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麼感受?
或許在死亡之前, 人都有過無數的猜測, 但當那個時刻來臨, 所有感官與感受都通通消失的時候, 死亡這件事也變得不再重要了。
這魔王的封印, 對我與墨青來說, 便如死亡一樣。
我感受不到封印的存在, 墨青的存在,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本意是下來陪著墨青,可誰曾想到了這地方, 竟然什麼都沒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一直陪著他。
不過,就算如此, 我也沒後悔與他一同撲進那光柱裡。就算我的陪伴只能溫暖他最後那一瞬的胸膛, 我也覺得值了。
不知在那虛無之中飄蕩了多久,忽然間, 我聽到了一些細碎的聲音。像是經文, 忽近忽遠, 時有時無。不知聽了多少遍, 我開始慢慢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終於有一天, 我在那吟誦的經文當中,睜開了雙眼。
週身觸覺恢復, 我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裡,而抱著我的那人, 我所能感覺到的, 只有他胸膛裡極慢的心臟跳動。
是墨青。
周在一片刺目的白,他抱著我便在這封印當中漂浮,沒有目的,不知去處。也不知他已經這樣抱了我多少年。而這些也都不重要。
墨青還沒有醒來,他依舊沉浸在那片虛無當中,而對我來說,在這樣的世界裡,他若沉睡,我的甦醒便也沒有意義。
我在他懷裡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抱著他,依偎著,閉上眼睛,繼續聽著那經文,在這白光裡漂浮。
終有一日,那日經文聲尤其的大,我被墨青胸膛逐漸強烈的心跳震醒了過來,久為轉動過的腦子,隔了好久才明白過來他這般心跳意味著什麼。
我仰頭看他,只見那雙如被冰霜覆蓋的睫羽微微一顫。
眼瞼睜開,漆黑如夜空的眼瞳終於再次映入了我的身影。
我張了張嘴,可太久沒有說話,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發聲。
墨青望著我,手臂微微收緊:「我帶你……出去。」
他聲音極致嘶啞,隨著他話音一落,週遭的蒼白如鏡面一眼,開始龜裂,破碎之聲充斥這耳朵。和著越來越大的經文聲,只聽一聲清脆的響,整個白色的世界徹底坍塌。
週遭氣息衝擊我的身體,墨青將我緊緊護在懷裡,抱著我一躍而起,衝破天頂之上的最後一層薄光,霎時外面的暖陽與清風撲面而來。
身後儘是坍塌之聲,下方有無數人的驚呼,我回頭一望,但見那坍塌的地底洞穴旁邊,站著的一半是萬戮門的人,司馬容,顧晗光,芷嫣都在。一半是仙門中人,千塵閣的,觀雨樓的,所有人也都仰頭望著我與墨青。
「出來了……」
「他們出來了!」
我聽得十七的聲音在下面驚喜的狂吼。
我仰頭望了望,頭頂烈日,只覺不可思議。竹季說要讓墨青恢復從前的樣子,至少要幾百年的時間,而現在,我們居然在他們還在的時候,就出來了……
我轉頭看墨青,他亦是專注的看著我。
我一勾唇角,望著墨青大大一笑,墨青眸光輕柔。我在他懷裡一個蹦躂,雙手撲上他的肩,抱住了他的脖子。
出來了。雖然與墨青一直被關在那封印裡也沒什麼可怕,不過,相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想撲倒他的時候就能撲倒他的幸福生活。
尾聲
打那日被眾人簇擁著從魔王封印裡出來之後,與墨青被接回了萬戮門。顧晗光來給我和墨青檢查身體。墨青倒是沒甚大礙,身體之中的邪煞之氣被封印之力盡數化去,散於山河之中,而我的身體卻有幾分糟糕。
我與墨青不一樣,我雖然生而為魔,可我並不是心魔,我身體裡也無甚邪煞氣息,在那封印裡面,我週身力量被卸去,連帶著身體各部分的力量也受到的影響。
說話要慢慢訓練,走路也要慢慢訓練,但總的來說,性命無礙。
而這卻讓墨青很難受。
顧晗光給我開了藥,讓我在院裡靜養。我就每天使喚墨青,讓他給我餵吃的,給我端水,要親親,要抱抱,在院子裡練習走路的時候就一定要他扶。有時候還使壞想走遠點,就讓他背我。
他也樂得如此。
我知道,我便是驕縱一點,方才能讓墨青沒那麼自責難受。
他什麼都慣著我,我說要去雲上睡覺,他也能給我裹著狐裘,帶我上天,顧晗光說他:「你這是把她當成個巨嬰在養了。」
他當著我的面說,我就斜眼瞪他,而墨青只一邊幫我吹藥,一邊道:「那又如何?」墨青幫我撐腰,我衝著顧晗光哼哼了兩聲:「聽見沒,我命好,自是有人寵。」為了顯現我與墨青的恩愛,我乖乖喝了他餵過來的那口苦藥。
墨青神色溫和:「乖,都喝了。」
我也配合著都喝了。
墨青收拾了碗筷,臨出門時才對顧晗光道:「她這樣才是最好養的。」
咦……墨青這話,怎麼細細一咂摸還有點別的意思,是……嫌我以前比現在還難養?
