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開墨青的眼神好一會兒,側殿裡的沉默讓我靜下了心,我一琢磨,覺得不對。
我躲什麼?
我路招搖放肆的活了那麼多年也沒瞅見過真的鬼。世上即便有人說見過鬼,也拿不出證據。這些虛虛實實的東西,向來都是傳說。墨青他這般盯著我看,不過是對我白天一個樣,晚上一個樣有所懷疑罷了。只要我打死不認自己是路招搖,他還真能把我揪出來不成?
我重振士氣,打算再與墨青言語交鋒幾回合,哪曾想我這兒剛把臉轉過去,卻見墨青已經起了身,他背對著我,聲音平淡無波:
「明日千刃崖藏書閣,自去尋書吧。」
說罷這話,他身影如被一陣風吹散,就這樣離開了。
我這一腔士氣被挫了個徹底。明明想要的許可也拿到了,可這心裡卻總覺得自己好像在這場交談中……輸了一樣。
我有點不開心,回到戲月峰,本打算欺負欺負芷嫣,撒撒氣,結果找了半天卻也沒在房間裡找到芷嫣的魂魄。
大晚上也不知跑去了哪兒,我出了房門,在戲月峰上搜尋未果,便隨手逮了個路過的魔修,我一張嘴,本想問他有沒有看到芷嫣,結果忽然想到這些人都是看不到她的,於是便臨時一轉話題:「風清月朗,夜色正好,想不想燒幾張紙錢以慰寂寥啊?」
魔修淌了一臉的汗,卻也不敢冒犯我,只顫抖的問了句:「燒……燒給誰啊?」
我一笑:「路瓊。」
魔修立即臉色大變,連忙掙脫了我,驚慌的左右看了一眼,話也沒跟我說一句,連滾帶爬的就跑了。
怎麼的,給你們開山祖師燒個紙就怕成這樣了嗎?我轉身望了一眼主峰上高高的無惡殿,瞇著眼琢磨,好你的墨青,這奪位之後的洗腦工作,做得也很是不錯嘛。
我回了房間,靜靜打坐,思考著目前這一片狼藉的生活,該入和去應對,找到出路。芷嫣也一晚上沒有回來,直到朝陽初生,我被猛地撞出了她的身體。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我立即淡定的飄在一旁,將手抱了起來,看見芷嫣回魂,她也不似之前那兩次那般懵懂之後再驚慌,而是……
直接驚慌了起來。
「我要去救他!」她猛地從床上站了起來,起身便要往外面跑。
我眉頭一皺,喚了一聲:「站住。」
芷嫣堪堪立住腳步,一回頭,看見我,急道:「滄嶺被關在地牢,你們萬戮門的地牢會吸人生氣,你怎的不早與我說!」
我回憶了一番:「我沒立過這個規矩,想來是下面的魔修自個兒弄的。」反正地牢那種地方,抓進去關著的都是敵人,而我萬戮門從來不對敵人仁慈,魔修們練功,其中一條眾所周知的便捷之道就是搶他人功法,拿他人生氣練功。
那些負責看門的,守牢的,功法比較弱的魔修,無法打敗外面的敵人,而這裡被關著的,自是不肯放過。所以他們會在地牢裡佈個吸生氣的陣,也不奇怪。
細細算來,柳滄嶺被關在裡面應該一月左右了,一直被吸食生氣,還能撐著沒死,也是挺不容易。
芷嫣一咬牙,眼眶竟是微微紅了起來:「他都要死了,我都快害死他了……」她瞪我,「你為什麼要把他送進地牢。」
怪我咯?
