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陰柔,多為雌性,雄性鮫人極其少見。
六年前,馭妖谷外。
紀雲禾從神態倨傲的太監手中接過「貨」的時候,是人間最美的三月天。
馭妖谷外遍野山花爛漫,花香怡人,而面前的太監,掐著嗓子滔滔不絕的叮嚀卻讓紀雲禾覺得心煩。
「這是咱們主子花大功夫弄來的鮫人,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你可得把這妖怪給訓練好咯。別回頭讓咱家再來接的時候,還這麼又是大箱子又貼著滿篇符咒,運著走麻煩,看著也心煩。」
負責與這傲慢太監打交道的是紀雲禾的助手瞿曉星,瞿曉星還是少年,可一張嘴跟抹了油一般。他笑嘻嘻地應對著太監:「公公,您放心吧,咱們馭妖谷這幾十年來馴服了多少妖怪了。休管這鐵皮箱子裡是個什麼怪物,只要來了這兒,保證跟你走的時候是服服帖帖的。絕對不敢造次。」
「嗯,別大意了,仔細著點,這鮫人可不普通。」
「咱們知道,這可是順德公主交代下來的活兒,馭妖谷絕對傾盡全力馴服這妖怪,回頭回去,一定給張公公您長臉。」
瞿曉星最是會應付這些人,他說話好聽,張公公也露出了些許滿意之色。
紀雲禾聽著他們的對話,信步走到了馬車旁邊。
只見這馬車背後的箱子有半人高,通體漆黑,是玄鐵質地,上面貼滿了層層符咒,紀雲禾伸手將其中一張符咒撩了撩。看見符咒上的咒文,紀雲禾挑了挑眉,隨手揭下來了一張。
便是這符咒揭下來的一瞬,只聽「咚」的一聲,玄鐵箱子當中發出沉悶的重響,還夾帶著鐵鏈撞擊的叮噹之聲。
紀雲禾目光一凜,這妖怪好生厲害。貼了這麼多符,她只揭了一張,這妖怪便察覺到了……
而與此同時,箱子中的重響驚了拉車的馬,馬一聲嘶鳴,尥蹶子要跑,馬伕立即拉住韁繩,好一陣折騰,才將驚馬穩住。
張公公轉過頭。「哎喲,可小心著點!這妖怪可厲害著呢!」他說著往後退了幾步,「你什麼人啊!這不懂的別瞎動!趕緊將符貼回去。回頭小心治你罪!」
瞿曉星連忙賠笑:「那是咱們……」
「硃砂黃符,雷霆厲咒,閉五識,封妖力,是大國師的手筆。」紀雲禾打斷了瞿曉星的話,把玩著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咒,隨即眸光一轉,鋒利地掃向站在一邊的太監,她手指一動,硃砂黃符立時如箭一般疾射而出,霎時間定在了那張公公的喉間。
只見那張公公雙目一凸,張口欲怒,可口中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張公公登時大驚,伸手便去拽脖子上的符咒,然而待得手指被彈回來的時候,他的眼神裡便添了七分害怕,驚恐地盯著紀雲禾,手指著紀雲禾,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嘰嘰喳喳吵了半天。」紀雲禾拍了拍手,「終於安靜了。」
她給身後站著的幾名壯實男子使了個眼色,他們上前,要去拉馬車,而護衛馬車的侍衛則都緊張地將手按到了刀柄上。
「馬車我們馭妖谷收下了,箱子裡的妖怪三個月之後來取,我們保證妖怪乖乖的,你們保證來回路上妖怪的安全。這是你們該做的事吧?現在妖怪到了馭妖谷,該我們接手了,你們這陣勢,是不打算讓我們馴妖?」紀雲禾盯著侍衛們,「你們是聽順德公主的命令,還是要在這兒幫這太監出氣?」
紀雲禾話一出口,侍衛們面面相覷,倒是也都退了下去。幾名男子這才將馬伕請下了車,駕車駛向馭妖谷中。
馬車被拉走了,紀雲禾瞥了太監一眼:「我不懂符,只會貼,不會揭,自個兒回去找大國師吧。」
言罷,她一拂衣袖,轉身入谷。
瞿曉星連忙在一旁賠笑,和太監解釋:「那是咱們馭妖師,脾氣有點大,可論馭妖術,是咱們馭妖谷裡頂厲害的高手,公公莫氣……唉,這符我也沒辦法,我法力低微,比不得她,您受罪,恐怕還真得回去找大國師幫……」
「瞿曉星。」
紀雲禾在前面一喚。瞿曉星連忙應了一聲,沒再與太監說話,只是充滿歉意地看了幾眼急得一臉豬肝色的張公公,轉身追上了紀雲禾。
趕到紀雲禾身邊,瞿曉星歎了口氣,有些怪罪:「左護法啊,和您說了多少次了,這些送妖怪來的雖然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家僕,可他們也算是在這些貴人耳邊說得上話的。您不能隨便得罪啊……這次來的更是順德公主身邊的太監,他回頭要跟順德公主說兩句損您的話……」
