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我不想承認,我是因為那個纖瘦的背影,月下的佇立,夜半吹笛的少年。
阿悠,距離我和你最初到臨洮府時好像已有一年,你答應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你什麼時候才能想通?或者,你根本就不想給我解封,只想看我如此茫然,於塵世徘徊?
以你的能力,你定然掌控著我的下落,然而你遲遲不出現,你的怨恨,當真至今未消?
我出神的看著那些沉睡的臉孔,想著也許明日,後日,他們便會死去,屍首不全殘肢斷臂,橫陳於黃土黑天之間,而忙於征戰掠奪的將領們,也許連屍骨都不會好生替他們收殮,直至化為白骨飛灰,消失於天地間。
人命於戰時賤如螻蟻,我又何必定逼著自己眼睜睜看著?
今日已經聽說,明日又要開拔作戰,分兵兩處,一攻彰德,一攻大名,朱能這一路是和薛祿合攻大名,另一大將丘福跟隨燕王攻打彰德。
彰德是燕軍南下糧道必經之城,所以燕王親自上陣,大名此處駐軍不多,分兵去攻,也不過是為對彰德成犄角之勢,有所鉗制而已,所以算是個輕鬆的任務。
我打算,明天戰時,溜走算了。
次日出戰前,我見那易公子跟在朱能身邊,他依舊一身白衣,只不過換成勁裝,絲毫不在意自己如此觸目極易成為箭靶,高踞馬上,淡淡目光流轉,被他目光掃及的人們,卻都不由自主的一凜,情不自禁挺直腰背。
當天的戰事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是流血再流血,直至勝利而已,朱能喊話,對方以箭矢回答,朱能也懶得多費唇舌,直接命令攻城,輕裝騎兵迂迴破壞路障,重甲步兵以戰車攻城,更無數士兵如螞蟻般攀著雲梯,拚死攀緣而上,慘呼聲不斷響起,城樓上箭矢騰空如烏雲,一聲又一聲尖銳的呼嘯撕裂長空,投石箭矢有的落在地上砸成深坑,更多的是帶著飛濺的血花和瞬間消失生命的軀體,從高高城牆上栽落,哀絕的慘呼裡,倖存的士兵踩著同伴的屍體和鮮血,繼續狂奔上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淹沒聲聲申吟。
未幾,城破,守軍殺出,背城一戰。
我高踞在遠處一棵樹頂,面無表情看著城門前自相殘殺的大明子民,一邊緩緩抹去臉上易容。
良久轉開眼光,歎息一聲,正欲下樹,眼光最後對人群中那個白衣身影一掠。
混戰軍陣之中,他神色冷漠凝定如不動明王,單手策馬,韁繩纏繞在左腕上,駿馬飛蹄,一個起落之間已經衝到陣中,對著那忙忙列陣的弓箭手,豎起盾牌的步兵,以及在盾牌後急極豎起長槍的槍手,橫劍一揮,弓箭拍落,盾牌碎裂,長槍落地,長槍手捂著被震裂的鮮血淋漓的虎口慘呼栽倒,一片慌亂中,守軍匆忙列就的陣型已被他閃電般撕裂,人潮湧上意欲補救,卻已來不及,那白色身影一踹馬腹,逆風之中馬蹄飛踏向另一處弓箭手集聚之處,又是一陣落花流水的沖毀與哀呼,弓箭手四下奔逃,他也並不追殺,只是前衝,白衣飛舞銀光閃動,所經之處,潰不成軍。
守城將領發現他的棘手,令旗一指,無數士兵狂潮般捲上,刀槍劍戟戳挑砍刺,寒光如雪殺來,他只是斂眉沉眸,單劍起落,動作精準迅捷,宛如行雲流水,手揮目送般,接近他意圖傷人的士兵,呼嘯攔阻,再紛紛慘嗥著跌出,手中長劍如神龍在天,夭矯靈動,所向披靡,攻殺者雖眾,卻無一人是一合之敵。
血光飛濺,士兵們在地上輾轉申吟,但大多是失了再戰之能卻又不傷性命,屢戰屢敗之下,那本來欺他無甲冑在身如潮水般湧來的人群,一次次緩緩退去。
我眼裡掠過激賞之色,好武功好神威,好武功還不算稀奇,但能將武功控制得這般精妙,倒絕非易事,看來他安全無虞。
目光匆匆一觸即過,我抿著唇轉過頭,眼角餘光裡飛閃過一幕景象。一人斜斜跟隨於那易公子後側,左手盾牌後隱隱可見單手斜挎勁弩,向著城頭。
並未在意,縱身而起,然而我觸及手中一條彎曲的樹枝時,霍然驚覺。
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我扭身,再看了一眼,目光一寒。
是方位!
他所在的那方位,與城樓正成死角,任怎麼射,也射不上城頭。
已進入混戰,漫天流矢,並非對射之機,那麼,要勁弩何用?
那姿勢,那方位,那手勢……
我再不多想,雙腳一蹬樹身,直撲而下,大呼:「小心暗箭!」
這一聲用了內力,聲響震得幾乎滿戰場人人可聞,馬上的易姓男子霍然回首。
與此同時,那持弩之人手一顫,弩箭呼嘯飛射而出。
那箭流光飛射。
那回首跨越時光。
那一回首,長風裡,硝煙中,鮮血淋漓的戰場上,滿地零落的申吟裡,必殺的箭勢籠罩下,他突然渾身一震,宛如被人點了穴道般,驚震絕倫的僵在了馬上,凝成雕像。
他身側的灰衣護衛,那般沉穩寡言以捍衛主子為第一要務的人,竟然如他一般視那弩箭於無物,瞪大了眼睛,手指抖顫,連韁繩都幾乎掉落。
夏日薰風,帶著淡淡血腥氣息卷近,拂起他的衣袂,他突然開始顫抖。
那般沉穩冷淡,笑對生死,任何時候看來都堅冷清逸如碧水白石的一個人,不因暗算的殺著動容,不因血色的殺戮改色,卻因為一個聲音的乍響,因為一個身影的突然出現,在不能自抑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