「嘖,你們這些小情侶!」我唾棄道,「人要帶你走的時候,你一百個不願意,現在人要死了,這輩子也不會強行帶你走了,你也一百個不願意,你怎麼幹啥啥都不願意?這麼難伺候。」
芷嫣還氣得咬牙:「這能一樣嗎!我不與你說了,我要去救他!」
「站住!」我再斥了她一句,「你知道被關在地牢的人要怎麼救嗎?」
芷嫣這下仿似被我斥得稍微冷靜了一下,她默了片刻,才垂頭搭腦的往回走了兩步,到我身前來,抽了抽鼻子,問我:「怎麼救?」
我往床上斜斜一倒:「站好,把眼淚給我擦了,先給我認兩聲錯聽聽。」
「……」我看著芷嫣咬唇磨牙的委屈模樣,霎時間,昨天被墨青惹得憋屈的心情霎時就明媚開來,她道:「錯了……我不該怪你。」
我點了點頭:「嗯,還有呢?」
「求……指點。」
我滿足了,盤腿坐起來:「你是怎麼找到地牢的?」
「昨天你走了後,我在試你說過的飄不過三丈高,發現確實如此之後,我想試試入地能有多少,然後一直往下……便找到了地牢。」
你這是把一個戲月峰垂直穿透了啊。
我感慨,這丫頭執著起來的時候,還真是讓人吃驚,用魂魄的速度,哪怕是在晚上,入了地底,飄得最多也就與人走路一樣快吧。往下面飄了這麼久,也真是難為她了。
「嗯,如此說來,柳滄嶺被囚之地,約莫就是在這戲月峰下方的地牢裡。」我捏著下巴思索,「戲月峰乃低等魔修所在之地,下方地牢守衛也是薄弱,可即便如此,以你的功力要闖進去還帶人走,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你呢?」芷嫣問我,「你用我的身體,能進去帶他走嗎?」
我瞥了她一眼:「是可以,但咱們就再不能回塵稷山了,計劃全盤打破。」芷嫣唇角一動,我打斷了她沒出口的話,「我知道,你願意,可我不願意。」為了救個柳滄嶺,讓我離開塵稷山,從此少了那麼多殺墨青的機會,我可不幹。
「所以你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利用你這門主徒弟的身份,去拿點靈丹餵給柳滄嶺,將他的命吊著,再想辦法買通或者威脅看門的幾個魔修,借口你想獨吞柳滄嶺的功力,從而抹掉他們的陣法。待得柳滄嶺自己法力恢復,你給他機會,讓他自己逃出去。」
聽完我的話,芷嫣眼眸立即亮了起來:「路……」她這時似終於記起我之前囑咐她的,說話要小心點這件事了。她沒將我名字喚完,只用力的點了下頭:「你真是個好人!」
我擺了擺手,讓她自己先去捯飭。
等到傍晚,芷嫣終於忙完回來。她歡天喜地的告訴我事情都辦成了,門主徒弟這個身份,果真好用。
本來就是,戲月峰這樣的地方能有多大點事兒,沒什麼是門主徒弟這個身份解決不了的。我告訴芷嫣:「今天算是給你放假。特許你為了救人而浪費時間,從明天開始,你白天好好給我燒紙,還得想辦法發動別人給我燒。」
芷嫣錯愕:「還燒?昨天那麼多都不夠?」
我將地府錢鋪那些混賬的規矩說與她聽了,芷嫣聽罷,愣愣的問我:「這樣算來,你居然還能拿得到一百錢,他們也是放了很多水吧?」
「你信不信今天晚上我就去地牢裡放水,保證淹死裡面那個。」
芷嫣老實垂頭認錯。
我看看外面天色,見太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便不客氣的往芷嫣身體裡一撞,將她魂魄撞了出去,重新掌控了她的身體,我捏了捏拳頭道:「你有空還真得好好提高提高修行,昨晚差點把你這身軀交代出去。」
芷嫣一下就慌了:「怎麼了?果然還是不能去勾引厲塵瀾對不對?他是不是打你了?」
「遇見北山主了。」我話音微微一頓,果然聽見了旁邊芷嫣狠狠倒抽冷氣的聲音,隨即我才緩緩道出,「厲塵瀾救了我,啊,不對,救了這個身體。」
芷嫣默了一瞬,道:「我覺得……厲塵瀾說不定也是個好人呢。」
我冷笑:「呵,在你這兒,好人也真是挺好當的。」
「其實你不在人世這段時間,仙魔兩道也發生了挺多改變。萬戮門在仙門裡的名聲雖然一直不好,可我在來的路上,聽見山下順安鎮上的鎮民們說,萬戮門現在與以前大不一樣了,把山前的殺陣也撤了,也不再下山擾民了,災年的時候,還會施粥濟民……」
芷嫣越說,我拳頭握得越緊。好啊,墨青,你這簡直是把我萬戮門開成了一個廟啊。
你還施粥濟民……父母官都沒你幹得漂亮。你這是要當佛祖啊!你乾脆把自己炸了,拿血肉去澤被蒼生得了!
