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音,我保全你的自尊和驕傲,取去你的性命,可好?
午後長風,自天際奔湧而來,穿堂掠戶,轉迴廊渡花蔭,直撲那富麗皇室府邸的某一角,撞上塵封的黃銅鏡,吹開積澱的塵灰,照亮妝台前,那一坐一立的兩名女子之間,湧動的無奈殺機與無限惆悵。
我的手掌停在她後心上方一寸處,掌力含而未吐。
我的手依舊穩定,未曾有一絲顫抖。
然而,我,真的要在潔白掌心,染上我的親人,我的妹妹的鮮血?
我不算寬厚的人,也並不喜所謂以德報怨的仁義,那些聖人行徑,未必能喚醒作惡者的良知,大多時候,罪惡不得懲罰的後果,只會令更多人受害,那不啻於另一場為惡,我只相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相信任何人,都應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相應代價。
而我的殘存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個妹妹,流著和我不一樣的血,我們不能共存。
只是……我看著她瘦至成殘月半彎的背,瑟瑟發抖的單薄的肩,擱在妝台上的纖細的手,和鏡中尚自殘存幾分稚嫩的蒼白容顏,以及因病而泛著詭異桃紅的唇,只覺得茫然。
我問自己,就算我不認她是我妹妹,可我能對這樣一個病弱的,無力反抗的,甚至還是個孩子的女子,吐出致她死命的掌力?
我一掌拍下,毀去的不僅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有一些我曾經無限蔑視卻又無限渴望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血緣,比如,溫軟的心緒,比如,憐憫的良知。我,能不能?
突然之間,明白了沐昕那句話的意思。
他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我未必能下得了手。
他亦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此刻的我不應下手。
人對我狠毒,不代表我應和她一般狠毒,他人已成禽獸,不代表我應以禽獸手段回饋。
沐昕的心地堂皇光明,若此刻索債的人換成他,他定然不忍,定然放過熙音,也定然不贊成任何人對這個已經被夜夜驚惶無限夢魘壓迫至失魂的孩子,再施殺手。
可是他還是對我說:我支持你。
給我絕對的選擇的自由,不再以道義道德予我任何壓力,放我的心,於自己的天地裡遨遊。
然後,在以後的日子裡,是非成敗,與我同擔。
哪怕有些事,有些行為,在當初,他不曾認同。
我的手掌,漸漸縮回,心益發溫軟,幾近無聲的,微笑。
沐昕,我感謝你。
熙音卻緩緩抬起頭來,她眼眶微紅,雙頰上激動劇咳產生的淺暈已經褪去,立顯蒼白如雪,一雙水氣茫茫的眸子緊緊盯著我,嘎聲道:「你要殺我?」
我盯著她的眼睛,不想讓她看出我已動搖,冷聲道:「難道你覺得,我有不殺你的理由?」
不知為何,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神色突然極其輕微的一變,那變化微妙至不可尋,彷彿風過水晶簾,拂得那簾光影一晃,瞬間回復原狀,我再仔細看她時,她依舊是那付漠然神情。
「懷素郡主行事,何須理由?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就是玉旨綸音,不成理由也是理由,我哪還用得著費力氣再去找理由?」
「說得好順口……敢情溫婉出名的常寧郡主,今日終於沒有興致再戴那假面具,」我笑起來,斜斜倚上妝台,「若是給這王府上下的人看到你此時刻薄神情凌厲言辭,不知道該怎生驚訝呢,可惜,她們沒機會看見了。」
「是啊,看來我還該謝謝姐姐替我保全令名呢,」她垂下眼睫,笑得諷刺,「將來史書提及常寧,想必定有『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字樣,如此也算值得了,只是不知道輪到姐姐千秋之後,史筆當作何言語?郡主無號?棄婦遺女?」
「砰!」
先前被風吹開的窗扇,突然狠狠合上,帶起的震動,歪倒了案上青玉美人斛,一路滴溜溜滾下去,落在青金石地面上,碎成千萬青白裂玉,在暗處,如同無數雙惡意的眼睛,幽幽生光。
微吸一口氣,按捺住奔湧的真氣,我笑容不改,目光冰冷的伸出手去,撫摸熙音的髮髻,「溫婉淑德恭慎有禮的常寧郡主,我突然覺得,和你鬥嘴皮子實在是件很無趣的事情,失敗者總是象惡狗一樣瘋狂咬人的,對於她們,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讓她們永遠閉嘴。」
她抬眼看我,意態悠閒,似是聽到一個笑話,「你當真要殺我?殺你的妹妹?你不怕千載之後,史筆如刀,留個遺臭萬年的名聲?」
「史筆永遠執於勝利者手中,」我現一抹譏誚的笑,「只要我活著,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你的死無人知曉真相,何況,我自活我的,關身後名何事?等到青史真若書上你我,那時想必早已墓木已拱,還在乎什麼勞什子千秋清名?」
微微偏頭,我俯身看她,「所謂皇室子女,將來總要被書上幾筆的,所以你『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呵呵,這個我可不要,我的一生,不要被人死板板用幾個字便寫盡,與其留給後人千篇一律的評價,蒼白模糊的形容,我還不如,永遠不要在史書中存在過!」
溫柔的撫摸她的天靈蓋,我曼聲道:「扯這些遠了,反正你也看不到了,好妹妹,我說,你引起我的殺機了。」
她不語,只低著頭,靜靜看著那滿地的碎片。
我亦隨之看過去,滿地碎玉的白眼睛,死魚般瞪著我,黑色角落與白色玉光在黃昏微漏進窗欞的暗影裡奇異的調和在一起,是一種迷濛暗昧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