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自家姐妹,客氣什麼,也別取笑你師傅,哪有你這個鬼靈精怪的說法。」
沐昕眉頭微皺,深思的打量了熙音一眼,似是不顧忌諱,也想看出她的真正心意,熙音坦然笑對,目光明朗,我暗暗歎息,心道沐昕這傢伙實在是太注重我的安危,注重到已經無法顧及熙音的心意和顏面了,趕緊打圓場,推走沐昕:「去歇歇,我和妹妹說說話就來。」
沐昕微微一頓,手指在我掌心劃了兩個字,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洒然而去。
「小心」。
劃在掌心的字仿如刻在心上,印記深深散發馨香,我低垂了眼睫,不想給熙音看見我這一刻的欣喜。
進了流碧軒暖閣,在此處為我收整衣物的寒碧含笑迎了上來,她剛來王府,並不熟悉熙音,只微笑著向熙音施禮,反倒熙音看了看寒碧,面有礙難之色,我笑了笑,道:「寒碧,我好想念你做的雪梨羹,趕緊現現你的手藝,讓我和妹妹考校考校。」
寒碧溫婉一笑:「小姐什麼都好,就是饞嘴的毛病改不了。」說罷自去了小廚房,此時室內無人,我伸手讓熙音:「妹妹,且寬坐——」話未說完,便見她向前一撲,撲通一跪,抱住我的腿,哀呼:「姐姐!」
我嚇了一跳,千防萬防也想不到她突然來這一招,急忙去拉她:「妹妹這是怎麼了?還是遇上什麼難處?你且起來,有話慢慢說,自家姐妹,萬萬不可這般。」
她抱著不肯放,仰起一張秀麗小臉,臉上涕淚連連,嗚咽道:「姐姐……我是糊塗油蒙了心……怎麼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事……對自己的親姐妹下手……」
我欲待去扶她的手僵了一僵,一時不知道她是肺腑之言還是以退為進,凝目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她哭得滿眼淚花,不住抽噎,眼底滿是自悔愁苦之色,一時想起當日北平城門口初見,鸞轎內出來的小小少女,嬌嫩容顏微帶羞澀,沉靜而溫和,輕易便被奴才搶白得不知如何應答,和初次晚宴洶湧的敵意中唯她表現出來的善意,我一直認為她最是懇切不過的孩子,後來她行那陰私之舉,我還很為自己的錯眼而鬱鬱,為情之一字錯人心性令人大變而無奈,如今她這一番哭泣,倒令我一時無措。
我手按在她肩,感覺到掌下香肩纖細單薄,心裡模模糊糊的想,這孩子似是又瘦了許多,憐憫之意頓生,又聽得她羞愧難抑的斷續抽噎:「那參湯……那參湯……」
和婉一笑,我扶她起身,手上微帶真力,熙音身不由己被我扶起,我按著她在椅上坐了,又取了一方綃紗帕給她拭淚,溫言道:「什麼參湯,你說的我聽不懂,我只記著,剛來王府時只有你會來陪我,只記著咱們一直是好姐妹,永遠都是。」
她怯怯的抬頭看我,囁嚅道:「姐姐,你寬宏大量,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一直喜歡姐姐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那時辰怎麼就昏了頭……回去後我三天沒出門,吃不下睡不著,我想不明白我怎生變成這樣……」她驚惶的拉我衣袖:「姐姐,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我枉讀詩書枉學禮教,我竟然是個壞女人!」
我失笑,拍拍她的肩:「別給自己下這般定論,你不過是……」話說到一半我頓住,不過是什麼?不過是因為少女春心不得回應,因相思空付嫉恨難耐,因自己得不到的寶貴物事而生決裂之意?
不,我不想說,我不想把她對沐昕的情意說破,來逼迫自己面對這一份難言的尷尬,更害怕說破後,反給了她直面對沐昕感情的機會,給了她效仿娥皇女英的想頭。
如果等到她開了口,屆時再拒絕,那就太過殘忍。
沐昕和我,經歷許多波折,如今才算有驚無險的走在一起,他亦為我吃了難以歷數的苦,我的心裡,如今只願好好的放下他一個,而他心裡,亦滿滿的容不下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影子,而我,因為娘親至死的缺憾,因其分外渴望完滿無缺的愛情,不會容許任何人與我分享感情,熙音不會有任何希望,既然如此,何必說破?
熙音看著我的眼睛,臉上慢慢浮上了一層淡薄的紅,緩緩低聲道:「姐姐,我知道我不該,我不該對沐公子……」
我飛快打斷她的話,道:「你那師傅雖是個冷性子人,人卻是不壞的,他視你如妹,更不會生你的氣。」
熙音抬眼看我,目光清亮,半晌輕輕舒出口氣,低低道:「那就好。」
她怔了一刻,忽歡快的拉起我手,笑道:「姐姐,今日這番話,在我心裡輾轉翻覆了數月之久,折騰得我夜不安枕食不下嚥,如今終於說出來,真是痛快,只覺得連心裡,都水洗過似的透亮許多。」
我看著她因喜悅而明亮璀璨的雙眼,臉色幼嫩微紅如窗外新桃,顯見得因內心喜樂而膚光越發熠熠生輝,不禁有些暗怪自己多心多疑,何苦把人都想得那般城府深沉事事算計,當真以為人人都是賀蘭氏?正微有些內愧,沐昕已在室外輕扣窗欞,輕聲道:「懷素,你再不出來,雪梨羹我就獨吞了,不過還是會留個梨核給你做念想的。」
我忍俊不禁,正要答話,熙音已經喜孜孜推開窗,脆聲道:「師傅,你和姐姐就別分梨了,小妹我不妨一起代勞。」
廊簷下,杏素柳綠水碧天青的如畫景致裡,長身玉立的男子托著一盞雪梨羹,仰首看著嬌俏的少女,眼底有輕微的訝異,見我探出頭來,關切之色一掠而過,泛起微微笑意,我淺笑著,目光越過少女探出的身子,看見因她推窗過急,紛紛細碎如雪,震落了一簾淡淡梨花。當晚熙音在我處用晚膳,三人把盞言歡,熙音似是因放下了沉重心事而分外鬆快,頻頻舉杯,言笑晏晏,對沐昕的態度溫婉而有分寸,對我則是自然不拘的親暱,我和沐昕向來視她如親妹,當日之事也頗有惋惜,只是礙著不能讓步而無奈疏遠,如今見她心結已解,哪有不開心的,三人都喝了個半醉,直到亥初時分,我才讓流霞送熙音回她的沁心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