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眼睛,突然覺得內心無限悲涼,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心口,良久,方緩緩道:「我會拒絕。」
「如果不容你拒絕呢?對方以死相逼,誓志跟隨呢?」
我沉默,眼前浮起一幕景象,小小少年,孤獨的站立在風中,滿目悲傷與懷疑,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聲音冷冷:「如果要我相信你不是來刺探我,自然首先你得永遠也不可能做到。」
心裡湧起酸澀的情緒,越湧越急,越湧越猛烈,直似要捲了我僅存的理智和堅決,我垂下眼,突然不想面對那個長大的小小少年,永遠微笑的眼睛。
慌亂的將目光掉轉到那水上,這才發覺,盛水的杯,是簡陋的自製的木杯,水倒是清冽,就是最普通的水。
賀蘭悠見我看那水,微笑道:「這杯子是我們自己做的,水是雲橫,哦,就剛才那僕人,去山外自己取的,雖然簡陋,卻絕對乾淨,你可以放心飲用。」
我取過一杯水,遞到他手中,忍住心中傷感,淡淡道:「經我的手遞給你,應該不妨礙你放心飲用罷?」
他笑笑,卻沒去接,俯下臉來,竟就著我的手飲了一口,我頓覺臉上騰騰的燒起來,待要縮手,卻又怕他喝不著水,不縮,又覺得此舉不合禮教,一時縮也不是放也不是,尷尬在了那兒。
他卻已不飲,只因那一口喝下,激起了新一輪猛咳,我看著賀蘭悠摀住嘴的指縫裡溢出的淡淡血跡,咬咬牙,忍住上前扶持照顧的衝動,只在袋裡摸索了一顆護體靈丹,輕輕放在他身邊,轉身就走。
卻聽身後他嘶聲道:「懷素……離賀蘭秀川遠些……」
我回頭看他:「為何?」
微黃的燭火未曾將他蒼白的臉色染暖,連唇色也泛著冷白:「你應該知道,你父親已經起兵,而你不知道的是……紫冥教前幾日,已經接受了朝廷的誥封,被封為護國第一神教。」
我霍然轉身:「賀蘭秀川是朝廷的人?他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身份,怎麼會接受朝廷封號?」
賀蘭悠微微苦笑:「他是個瘋子……他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武功練到他那個地步,早已獨步天下,他覺得寂寞,而他怕寂寞怕得發瘋……他不在乎什麼虛名榮華,他只喜歡挑戰和改變,」喘了口氣,他接道:「我想,在他看來,參加逐鹿天下的遊戲,在烽火戰爭中摻上一腳,一定很有趣。」
我冷笑:「逐鹿天下,不過遊戲,好一個賀蘭秀川……那麼,你呢?你的存在呢?也是一個打發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無聊的遊戲?」
賀蘭悠浮出一個令我心痛的微笑:「是的,遊戲,獵殺般的遊戲,貓戲弱鼠的遊戲,他要看我,如何在這無援的紫冥宮生存下去,而我,則要在他戲耍的利爪下,博出我自己的天地。」
他的笑容柔和而目光森冷:「於他,不過閒來無聊給自己找個樂子,於我,則是生死攸關,你死我活。」
輕輕靠在榻上,賀蘭悠一指窗外:「你一定奇怪我怎麼住在這裡,這裡一看就知道是下人房。」
我沉默不語。
賀蘭悠一聲輕笑:「賀蘭秀川其實給我安排了住處,他並不是個苛待他人的人,只是,只有在這裡,我才能睡得著。」
我以目光表示疑問。
他微笑:「少教主的廣元殿,富麗奢華,極盡享受,可惜,我想我沒那個命活著去享用。」
「而且,」他施施然道:「那花園裡埋的死屍也太多了,大概是肥料充足的緣故,花開得太艷,我不喜歡。」
我無奈的歎息:「你殺的?你倒真成了曹阿瞞。」
「曹孟德?」賀蘭悠一聲冷笑,又笑出了嘴角一絲鮮血,然而他擦也不擦:「你太高看我了,八歲少年,做不了多疑的曹操!那些人,永遠潛伏在你週遭,時刻驚擾,他們不殺你,卻如夜鼠惡梟,驚破你所有的安寧,在白天,夜裡,夢中,你永遠沒有機會去享受一個平凡人的閒適生活,你必須時刻如驚弓之鳥般擔心著,是不是會有毒物或劍鋒會在你喝水洗臉讀書賞花的任何一個時刻突然出現,迷昏你的神智或禁錮你的體能……如果不是有人護持,我只怕早已瘋了,八歲之前,那些屍體是有人替我殺的,八歲之後,就換我親自來殺!」
飄飛的燭火裡,賀蘭悠的臉色蒼白,眼睛卻幽黑如潭,深潭裡靜水一泓,倒映著那瘋狂凌亂至不堪回首的過去,我只聽得指尖冰冷:「他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你?又為什麼不殺你?」
賀蘭悠疲乏的搖頭:「我想,大概是我小時候很倔強,從小表現出不同常人的冷靜和堅韌,他很感興趣,所以想要看看到底什麼樣的折磨能擊潰我逼瘋我……他不喜歡殺人,他只喜歡研究一個人的極限,如同強弓,在被拉斷之前,到底能拉到什麼程度……我令他滿意,他對這鬥智鬥力的事兒感興趣,他便派出更多的人陪著玩……至於那些性命,在他看來,不過草芥而已……如果我死了,哪有這麼好玩的遊戲可以玩?」
我只聽得心底發冷,突然明白了賀蘭秀川的想法:放一個敵人時刻窺伏身側,才可以讓自己更強!
好一個睥睨天下的賀蘭秀川!
好一個堅忍冷酷的賀蘭悠!
「何況,」賀蘭悠微笑裡有濃濃的寒意:「他也不捨得殺我,他還想從我手裡,拿到一件東西。」
我心中一動,一句「什麼東西」便要脫口而出,然而我立即住口,隨意探聽別派機密是不合規矩的行為,何況,賀蘭悠秘密這麼多,在他自己願意說之前,我不打算尋根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