顧晗光冷冷一聲笑:「可不是嗎,比以前那要上九天捅婁子的德行可好多了。」
「嘖,小矮子你嘴怎麼那麼討厭呢,你還想讓沈千錦再喜歡上你嗎?」
「不想。」顧晗光給我翻了個白眼,「手伸出來。把脈了。」
墨青什麼事都慣著我,唯獨不慣著我的,就是不讓我每天和十七與芷嫣呆在一起太長時間。從我與墨青入那封印開始算起,已經有整整時間的時間了。
這十年時間裡,人世又發生了許多的事。
比如說萬戮門主的位置空置了十年,而芷嫣在林子豫與司馬容的扶持下,利用門主徒弟的身份,立了個護法的職位,行門主實權,執掌萬戮門,經過十年磨礪,芷嫣已經從當初那個抽抽噎噎的小姑娘成長為一個殺伐決斷的一門之主。
我聽了覺得事實難料,天意難測,不過一想到芷嫣也算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也覺得十分的驕傲。
而在這十年間,芷嫣還與十七玩得尤其的好。
這兩人湊在一起來找我,東山主就一點沒了殺氣騰騰的模樣,這兼職萬戮門門主的護法大人也恢復了小女孩的模樣。我這個前前門主和她倆在一起,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嘰嘰喳喳的能聊半天。
在墨青眼裡看來,她們二人就跟毒瘤一樣,尤其耽誤我休息。
墨青一天只放一個時辰,讓她們倆來看我,而這一個時辰裡,她們能給我八卦太多的事情。
能從琴千弦如何從經書典籍裡找到突破,如何讓千塵閣的人誦經助長封印之力,加快封印拔出墨青邪煞之氣這個話題,談到顧晗光這些年見過幾次沈千錦,每次的表情是什麼模樣。
從她倆的嘴裡,我知道顧晗光妥妥的是還喜歡著沈千錦的。而現在他之所以一直苦苦壓抑,不過是害怕沈千錦情毒發作,一命嗚呼。
我給他出主意:「你這些年給萬戮門救過不少人,也救了我與墨青好多次,你要是願意,讓墨青廢了沈千錦一身功法,這樣她的情毒……」
顧晗光在我手背上狠狠紮了一針:「你敢!」
我瞥嘴,這不是我敢不敢的問題,只是人家沈千錦已經悄悄的來咨詢過墨青這件事了。
前兩日墨青趁顧晗光不在,一邊牽著我練習走路,一邊與我商量,沈千錦這些年似乎也記起了些許過往,只是苦於顧晗光的封針,而無法完全想起往事,可她卻知道,那些事情對她而言,是極其重要的,且越是多見顧晗光,便也是想多見他,即便記憶不在,情毒已除,可心頭情愫又起,也已使她有點重蹈覆轍的傾向了。
沈千錦是個果斷的人,既然拔不掉這份情,那索性拔掉自己一身功法,還自己一個自由。
而要廢了自身修為,需得找個比她厲害許多的人,而今這江湖之上,除了墨青與琴千弦,她委實再想不到還有誰能做到。而琴千弦前些日子才破了封印,放我與墨青出來,現今正在閉關之中,她的困局,非墨青所不能除。
墨青與我說:「情愛一事,我且木訥,便是對你……時常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對待。沈千錦此事,你如何看?」
當時我便回墨青了:「瞧你說得,情愛一事,我若不木訥,還能整出咱們先前那一堆蛾子。」
然後墨青就沉默了。沉默著沉默著,倒卻笑了出來:「如此說來,倒也算絕配了。」
是啊,他傻傻付出,我傻傻接受,就這麼傻著傻著,拐了那麼多彎,走了那麼多冤枉路,最後倒還是碰見了彼此,現在才能手牽手在一起走。
「就圓了沈千錦的願吧。」我道,「我們能從封印裡這麼快出來,她們觀雨樓也出了力的。她既然如此希望,就滿足她吧。」
墨青應了,後來的事,我便沒有去管了。
反正隔了十來天後,顧晗光是哭著將面色蒼白卻笑得溫和的沈千錦帶了回來。至於他們之後怎麼去相處,便也與我無關了。
隨著時間推移,我的身體也康復了許多,墨青不在的時候,我和十七與芷嫣鬧騰都不在話下,而等墨青回來了,我還得哀哀慼慼的嚷著要他背要他抱。
有時候鬧得太過分,讓他不開心了,也好哄,親親臉蛋也就妥。可琴千弦出關的那天,墨青卻是親了臉蛋也沒好。
說來……
那天我正與他泛舟湖上。
芷嫣說了很多次,要讓我和墨青任中一個回去做萬戮門門主,可我與墨青都沒了那心思。
在那虛空中飄了那麼一通,心裡像看開了一樣,別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因為別的任何事情我和墨青都經歷過了,而那些事也是可以被別人取代的。
唯獨陪伴彼此,是別人所不能取代的。
我不想把和墨青在一起的時間,再浪費在別的事情上。墨青也是如此。
是以在我使用一點法術了之後,墨青便帶著我到處遊山玩水,好不閒適自在。
那日我正在躺在蚱蜢舟上飲酒,笑看墨青站在船尾撐桿,四目相接之際,我動手勾了勾他:「你猜今日這酒香不香?」
這些日子黏黏糊糊的相處,墨青已經摸清了我的慣用套路,他知道我想幹壞事,於是只是笑而不語。
我路招搖要勾引人,還能讓你說不?
