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我苦笑,可別給路人甲乙丙看見才好。
「匡當」沐昕一腳踢開流碧軒院門。
嬌嫩如鶯的聲音立即歡喜的響起:「啊,姐姐你回來啦。」
話音戛然而止。
我從沐昕懷裡望過去,對面,院中,梅花開得正盛,粉紅正紅嫩黃淡綠瑩白,玉蕊虯枝,滿袖暗香,風過便飄墜花雪如海。
梅樹下,大紅羽緞斗篷的嬌小美麗女子一臉歡欣的粉艷喜色,在看清我們的那一剎瞬間慘白如紙。
她呆呆立在樹下,幾朵殘梅悠悠飄落,落於她火紅的斗篷,落於她月華般的裙裾,落於她秀麗的眉目之間,卻襯得那烏黑流波的眸色,越發的深黑幽幽,不可見底。
半晌,她才似是很艱難的動了動身體,霜雪般的面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輕聲道:「呵,沐公子,你來了。」
我閉上眼,不想看這小小少女眼裡驚痛的表情,更不想看她努力了又努力的掩飾言語,心內叫苦,真是越怕被人看見,越會被不該看見的人看見,然而此時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有心解釋也無從解釋起,千頭萬緒,夫復何言?
沐昕卻不能體會到那些尷尬與苦痛,他的心思全在我的傷上,只淡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便一陣清風般掠過熙音身側,迎著驚惶迎上來的照棠映柳,直進了內室。
屏退了侍女,沐昕小心翼翼將我放在榻上,也不解我穴道,便要為我療傷。
卻聽得門簾微響,熙音盈盈走了進來,她面色仍舊有些微微蒼白,神情卻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祥和,微笑著問沐昕:「沐公子,姐姐受傷了麼?」
沐昕點了點頭。
熙音關切的上來看了看我,微微沉思,向沐昕宛然一笑:「沐公子,姐姐最近很是勞累,氣色很差,我那裡有上好的千年老參,是去年生辰舅舅送我的,一直都沒用過,養氣補元最好不過,對姐姐想必合用。」
沐昕聽得千年老參,有幾分心動,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你姐姐雖無大恙,但確實操勞太過,心血耗損,若有好參,倒是莫大助益,如此,便多謝你了。」
熙音笑得溫柔:「沐公子說得哪裡話來?懷素姐姐是我的親姐姐,送點補品是該當的,怎好當這一聲謝字?」
頓了頓,她又道:「何況姐姐為了守住北平,殫精竭慮,徹夜不眠,甚至親上戰場臨陣指揮,若無姐姐,北平早已被破,哪有妹妹如今安穩站在這裡和沐公子說話?別說區區小參,便是要我割肉為姐姐療傷,也是甘願的。」
沐昕看向我的目光充滿溫柔與心疼,溫和的道:「是啊,她也太不容易。」
我心內歎息,看向熙音,她盈盈笑著,對沐昕的眼神視若不見,滿面都是關切與瞭解之色,迎向我的目光亦坦然安詳。
我忍不住嗆咳,掉轉目光,妹妹,我寧可你,哭鬧不休,或是一怒而去,好過如今,微笑裡令我心寒如冰。
目光這一轉,無意觸及某物,卻令我大吃一驚!
窗欞下,一朵小小冰花,晶瑩剔透綻放,細長的枝幹斜插於窗側,花瓣盈盈,雕琢精緻,陽光斜斜映照其上,每個角度都閃著七色琉璃般的璀璨光彩,華美富麗不可方物。
這花,我見過。
崑崙山,紫冥宮,清冷蕭條的小院,西南角一處小小花圃,盛放過這花呈七角的奇異冰藍花朵,那清幽而動人的美,曾令滿腹心事的我,也不由駐足。
猶記當時,長衣廣袖,銀環束髮的少年,立於門前,微笑看我。
彼時和風細細,花香淡淡,未得一語,已盡顯風流。
然而此刻重逢那萬不可能於北平見到的花朵,再無一分一毫當初的柔軟心情,我甚至不能自己的失落和驚慌,但我到底失落什麼,驚慌什麼,我卻不敢深想。
心裡思緒翻捲,目光卻飛快一觸即離,沐昕和熙音都未發覺,即使發覺,他們也不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賀蘭悠,來過了。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來?又為什麼離開?
垂下眼睫,蓋住滿心紛亂。
夜色如名家掌間墨筆,一筆筆塗滿天地,一彎冷月,緩緩自天際勾勒浮影。
冷風敲窗的聲音如同在勸人歸去,卻不知道是否會有人於這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的蕭瑟冬夜,悠然而來?
那朵冰花,靜靜躺在我掌心,我已凝望良久。
我一直努力用真氣,維持著它冰雪之姿,然而掌心的溫度,終不可避免的使它漸漸融化,化為一汪清清水泊。
燭火飄搖裡,明滅光影,我緩緩合起手掌,攥緊成拳。
滿握一掌,冰涼。
良久,我張開手掌,注視空空掌心,微笑。
賀蘭悠,你是要告訴我,我們之間的某些感情,注定要如這花一般,越溫暖,越熾烈,越會更快的消失?
如這冰雪所化之奇花,終非自然之物,難得永久?
「嗤」一聲輕笑。
寒氣隨著驟然推開的窗扇呼的湧入,室內幔帳被風吹得繚亂狂舞,那些重重疊疊的玉黃紗影飄飛出萬千道迷離光影,光影裡,一道銀色柔光如月色射入,黑檀鏤雕宮燈裡燭火一顫,猛的一漲長達尺許,又立即靜歇,依舊發出朦朧的紅光。
紅光映照下,厚而軟的織錦地毯上,已多了一個人。
鍍著月光的銀衣,鍍著日光的俊美容顏。
翠羽長眉下,那雙微微上挑的飛鳳般的明媚眼睛,帶著笑,帶著點慵懶曼然的神色,似近似遠的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