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願吵醒他的。」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謔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為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致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致柔軟,竟是無跡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中英傑,都死心塌地的想著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只有我之一心,願換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歎道:「此願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為熙音的事善後……她怎麼了?」
「能怎麼?」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隨後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我苦笑道:「幸虧她沒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緊掌下的床褥,方崎皺眉道:「這丫頭城府真是深沉,當初你師傅一番攻心夜問,她雖然說了個大半,竟然將這最重要的一點隱藏住了,也是湊巧,你師傅記掛著你的下落,沒能細細問下去,她說風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這相助的手段,竟是沒問個清楚,才害得你受了這一番無妄之災。」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她私下裡囑咐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能洩露秘密,將這意志磐石般牢牢壓在心底,才抗得過夜夢裡師傅的攻心問魂,我真佩服她,眼見殺不了我,竟瘋狂到想和我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方崎齒縫裡嘶的一聲,「她配麼?」忽然驚覺,驚喜道:「你記憶恢復了?」
我點了點頭,起身下床,淡淡道:「想來賀蘭悠又騙了我,哼,他們一個個好手段,你來紫魂珠,我便封記憶,都當我是什麼?」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說,如何熙音病了這許久,我卻健壯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時,我也問過你師傅,他猜測也許紫魂珠同命牽制,只是指外力傷損,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莊攝魂迷心之術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莊,同源之力,所以不能傷及?」
我皺皺眉,道:「我不喜被人轄制為人所寄,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時。」
說著輕輕披了外衣,向外間而去,足下軟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闐無聲息,轉過一方螺鈿花草八幅屏,便見几榻之上,一燈熒熒,沐昕盤膝榻上,以手支頭的背影。
聽得他鼻息均勻,想必倦極,在等待中終於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幾步,再不上前,立於他側旁,看著他靜靜托腮沉睡的側影,一線微黃的燈光射在他臉上,映著他濃密如鴉翅的長睫,和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著的眉,清華毓貴風神之中,卻微有憔悴之態。
一卷書落於他膝,隨未闔的窗扇中溜入的風輕輕翻動,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莊子逍遙游》。
逍遙游,任情逍遙,可惜,人生難得一逍遙。
心若自在,雖圉於方寸之地亦朗闊,心若羈絆,雖身處天地之寬亦拘束。
我凝視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裡金尊玉貴的公子,開國功臣豪族世家的後代,本該在府中珠圍翠繞,享盡榮華,卻因為愛上我,少年離家,顛沛流離,而為了長伴我身邊,經歷了多少風波磨折更是不可勝數,那般的勞心勞力,時時傷損,擔憂驚怖,竟使這明月般光華無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滄桑之色。
我當真,虧負他良多。
方崎躡足出來,見我出神,打手勢問我,我回過神來,勉強衝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點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蓋上,才拉了方崎出來。
她驚訝的看我,問:「你做什麼?」
我奇怪的看她:「讓他睡覺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點他睡穴讓他睡覺?你知不知道他為了等你醒來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為了求解紫魂珠尋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時時守在你身邊無論怎麼勸說都流連不去?你一句話也不說就點倒了他?你就不肯讓他驚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訴訴衷腸?你就不怕他醒來後會……」
「他不會,」我截斷方崎,淡淡道:「和驚喜比起來,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還沒完,我已截住她。
「我會始終在這裡,」我看著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聽到我說話,那麼,早一刻看到和遲一刻看到,早一刻訴說和遲一刻訴說,不會再有區別。」
當夜好月,圓潤光潔,銀毫吞吐,連屋瓦上都鍍了一層銀霜,看來分明潔淨。
中秋時節,桂花暗香浮動,中人欲醉。
躺在明月清風之下,我拎著不小的一罈酒,對著明月照了照,曼聲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來來,且盡杯中酒,共我此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