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進行至了一半,青丘國主放下了手中玉杯,杯與盞輕輕相觸,發出清脆的「叮咚」之聲。聲音雖小,但卻傳遍了整個巨木之內。所有人都停下北盞,望向青丘國主。
月亮爬到巨木樹梢之上,恰好照在青丘國主的背後,像是上天給他戴上的王冠,耀眼高貴得讓人無法直視。
「青丘久不開宴,今次卻是在戰亂之際,行此宴會,余心無奈,亦覺慚愧。」青丘國主謙讓的一句話,下方立即便有妖族之人搖頭稱不敢。
青丘國主繼續道:「五十年妖族與修仙者一戰,致使南北兩分,我族與中原暫守和平,余私以為西南之地雖偏矣,卻可避免戰亂,延續我族血脈,遂認為此處不失為我族休想生息之清修地。然則而今,中原眾仙,不願見我族在此西南之隅修養壯大,處處擠壓,殺我族人,手段殘忍,其心惡毒至極。」
青丘國主語氣一直淡漠至極,然而言至此處卻有透骨殺氣浸人心脾。
雁回想到素影對待那煉製狐媚香的手法,心頭為這殺氣膽寒之際,同時也不由生了幾分憤慨。
那高高在上的素影仙人二十年前如此對天曜,二十年後也如此對其他妖怪,她只怕從未將妖的命當做一條命來看吧,所以手起刀落,才能殘忍得這麼乾脆。
巨木下方坐著的妖怪們更是早就對中原修道者們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時拍桌子罵的,氣得砸了杯子的,大有人在。
坐在首位的大皇子應聲站了起來,對青丘國主一鞠躬,隨即一轉身,對下方眾妖道:「我族將士五十年未曾戰過,卻也並非不再能戰。」他話音一頓,語意鏗鏘,「誰家好兒郎願與我踏過三重山,劍指中原?」
下方附和聲登時整耳欲聾。
相比於下方熱血沸騰的妖怪們,最上層的九尾狐一族的掌權者則顯得冷靜許多,天曜也只在角落裡默不作聲的飲著杯中酒。
雁回冷眼看著這一切,心裡算是明白,這個打著迎接郡主回青丘名號的宴會,不過是個妖族的誓師大會罷了。
振奮士氣招攬人心。
妖族對中原的大規模進攻,只怕是近在眼前了。
雁回聽著滿耳妖怪們血氣沖天的喊著復仇二字,內心實在五味陳雜,她修了十年的仙,現在卻被命運推著坐在了妖族的誓師大會現場。
人生遭遇,當真是無法預料。
她一抬眸,望見了遠處一襲紅衣的絃歌,察覺到有人看自己,絃歌的目光便也落在了雁回身上,兩相注視,絃歌對雁回輕淺一笑,搖了搖手中杯子,雁回便也拿起了酒杯,一仰頭,一干而淨。
酒飽飯足,歌舞停歇,待到青丘國主隱了身形,妖族中人便各自褪去,九尾狐的王爺們各自之間打了招呼,也要離去。
雁回這邊剛站起身來,絃歌便踏到了她的身邊:「聊聊?」
雁回瞥了她一眼:「當然。」她一轉頭叮囑了天曜一句,「回頭幫我看著幻小煙一點啊,她性子野,別等她喝多了闖了禍事,明天有人找我告狀就麻煩了。」
天曜張了張嘴,那邊絃歌已一把挽了雁回的胳膊,道了句:「走吧。」便在這頂層平台上消失了蹤影。
天曜伸出的手便只攬了一手的清風回來,他握了握拳頭,倏爾沒道理的對這初回青丘的絃歌感到幾絲憤怒。
或者說……
嫉妒。
這麼正大光明又輕而易舉的,就把人搶走了……
而這方走遠了的雁回倒是沒有去在意天曜的心情,絃歌帶著雁回落在了粗壯的樹枝之上後,卻笑了出來:「有人可要惱我了。」
雁回轉頭:「誰惱你?」
絃歌笑而不答,只摸了兩壺酒出來:「坐下聊吧。」
一人一壺酒,坐在樹上,望著月亮,絃歌寬大的紅衣袍垂落下去,隨著夜風衣袂蕩漾,舞得好不勾人心魄。
雁回轉頭,看見絃歌仰頭飲了一口酒,不由問道:「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只喝茶嗎,怎麼一回青丘就開始喝酒了?」
絃歌轉頭,望著雁回笑:「雁回啊雁回,以前不是不愛喝,而是不能喝呀。」她道,「其實我是嗜酒之人,奈何飲酒過多,怕被識出破綻,這才無可奈何以茶代酒,騙騙嘴罷了。」
雁回便也轉頭飲了口酒:「那鳳千朔呢?以前那麼喜歡,也只是裝裝樣子,回了青丘,就不再喜歡了嗎?」
絃歌唇邊的笑容一僵,漸漸隱了下去:「我乃青丘安插在中原的暗線。」絃歌道,「九尾狐一族血脈淵源極深,除了本族之人,其他妖怪皆無法取得我九尾狐一族最大的信任,所以機密要事,自是有血緣關係之人來做。我是被投放在中原的棋子,隱入七絕門,探得中原消息,再施以手段,將情報送回青丘。」絃歌說著,嘴角勾勒出了略帶諷刺的一笑:「我在中原數載,植根七絕門,讓多疑入鳳千朔也視我為心腹。可我在中原一切都是假的。」
「身份,來歷,甚至於身上的氣息。」絃歌道,「可唯有這顆心,動了情,我想讓它是假的,偏偏只有它成了真。」
雁回一默:「為何現在你回來了?青丘與中原即將開戰,正是需要情報之際,絃歌你明明可以以這個名義,多在中原待一段時間的。」
若是那般深愛,即便多留一天,對絃歌來說也像是偷吧。
絃歌搖了搖頭:「妖族前次邁過三重山一路殺向廣寒門,中原仙門未曾得到任何情報。凌霄找來七絕門,斥責鳳千朔辦事不力,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鳳千朔七絕門,竟是一直與凌霄有所接觸。」
雁回聞言,也是一愣。
鳳千朔是凌霄布在中原的棋?
