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蕭蕭一夕霜風起(3)

我睨他一眼,毫不動容:「不過是你將我做獻禮,獻給坤貼木兒和馬哈木,還能怎樣?」

「還能怎樣?」索恩目色中掠過一絲驚異:「你難道不知道,這些人,都算是你父親的仇人,也必然視你如仇……就算他們不和你計較這家國之恨,以你的容色……」

我扯起嘴角,卻不看他,只是轉向塔娜:「看看,看看你的英雄主子,草原雄鷹!」

塔娜的臉色刷的白了,又迅速轉成深紅,她微有些惶然的轉頭,顫聲對索恩道:「少主……」

索恩的眼光,淡而威嚴的一掠,塔娜立即住口,她憤而無措的呆立半晌,一跺腳,再次衝下了車。

我目送她高挑的背影消失,悠悠道:「剛烈明朗,善良倔強,倒是個好女子,跟著你,可惜了。」

索恩失笑,「可惜?她遲早都會以為我的奴婢為畢生之榮,她會看見我站在這廣袤大地號令千萬蒙古兒郎,揚鞭立馬,俯視草原,甚或,再次將目光投向中原,替我黃金家族奪回這八萬里錦繡河山,將你們這些四等人南蠻子,統統趕回你們的鼠洞去……」

我懶洋洋打個哈欠,揮揮手:「你的夢話說完了沒有?說完了請離開,我要睡了。」

「還有」,我已經和衣躺臥下去,兀自不忘吩咐:「在見到坤貼木兒和馬哈木之前,不要叫醒我。」

索恩並不生氣,他停在車門口,背對著我,沉聲問:「你覺得,你會先看見大汗,還是太師?」

我睜開眼,斜睇他:「廢話麼,先見坤貼木兒的,會是你,而馬哈木先見到的,卻一定是我。」

閉上眼,將一切嘈雜拒於眼簾之外,周圍安靜了下來,然而我的感覺裡,索恩並沒有離開。

良久,聽得他聲音越發低沉:「為什麼?」

我無奈的歎氣,不就是心思被人猜著麼,用得著這麼盤根究底如喪考妣……哦,人家考妣確實是喪了,也怪可憐見的……也不睜眼,我道:「大汗和太師同迎,你跟了誰走都有不是,唯今之計,只有你先見大汗,給了大汗面子,卻將我這個禮物,私下裡獻給太師,面子裡子,不都有了?」

沉默。

良久,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朦朧的意識裡,有股微澀的青草氣息接近,一隻冰涼的手指輕輕拈住我的下巴,低啞而微帶磁性的聲音響在我耳側:「心有七竅,顏如舜華,獨一無二的絕世女子,趕緊送走你罷,我真害怕,再延宕下去,我會忘記家恨國仇,放了你……」

擁被高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隱約聽得馬車停了又走,有時塔娜會扶我下來走動走動,關外氣候嚴苛,時值冬季,有水源的地方倒還有些零星遊牧牧民,除此之外儘是沙礫戈壁,馬車漸漸不能行走,便換馬而行,塔娜和我共乘一騎,我便偷懶抱著她的腰,將頭擱她肩上,她讓開一次又一次,給我無數個白眼,我卻根本當沒看見,附骨之蛆般釘在她肩——笑話,騎馬是很累的,我又施展不了武功,不省點力氣怎麼行?

有時俯在塔娜耳邊,我會和她說些中原風土人情,邊疆百姓生活,以及昔日元帝國的暴政和如今蒙騎對邊疆的劫擾,她一開始會厲言駁斥,漸漸便沉默了下來,這是個善良的孩子,懂得生命其實一般貴重,我一直希望能令她明白:就算是為了生存,也應有當為和不當為。

一隊人前後走了數日,終於到了衛拉特部科步多,馬哈木是衛拉特部的首領,在這裡,我見到紛亂末世中,北元當權的太師。

闊大的帳篷內鋪著厚厚的地氈,那些拙樸誇張的花朵圖騰紋飾在腳下喧囂綻放,濃烈的色彩與濃烈的羊膻味同時撲面而來,我微微憋住呼吸,眼中卻露出愜意的笑意。

完全無視一帳篷手按腰刀的彪形大漢怒瞪我的目光。

上首,蒙古王公服飾的中年男子,微微低著頭,不看我,正仔細聆聽一人說話,那說話的人背對我,看服飾當是北元大將之流。

「太師,那明廷竊我大元天下,將黃金家族子孫逼迫到這苦寒之地,還不死心,燕王朱棣數征漠北,擄我大將殺我兵士,此仇不可不報!現在那朱棣正在和朝廷交戰,必定沒有餘力再和我們作對……這個女人,是朱棣女兒,我們應該殺了她,以她的血,祭我大元死難將士!」

「殺了她!」低沉的吼聲同時響起,發自每個侍立帳中的男子身上,在不算窄小的大帳中匯聚成一道威猛的音流。

震得似乎連帳篷頂都在顫抖,卻沒震掉我眼底譏誚的笑容。

淡金面龐,微黃髭鬚,細長眼睛的馬哈木抬起頭來,目光淡淡在我臉上轉了一圈,猶如鋒利的小刀劃過,我竟感覺到那座上人與生俱來的冷意與煞氣。

就是這個人,前瓦剌首領達裕之子,當年達裕為了自身權位鞏固,挑唆前大汗額勒伯克殺弟奪其婦,弟婦無奈委身殺夫仇人,內心從不忘報仇,草原的枕頭風吹起來也是很有力的,那女子一番做作,誣告達裕試圖強暴她,綠帽子這種東西,戴別人頭上最好,若是戴到自己頭上,哪怕有一些些可能,也是不成的,額勒伯克自然把達裕也殺了。可惜額勒伯克實在不夠狠,殺便殺了,斬草除根才是正理,他偏偏殺了達裕之後,又感到羞愧,授予馬哈木丞相的官銜,讓他統率瓦剌。馬哈木雖受恩寵而不忘父仇,勾結在葉尼塞河上游沿岸的乞兒吉斯部首領貴力赤,於今年攻打額勒伯克,最終,額勒伯剋死於非命。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