我提著酒壺,起了身來,踩著蚱蜢舟,搖搖晃晃的走到船尾,舟有一些晃,將翻未翻,我一把勾住墨青的脖子,仰頭咬了他的下巴,復而抬起一條腿,膝蓋在他身上蹭了蹭:「聞到酒香了嗎?」
「招搖。」他喚我,「樹上的猴子在看你。」
「哪隻猴孫這麼大膽。」我一轉頭,正要掐個術法將猴子打下來,墨青卻將我的腰一攬。我微驚,身子一個不穩,往旁邊倒去,墨青竟然也沒扶著我,只抱著我,踩翻了船,讓我與他一同墜入湖水當中,湖水清亮,正是盛夏的饋贈。
他捏住我的下巴:「這樣它就看不見了。」
我一陣笑:「小醜八怪,你好是悶騷。」
水裡一通荒唐,我趴在他肩頭歇氣的時候,倏爾見了遠方天空一片祥瑞之色:「咦,那是什麼?」我問墨青,墨青轉頭一看,也有幾分驚訝:「有人修仙得了大成了。」
這世上最接近大成的那人,除了琴千弦還能是誰。
我與墨青理罷衣裳,趕去了千塵閣。
琴千弦算得是我與墨青的大恩人,他若要飛昇了,我與墨青自得是來見他最後一面的。
而同時來的,還有十七。琴千弦踏祥雲而上,步步升入九重天中,我在這世上活了這麼多年,這是看見唯一一個真的修道修仙修成功了的,以前的那些太過久遠,幾乎都成了傳說。
十七御劍而起想追上去,可琴千弦去得太快,轉瞬便消失不見了。只餘十七踏著劍,站在空中,茫然的看著那只餘祥瑞的天空,不肯下來。
先前他們於我說過,斬除姜武以後,琴千弦在這十年間,通閱經書,潛心修行,在魔王封印之外,使千塵閣門徒佈陣誦經,加持封印之力,所以才能這麼快摧散墨青身體中,因姜武而起的那邪煞之力。
而在這十年時間裡,琴千弦助我與墨青,亦是助了他自己的修行,將我與墨青救出來之前,他已有得大成之相,只是一直隱而不發,而後破了魔王封印,他自行閉關,外人皆道他是在因為破開封印而傷了修行。
結果沒想到卻是出關之後,直接一步登天。
我用傳音術,將十七喚了下來,她走到我身前,有些魂不守舍:「門主,為什麼琴千弦升天了,我一點也不替他感到高興,心裡空落落的。」
我望著十七,琢磨了下,既然琴千弦都走了,有些事也就不用說那麼清楚了,我哄她:「回去吃點肉吧,吃點肉就好了。」
她信了我的話,點頭走了。
我只望著天上的殘留的祥雲琢磨,琴千弦升仙一事對十七來說未必幸運,可對我與墨青來說,卻是幸運了,得虧琴千弦修功法修道這種地步,要不然,我和墨青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從那封印裡出來呢……
等等……
唔,難道仙人遺孀的福氣,就是指這個?
墨青轉了頭,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什麼遺孀?」
我往胸前一摸……嘖,窺心鏡還掛在身上的。
我眸光轉了轉,墨青的臉色越發的不友善。我心頭過了一遍那段過往,然後無辜的望著墨青:「你看,我也沒辦法不是。」
「我們回去說。」
我拉住他的手,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臉色依舊沒有改善,於是我又墊腳親了一口,他拉住我,沈著臉不說話。然後我又開始往地上坐了:「哎呀突然腿軟了,要抱。」
「路招搖……」
「不抱,背也行,反正我走不動了。」我爬上了他的背,墨青被我一通鬧,又是一個哭笑不得,最後只得無奈的背上了我,還暗暗恨道:「這般事也敢瞞我,這次必須罰你。」
我腦袋搭在他的後背上哼哼,「哎呀,頭也痛了。」
他一狠心:「痛也要罰。」
「哎呀,心也痛了!小醜八怪不心疼人了!」
「……」
「小醜八怪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哎,我命苦……」
「好了……」
「哎,命苦。」
「……不罰了。」
「來親一個。」
我「吧」的一口親在小醜八怪的耳根處,看著他的側臉,如天上晚霞一般羞紅且美得動人心弦。
適時,晚霞如火,飛鳥歸巢,正是日暮人歸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