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棠過來給我奉茶水,見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側低聲道:「郡主,這個道長,實是神人,聽說當初道衍大師薦他至王爺麾下,王爺為了試他,簡裝易服,選了和他身形相似的衛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結果袁道長眼都沒眨一下,進來直衝著王爺就拜,口稱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認錯,他堅持自己絕不會錯,王爺當晚就請他進了王宮,和道衍大師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聲,揮手示意她退下,此時堂中正辯論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見相同,都說南面李景隆那五十萬大軍當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過是疥癬之疾,雖地處北平與遼東之間的戰略要地,但城池堅固,糧草充足,一時並無陷落之危,如何捨重就輕?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過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說出的話卻絕不溫良:「郡王,後院起火,恐傷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豎了起來,漲紅了臉欲言又止,看看父親神色,終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師有何高見?」
道衍言辭簡練:「李景隆大軍前來,正春風得意,此時我們北援永平,必引得南軍大舉來攻,此時我軍回師,兩相夾攻,當可大敗李景隆。」
父親神色頗為讚賞,我卻微微一歎,光憑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諸位經驗豐富的將領的。
果然,朱能一句話問到關竅:「話雖如此,可是王爺率大軍離開,城中實力空虛,萬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父親按那日我們商量好的回答:「世子會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嚶嗡之聲頓起,眾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溫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熾,滿是疑惑和驚駭,卻礙著父親和世子的面子,忍耐著不敢言語。
朱高煦卻是個忍不得的性子,臉色大變之下抗聲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輕率之舉!」
「放肆!」父親一聲怒喝,震得堂上瓶盞皆微微顫動,「你胡說什麼!」
朱高煦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父王,我沒胡說,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麼能擔此重任!這不是兒戲!」
「你也知道這不是兒戲?」父親盯著朱高煦,語氣陰測測,「你倒說給我聽聽,世子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臉色陣青陣白,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腮上鼓起了道道猙獰的肌肉,我微笑盯著他,啊,說吧,說吧,我聽著呢,這許多人都聽著呢,只要你當著大家面,說世子身有殘疾不善兵法難當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變成了結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親此時目光有多陰狠,想必大有「你敢說我便宰了你」的威脅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氣壯在父親的強大目光逼視下,終於漸漸消弭,氣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卻最終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頭。
我一笑,卻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像的要厲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說,看不出,這傢伙是個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人物。
壓服了朱高煦,其餘人自也不敢多話,朱高熾始終對眾人的反應和弟弟的抗拒視而不見,仿若無事的靜靜聆聽,此時很及時的在椅中一欠身,聲音和緩,卻一字字穩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熾定拚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聲潮頓時如被驚破,忽地一湧,人人面帶驚駭之色瞪視著朱高煦,驚訝素日溫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熾竟也如此鐵骨錚錚,言語間烈骨英風,竟隱隱有燕王昔年爭戰天下的豪邁之氣,驚訝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難局勢下令下如此軍令狀,這種破釜沉舟的氣概,真是令人歎服。
於是目光裡,不免都帶了幾分改觀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擴散到了心底,好個朱高熾,真是善於把握時機表現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計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寧王的朵顏三衛和衛軍良馬,才是我們的根本目的,有了這些,我們才有與李景隆五十萬大軍相較的資本。
至於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瞭解過李景隆,他智疏而謀寡,色厲而中餒,驕矜而少成不達。紀律不整,上下異心,無知人之明也無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軍冬衣未備,不慣風雪作戰,所謂號稱五十萬,但在互不統屬尾大不掉的情形下,真正能發揮的軍力,又有多少?
諸此種種,就算他大軍圍城,也未必能嚇到我。
此時眾人雖羨服之心已起,但畢竟疑慮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側擊:「王爺,沐公子可回來了?」
父親一怔,問:「你問他做甚?」
朱能訕訕一笑:「末將曾經和沐公子對戰,也做過操演,對沐公子軍韜武略,很是佩服,末將覺得,沐公子是個人才,若他能留下守城,想必更多幾分勝算。」
父親聲音平靜:「沐公子暫時不在,對了,諸位,沐公子在我軍中之事,還望各位守口如瓶,不要對任何人洩露。」
眾人皆應了,朱能卻不死心,又試探著問:「那,懷素郡主,可會留下守城。」
我揚起一邊眉毛,有些好笑,這個粗豪漢子哪裡粗了?心思明明細密得很哪。
父親頓了頓,回答:「懷素自然留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