「聽說前段時間欺負我的那些魔修,已經被罰下山去務農,讓他們幫鎮民們耕種糧食,我覺得這個辦法比之前那種嚴酷懲罰好多了……」
「哪裡好?」我沉了臉駁她,「你道厲塵瀾罰他們,只是因為他們欺負了你?」我冷笑,「天真,他們是想期瞞枉上,被厲塵瀾發現了,才被責罰。厲塵瀾心慈手軟,留下這些人,遲早是禍害。」
芷嫣似被我的模樣驚了一瞬。
也是,自打死了變成鬼之後,我身上的殺氣戾氣便沒活著的時候那麼重了,心性也不似之前那般鋒利,還沒這般對芷嫣說過話。可萬戮門畢竟不是一個她這幾天肉眼所見的這般平靜安寧的地方。
我道:「你知道這些人,是怎麼來的嗎?」我瞥了一眼外面的魔修,「他們一個兩個要麼是被世仇追殺,要麼是被仙門圍攻,走無可走,退無可退,最終投靠我萬戮門。萬戮門裡,收的都是窮凶極惡之徒,都是被排擠遺棄之人。
「當初他們入萬戮門的時候,可都是發過永遠忠誠於我的誓言的。我身為門主,冒天下之大不韙收容他們是恩,從此庇護他們是義,而我只需要他們回報我以忠誠。可若連這點都做不到,他便是不知恩,不知義,不知忠誠之人,見此種人者,殺。這是為我之後避免麻煩,也是為了堅持我自己的道義。」
我轉頭看了芷嫣一眼,見她已全然愣住,我道:「現在你覺得厲塵瀾讓他們下山務農是好,咱們就走著瞧吧。看他對這種人用懷柔政策,最後,會落得個什麼下場。」
我出了小屋,依舊忽略外面魔修給我熱情的招呼。掐了個訣,眨眼落到千刃崖上,向看守藏書閣的侍衛報上了路芷嫣的名字,他們便也沒加阻攔,讓我進了門去。
我依著記憶,直接上了三樓,在東南角的書架上找到了記錄著靈異神怪的書。我盤腿一坐,將書本放在腿上翻看著,但見其中都是一些關於什麼什麼人,在什麼時候,遇見了什麼事的記載。
並無細緻的分析,更別說有什麼關於魂魄晝夜交替之類研究了。
我將書本翻到了後面一頁,但見其中一個故事記載了在某年某村,有某婦人,在斷氣三天之後,倏爾自棺材中坐起,形貌與生前一致,卻只是神態,語氣與記憶全然相別於之前,就像是身體裡忽然住進了另外一個人一樣。
「……方士稱此謂,借屍……還魂。」我跟著讀了出來。
卻哪曾想旁邊倏爾傳來一個聲音:「哦,世間倒真有借屍還魂一事。」
我轉頭一看,驚詫的發現,竟然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墨青竟身著一襲黑袍,來了這裡。他此時斜倚著閣樓窗邊,靜默佇立。他背後的窗戶大開,夜幕已是漫天星河,他便像是站在那萬千星光裡,眸色幽深的盯著我。
我一時怔愣得,忘了將書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