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掛著去年埋下的暗著,此次若危殆,興許還能救父親一次,連日來策馬驅馳,不下馬背,終於在決戰之刻,趕回了白溝河。
乍一見到戰場境況的同時,我倒抽一口涼氣,手一舉,令楊熙暫緩將不死營投入戰場。
父親果然中計,他定然在意圖側攻中軍左翼時遭到對方反噬,被人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反抄了自己側翼,斷了後路,退回河堤時又被瞿能和另一名將領圍困,兩人都極其勇猛,且擅用兵,亂戰之中尚能重新編整隊伍,死死圍困北軍,父親戰至披襟散發,鐵甲血染,背後箭囊重箭已空,手中長劍血跡斑斑,已生生砍斷了劍尖。
他身邊護衛早已死絕,死狀猙獰零落一地,燕字大旗歪倒在地,旗下遍地北軍屍首,血流橫渠,慘不忍睹。南軍高呼「滅燕」和北軍兵士們裹挾成團戰在一起,噗噗之聲不絕,長槍利器貫入血肉之軀時發出的聲音和被巨力折斷的聲音傳出老遠,馬上的騎士和地上的長槍兵同聲慘叫,人仰馬翻,血花四濺,揚在空中的鮮血還未落地,新一輪的馬蹄已將跌落的戰馬和人體毫不留情地踩踏在地,再狠狠一槍,響起沉悶噗聲,和士兵淒厲的慘呼聲。
苦戰中父親茫然回頭,絕望的雙眼掃視一圈後突然定住,他看見了我們。
我對他微微一笑,做了個「放心」的口型,示意不死營從相對比較薄弱的右翼進去,先保護王爺,對近邪點點頭,取過沐昕遞來的翠玉笛,就唇。
一縷幽音,如冰水,濺入熱鍋般的沙場,輕而清晰,執拗的鑽入早已為我種下魔音的士兵的耳朵。
為了確保能夠使戰場上人人都聽見天魔曲,我使上了剛剛恢復不久的真力,笛音若有神魔附身,迤邐散開,沉沉罩上每個人的心頭。
狂嘶忽起!
我一喜,目光掠去,正是包圍父親的瞿能軍中一個士兵忽然丟下兵器,抱頭大喊:「鬼!鬼!鬼使來了!」
猶如一石砸開巨浪,嗆啷嗆啷兵器落地聲接連響起,當日為我所迷的士兵紛紛狂吼著扔下兵器,抱頭亂竄,嘴裡驚恐亂喊,也不管眼前是敵是友,是長槍還是刀劍,昏頭昏腦一陣亂撞,頓時衝亂了陣型,其餘士兵見他們這奇異瘋狂行徑,心中凜慄,也不由呆呆的住了口。
瞿能和平安發現不對,厲聲叱喝,便要命人殺了突然發瘋的士兵,而此時,紛亂初起各皆茫然的最好時機,近邪舉起楊熙送上的勁弩,真力滿貫,嗖一聲,直射南軍大旗!
弩箭微帶弧度,化為一道目光不可追及的灰線長馳而出,幾乎在射出的剎那,桿斷旗落!
那箭在穿過旗桿的剎那,為近邪附在弩箭上的強大後續真力所摧,微微一震,頓時化為飛灰,無跡可尋!
這般,在掌旗士兵眼中看來,便是那旗幟好端端自折一般。
與此同時,不死營殺入,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大吼:「奸臣當道,燕王靖難,鬼神有示,違天不祥!」
呼應著那轟然倒落的旗幟,百餘士兵的莫名發瘋,當真宛如神示。
轟一聲,南軍士兵忽的一聲喊,掉頭就跑。
兵戰凶危之地,向來最敬鬼神之說,萬事都須得討個吉祥,如今旗桿莫名折斷,同袍若見鬼魅,這都是數十萬兵士眼見的,哪裡有的假?哪裡還有鬥志?
與人鬥,不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與天鬥,就是自尋死路了。
沐昕靜靜在我身側,雪衣烏冠,風吹起他衣袂獵獵,他神色寧靜,眼見南軍離散,衝殺最激烈最深入戰場的瞿能父子力挽狂瀾而不得,被紛亂的人群裹著團團亂轉,只得咬牙死力拚殺,目光一縮,卻仍只淡淡道:「楊兄,風向正好,此當放火最佳良機。」
「是!」楊熙一舉掌,示意部下搭上火箭:「放火!」
咻咻連聲,因為順風,火勢熊熊燃起,火光裡父親的臉滿是血汗,咬緊的肌肉使他看來有些猙獰,不死營的援救並沒有讓他趁機離開戰場,他素來是個不肯放棄時機的人物,收攏了身側的士兵,於混亂中重整隊伍,插入敵軍後翼,趁著追趕著南軍逃跑腳步的大火,死死咬住了瞿能的殘兵,誓要報大敗被困之仇。
隔著火光,我煙塵不染看著瞿能父子陷入苦戰,微微一歎:「將軍百戰身名裂,正壯士悲歌未徹……瞿將軍,你運氣不好,未逢良主,又遇強敵……願你瞑目。」
忽覺無味,眼見血流成河,眼見殺聲沖天,眼見屍骸遍地,眼見將軍末路……然而他們不都是我大明子民,若無這場戰爭,他們亦是我們的兄弟,朋友,同儕……只因為某個人的私慾,因為我的無奈,因為這天地之鼎的誘人與榮華,便生生死在兄弟,朋友,同儕不死不休的刀下,流出的血,濕透了燕趙千年厚土……
撥轉馬頭,我懶懶和沐昕對望一眼,他目中有悲憫之色,輕輕道:「大事底定,回去吧。」
我點頭,忽聽見身後一聲長笑,有人愴然高聲道:「茂兒,今日你我便葬身此地,為國盡忠罷了!」
我一震,沐昕亦默默無語,良久,他道:「若是收拾戰場,見著瞿將軍父子屍身,好生收整了……李景隆未必肯記著他……」
楊熙應了,我勉強一笑,攜了沐昕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白河溝。
我回城時,世子和燕王妃大開城門,紅氈鋪道,攜鸞轎,率守將,親自出城十里迎接,我進城時,禮樂齊鳴,以示對我立下挽救燕王奪位之路,扭轉戰局之大功的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