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2)

而且,若只是賀蘭悠和他幾個手下當面,倒也罷了,可是,此時?此地?於天下黑道豪雄面前?於紫冥數萬屬下,無數敵對勢力高手面前?翻臉?

可我又萬不能拖著沐昕走,否則我自己都要先瞧不起我自己。

此時終於明白紫冥遴選大會為何選在金馬山,卻已為時晚矣。

沉下心,感受身側人的動靜,他神色不動,平靜如昔,然呼吸漸漸悠長,明顯在調勻氣息。

我的心更向下墜了墜。

近邪的聲音凝成一線傳來,「走?」

我僵直著背,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萬眾矚目中,玉轎停下,那仙姿玉質的男子微微拂袖,長身而起,穿轎而出,袍袖捲起一抹流雲,黑髮絲緞般展開在風中,悠然而緩慢的,於半空中,向山頂飛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呆看著那幾乎不應存在於世的輕功,快速飛掠高手都不難能,可怎會有人可以這般幾乎凝固於空中,如履平地般蹈空御風緩行?羽毛般輕盈柳絮般游轉,難道他都沒重量麼?

我卻無心驚歎他美妙絕倫的天魔身法,只定定的看著那越來越近的男子的容顏,長眉如煙,目秀似水,溫潤如玉,風華如歌,精繡隱螭紋的錦袍衣袂散卷如雲,極度的美,懾人心魄的絕世風姿。

與那九個月中,布衣懶散的秦悠截然是兩個人,卻又於現實中驚人的重疊在一起。

果然是他。

半年不見,武功似是又有進境?

他和賀蘭秀川之間,又發生了什麼?

我凝視著他,指甲深深扣進掌心。

自那年妙峰山暗殺一役,臨洮辛集九月相處,最終反目成仇憤而訣別,我已有很久沒見過他,然每每想起山洞中發生的一切,便心痛欲裂,恨自己太心軟太無知太愚蠢,生生為人所趁,最終陪上姑姑的性命,姑姑臨終未曾怪我,然而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平日裡,我沉默著不再提起那夜,然而獨處時,無數個撕裂過往的淒涼的夜裡,夢境無數光怪陸離,都是我將那人劍刺,刀砍,火焚,藥毒,以種種最為決裂最為慘烈的方式將他挫骨揚灰,夢裡我踩著他美麗的屍體,仰天向那一彎詭異的月慢慢長笑。

卻總在一頰冰冷的淚中被凍醒。

我想,我明明知道,錯不全在他,然而內心裡,卻是不能不恨的。

我恨著始作俑者的熙音,恨著心懷叵測的風千紫,恨著虎視眈眈的高煦,恨著自負聰明其實卻愚不可及的我自己,然而今日當面,我才明白,最終我更恨的,竟是無意誤殺我親人的他。

為什麼最恨他?那最深層最不可開啟的心思,我不願自己親手去揭開。

我只知道,那般愛我如親女的姑姑啊,我還欠著她蘇州府的上好花線,卻永生不能再親手相送。

斷裂的銀絲,時刻焐在我懷中,卻焐不熱那心口,當日我的匕首,曾經深深插入她胸口的同樣位置。

轉目看去,賀蘭悠已至山頂,銀袍垂地,於高台之前的台階負手而立,然而他的雙足並未落於紅氈,只是輕輕踏住了無意被風吹來的一瓣落葉,那枯脆的落葉承載著他整個人的重量,卻連一絲細微裂聲都未發出。

有高手眼尖,發現了這一幕,目中無限驚歎之色,更帶著深深畏懼,而賀蘭悠神色不動,只微微斜身,回首一眼。

目光流波般掠過全場,似有意似無意,似有形似無質,似落於實處,似無限虛空。

每個人都覺得這一刻,不過是他隨意回眸,然而我卻微微心寒的,向後一縮。

難道這般隱秘之地,這般密集人群之中,我們又已換裝,他也能認出我?

不及掩藏,他卻已回過身去,拾步而上緩緩前行,沐浴著無數艷羨仰慕的目光,所經之處,萬眾俯首。

那些初露鋒芒意欲出人頭地的少年,本搶著擠在前列,然而親眼看見與自己同齡的男子,已經登上了武林之巔,目中的神色,都帶了幾分迷亂,和相形失色之後的黯然。

林乾恭敬的接引著賀蘭悠,在那巨大首座上坐下,朗聲道:「諸位,先前在下言及,敝教今日邀集天下英豪另有他意,其一便是向天下昭告,敝教新主,第十二代教主已正位。」他深深拜下,「恭聆教主訓示。」

各幫各派的黑道頭目,自有聽說過或見過賀蘭秀川,並瞭解紫冥教規矩的,此時不由露出疑惑之色,紫冥根基龐大,實力雄厚,教主為武林之主,是極尊貴的位子,教主正位,當有三日大典,天下豪雄鹹與盛會,如何這般悄沒聲息的就換了教主?

饒是如此,懾於紫冥雄威,眾人依舊彎身道賀,亂糟糟的恭賀聲音響成一片。

賀蘭悠微笑頷首,氣度雍容,我盯著他,突然發現記憶中最為深刻的羞澀笑容如今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平靜深沉的淡淡笑意,獨坐巔峰,遙遠著俯視眾生,親切,卻不可觸及,原來當年,那個羞澀微笑,明媚如陽光的少年,早已被時光的屍骸,層層埋葬,或者,那個少年,根本就未曾存在過,只是我恍然一夢,如夢蝶般夢見那明麗溫柔少年,將他和眼前這個無限尊貴優雅,光華燦爛的男子自以為是的重疊在一起,然後於某個淒風苦雨的日子,被驚破美夢而已。

賀蘭悠環顧全場,開口第一句話卻石破天驚:「且莫稱我教主。」

眾皆一呆,林乾卻已俯首道:「是,屬下失言。」

鴉雀無聲的人群,茫然看著這對主從做戲,我冷冷看著,賀蘭悠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清晰。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