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琉璃盤中,潤紅的水晶肘子顫巍巍粉嫩一團,色澤可愛。
「晏幾道,臨江仙。」沐昕抬首對我一笑,輕輕道:「我喜末兩句: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我回他一笑,道:「我亦如此。」
沐昕的目光落在第三盤菜中,見那淡黃微紅交雜的菜色香氣撲鼻,輕笑道:「你且莫說,待我猜猜看,『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對否?」
我喜盈盈道:「對了,昔日神童,總算沒丟了功課,這木樨倒是尋常,但那靈消炙可非凡物,一隻上好全羊,能用的肉不過四兩而已,也配得上易安的鷓鴣天了。」
沐昕布菜進我的盤絲碟內,淡淡道:「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倒覺得,這句形容你最合適。」
我嗔道:「你也忒不自謙。」話說了半句立時飛紅了臉,我這話說的好生羞人,他誇我,我說他不自謙,那豈不是自認為是他的人?這想頭,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如何就說出來了?
一時暗恨今夜月亮太大太圓,春風太柔太溫暖,燭光太綺麗太搖曳,他的笑容,太清逸太醉人。
一道道菜的猜過去,彼此醉倒在彼此的笑意與眼波裡,不知何時他已攬我在懷,而我懶懶在他杜衡清逸氣息的籠罩下,將頸擱於他肩時,只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有如此刻寧和靜好。
很多很多年後,我想起彼時光景,只恨時光未曾停留在那一刻,若是彼時光陰凝注,停在那剎的渾然忘我裡,不須再面對日後痛徹心扉的的顛倒跌宕,風波磨折,我願傾畢生的幸運,無悔換取。
日光蜿蜒過了那一扇銀紅茜紗窗。
我微微睜開眼,眨了眨眼,伸手擋了那自窗縫裡轉轉折折射進來的陽光,喃喃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海棠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門簾輕響,流霞端了水盆進來,笑道:「小姐果然好睡。」
隨著門被推開,我隱約聽到了院外喧鬧,不由皺眉道:「這誰,一大早攪得人不安生?」
流霞擱下盥盆,折身出去看了,半晌回來,駭笑道:「這燕王府也真是奇怪,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才來幾天,就見著西洋景了。」
我懶洋洋坐起身來,隨意在她送上的衣服中選了件玉色馥彩流雲紋長裙,披了蠶絲雙蓮緞披,流霞服侍了我盥洗,又來給我梳頭,對著鏡子照了照,笑道:「小姐容顏襯著這一身,越發點塵不染容色如畫,未施脂粉也是光芒逼人,只是過於清素了些,倒是剛才方姑娘,衣著艷麗,也襯得好相貌。」
我道:「別岔來岔去了,到底什麼西洋景?嗯?你見到方崎?難道剛才那喧鬧和她有關?」
流霞笑道:「正是呢,小姐還是去看看的好,只怕還在糾纏,說來好笑,又要顧著身份,又要動著心思,連我見了,都替他累。」
我想了想,冷笑道:「朱高熾?」大怒,哼一聲:「這瘸子,我不和他計較,他倒動起我朋友心思來了。」
流霞道:「倒不是世子本人,好像不過是個清客罷了。」
我已斂了怒氣,微微一笑,流霞笑瞇了眼,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出得門來,果見方崎斜倚在我院外的一叢迎春前,著一色桃紅宮錦襦裙,烏髮如墨,眸瞳卻比那發還黑還亮,襯著一色鮮黃細碎花朵,當真艷麗得不可方物。
她卻毫無美人的自覺,手指惡狠狠絞著掌心花枝,語氣堅決:「喝茶?我不愛喝臭男人的茶!你們再不讓開,莫怪本姑娘不客氣!」
她對面,帶著幾個小廝的男子,身量單薄,面色蒼白,眉目淡弱得似幼童畫糊了的筆畫,繚繞在一起糾纏不清,卻還故作風雅,長揖道:「姑娘何出此言?世子傾慕姑娘風采,不過想著能春日品茗一論詩文,也是清雅高華之事……」
「他要附庸風雅是他的事,本姑娘沒興趣奉陪。」方崎轉身就走,那人卻使個眼色,幾個小廝忽的上前圍住。
我眉毛一挑,輕輕一哼,這些人吃了豹子膽,在我這流碧軒外為難我的朋友?
那男子聽得人聲,轉過頭來,我負手而立,冷冷看他。
那人看見我,目光一亮,隨即發現站在我身後的流霞,又似剛剛發現自己所站的地兒正是我的地盤,冷汗立時就下來了。
急忙跪倒,口稱參見,我淡淡看著他,也不叫起。
方崎見了我,喜道:「懷素,你來了啊,你瞧你哥哥好討厭,一大早聒噪得人不得安生。」
我挽了她的手,道:「日後再遇上有惡狗攔路衝你吠,只管打了出去就是,我自會找狗主人給你擺平。」
那人聽得我將他比作狗,又羞又憤,抬頭亢聲道:「郡主!士可殺不可辱,區區不才,也是斯文讀書人,郡主怎可糟踐至此!」
「哦?你也知道你是斯文讀書人?我卻是不知道,就剛剛那一遭,我還以為哪家花樓的大茶壺,跑到我這兒來撒瘋呢!」
「你!」
我看也不看,一腳踢去,將他仰天踢了個觔斗,跌出去鼻血橫流:「你什麼你!給我滾回你主子那裡去,告訴他,上次的帳我還給他記著,他少來煩擾我!我這流碧軒相關事務,上到人,下到貓狗花草,都請他離得遠些!」
那人在地上捂著鼻子滾了半天,小廝們都不敢去扶,可憐巴巴看著我,我冷笑一聲,看也不看,自攜了方崎回去,方崎似笑非笑看我:「懷素,為著我得罪你父王嫡子,燕王世子,忒不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