仔細一想,當年鳳千朔的叔父鳳銘在七絕門中大權緊握,卻一直未曾除掉鳳千朔,以前江湖眾人皆是認為有七絕門門中長老為鳳千朔保駕護航,再加之鳳千朔聰慧過人,善於韜光養晦這才逃過一劫,而今看來,卻是凌霄也悄悄在背後扶持了他一把嗎……
凌霄插手七絕門的事,是為了獲得七絕門的情報?
雁回在辰星山從未聽人提過此事,凌霄更是對這些事閉口不談,他悄悄行動,布此一招,到底是意欲何為……
雁回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以前那個師父了。
「而後凌霄徑直插手七絕門門中之事,我再難將中原情報傳入青丘,父親怕我身份暴露遭中原仙人所害,九封疾書將我召回青丘。我再無理由拒絕……」
雁回聞言默了一瞬:「鳳千朔放你走了?」
絃歌苦笑:「自是不能放我走的。我知道七絕門太多事,知曉中原太多情報,不管出於任何考慮,他都是不會輕易放我離開的。」
「那你……」
「假死。」絃歌仰頭飲了口酒,說到這兩個字,聲色難免多了幾分悵然,「從此以後,在鳳千朔的世界裡,他門裡的絃歌,便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死人了。」
雁回沉默,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聽起來那麼容易又簡單的事情,對於絃歌來說,只怕做得無比困難吧。
要自己把自己在所愛的人心裡,殺死,徹底退出他的生命,不能在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她雖然還活著,但對鳳千朔來說,她已經是一段過去的記憶了。
雁回歎了一聲,絃歌倒是笑了笑:「不過在我『死去』的時候,看見鳳千朔那張永遠笑著的臉露出了不一樣的神色,我卻還是蠻自豪的。」她道,「知道他對我動過情,這便夠了。他那時在乎的神色,足以讓我用餘生來釀一壺喝不完的酒了。」
雁回沉默了許久,除了一口飲盡壺中的酒,便也再無話可說了。
絃歌轉頭看雁回,盯了她許久:「雁回近來性子卻是沉穩安靜了許多。以前要是聽到我這樣說,非得炸起來不可。必定得推著我,趕著我,讓我不要磨嘰,如果不能在一起,就盡快忘掉他,然後瀟瀟灑灑過自己的生活。」
雁回轉眼瞥了絃歌一眼:「我以前會這樣說?」
絃歌將雁回的手拉到自己肩膀上:「你還會搭著我的肩,像個小流氓痞子一樣這樣對我說。」
雁回想了想,倒也笑了,手沒從絃歌肩上拿開,就著抱著她肩頭的姿勢,找回了兩分痞氣,感歎道:「這人世間的事嘛,總是無常。誰沒個被磨掉刺頭的時候?我也是明白了,有些事,咱們是真的無可奈何的。就算我再有個性,你臉長得再漂亮,那些事,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階段是真的無法逃避也無法解決的。就像你現在忘不了鳳千朔,而我殺不了凌霏一樣。」
絃歌轉頭看雁回。
見得雁回勾唇笑了笑:「現在,我們除了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然後好好忍耐,其餘的,別無他法,這或許是一種磨難教會我的小聰明或說教訓吧。」
絃歌拍了拍雁回搭在她肩頭上的手:「你大師兄的事,我隱約瞭解了個大概。江湖上傳言,是你與天曜在地牢裡,聯手殺了子辰。」
雁回嘴邊痞氣的笑散了兩分,眼中滲出了幾許寒光。
「可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
雁回冷了容顏:「凌霏現在什麼情況,你可有瞭解過?」
「被凌霄逐出了辰星山,回廣寒門了。」
「好嘛,這倆姐妹湊得好。」雁回一笑,「找人算賬不用跑兩個地方了。」
絃歌聞言默了一瞬:「不過我想,凌霄約莫是有別的想法的。」她頓了頓道,「當初凌霄來七絕門斥責鳳千朔,言辭之間聽出,幾月前你被趕出辰星山時,凌霄卻是一直派人看著你,你在永州城之時他特地囑咐了鳳千朔看緊你,想來對你並非是不管不顧的……」
「那又如何?」沒等絃歌將話說完,雁回便已打斷了她,她盯著遠方,聲音是難得的毫無情緒,「大師兄都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