉七螭杯緩緩在手中轉動,心裡泛起沉沉的澀味,我應該高興的,父親少了一樁被轄制的危險,王妃又吃了癟,可我卻亦因此對允炆產生擔憂,他是如此的優柔寡斷,舉棋不定,面對著顯而易見的局勢,竟不能作出最利於自己的抉擇!
智者行事,當謀定而後動,不動則已,一動必作雷霆之擊,不予人喘息可趁之機,而允炆,他削藩決定下得如此草率,挑起事端後卻又不能殺伐決斷堅持到底,如今連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他要對燕王動手,他卻還想欲蓋彌彰,麻痺?笑話,我只看見他坐失良機。
而在與雄心勃勃的叔王的這一場江山博弈之中,坐失良機,只意味著兩個字:失敗!
失敗,換在逐鹿天下不死不休的皇家,便是永恆的滅亡!
如此反覆優柔,怎生坐得這帝位?允炆啊允炆,當初我聞你辣手削藩,驚詫之餘倒也覺得合理,寡人寡人,孤寡之人,不凌厲不冷酷,如何坐得那清冷高位,以堅毅心志,俯視並治理那錦繡河山?
可如今,你卻令我迷茫了。
如果,終有一日,你,我,他,都將面對血色的結局,一切將會如何?
我不願父親的頭顱滾落你玉陛丹階,亦不願你的頭顱踩在父親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