「嗯嗯,我費力不討好。」紀雲禾隨口應道。
「所以您還是回去給人家把符咒揭了吧,這要讓人一路啞著回去,不知道得結多大仇呢。」
紀雲禾瞥了他一眼:「瞿曉星,咱們要討好的是他們的主子,不是他們。而討好他們主子的辦法,就是把妖怪馴好,不用多做他事。」
紀雲禾說罷這話,瞿曉星也是一歎:
「您說得有道理,唉……也怪如今這世道對咱們馭妖一族太不利了。聽說五十年前,大國師還沒有研製出那專對付咱們馭妖一族的毒藥的時候,咱們一族可威風了,呼風喚雨,使喚妖怪,哪兒能想到不過五十年,就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連個朝廷的閹人也能對咱們吆五喝六的……」
「行了,說得像你五十年前就出生了一樣。」
紀雲禾斥了他,話音剛落,兩人正走到了馭妖谷門口,大門洞開,谷中一片霧氣氤氳,紀雲禾岔開了話題:「今日送來的鮫人來歷怕是不小,咱們去地牢看看開箱。」
瞿曉星點頭稱是。
馭妖谷地牢之中,玄鐵牢籠之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封鎖著妖怪的力量。
玄鐵箱子被送到了最大的牢房之中,箱子頂部有一個玄鐵掛鉤,馭妖師們將玄鐵箱子上的掛鉤與天頂上的鎖鏈相接,四周鐵牢之上的咒文霎時間一亮。
這鎖妖箱本是馭妖谷研製的東西,方便達官貴人們將捉來的尚不馴服的妖怪鎖住,運送到馭妖谷來。
箱子之上的掛鉤其實是從箱子裡面伸出來的,箱中妖怪身上套有玄鐵鎖鏈,這外露的掛鉤便是鎖鏈端頭,待得掛鉤與牢中鎖鏈相連,則鎖住妖怪的鐵鏈立即與牢中其他玄鐵連為一體,其他玄鐵上的封印之力,便會傳到箱內鐵鏈上,加強玄鐵鏈的封印之力。此舉乃是為了避免開箱時,妖怪重見天日,激動掙扎之下傷了馭妖師。
掛鉤與鐵鏈接好,馭妖師將鑰匙插進了鎖妖箱的鑰匙孔裡,剛聽「卡」的一聲,箱中便立即傳來一連串「咚咚咚」的敲打與震顫的聲音。
馭妖師鑰匙都還沒來得及取出來,忽然之間,佈滿符咒的鎖妖箱被從裡面擊成了碎片,伴隨著四濺的碎片,還有被碎片打出來的塵埃,一條巨大的鮫人尾甩了出來。
紀雲禾站在地牢之外,一聲「小心」還沒來得及喊出口,只覺牢中一陣妖風大起,巨大的藍白相間的鮫人尾在地牢中呼扇而過,牢中開箱的馭妖師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登時血濺當場。
紀雲禾抱住身邊瞿曉星的頭,將他往地上一摁,險險躲過這一記鮫人尾扇出來的殺人妖氣。
她趴在地上抬頭一看,只見那牢中鎖妖箱四分五裂,散落於地,鮫人雙手被縛,懸吊於鐵鏈之上,他通體赤裸,下半身是一條巨大的魚尾,只是與尋常鮫人不同,他的魚尾藍白相間,層層疊疊,好似一朵巨型蓮花。而更讓人驚異的是,這鮫人的臉……
鮫人一族,向來容貌姣好,只是紀雲禾從沒想過,他居然會有那樣一張臉,美得令人驚艷,甚至一時忘了呼吸……
這居然是一個——
雄性鮫人。
鮫人陰柔,多為雌性,雄性鮫人極其少見。即便有,也因妖氣強大,難以馴服,而鮮少被捉到馭妖谷來。
順德公主這次,應該是花了大功夫呀。紀雲禾正如此想著,卻見那鮫人倏爾又抬起了長尾,又是橫掃千軍的一甩。這次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的攻擊之下。紀雲禾便是趴在地上也躲不過去,唯有手上結印,運氣為盾,往身前一擋。
紀雲禾只覺一陣「呼啦啦」的狂風從她氣盾上撞擊摩擦而過,摩擦產生了巨大聲響,趴在地上掩住耳朵的瞿曉星連連驚呼。
風聲剛過,隔了幾步遠比較弱的馭妖師抵擋不住妖力的衝擊,被擊飛嘔血的有之,當場喪命的亦有之。地牢裡登時狼藉一片。
紀雲禾轉頭一看,只覺心驚。
她並沒有見過雄性鮫人,可她也大概知道鮫人的妖力在什麼範圍。而今捉來的這一隻,他的力量已經遠遠超過她所認知的妖怪的力量了。
畢竟,從來沒見過哪只妖怪隔著封印妖力的黑石玄鐵,還能如此以妖力傷人。
身邊哀號一片,紀雲禾望著牢中鮫人,微微瞇起了眼睛,她手一動握住了腰間劍柄。其實今日在場的馭妖師,除了瞿曉星,她一個也不想救,只是若縱容這鮫人放肆下去,自己和瞿曉星也不會好受。
可她這方剛一有動作,牢裡鮫人便立即目光一轉,盯住了紀雲禾。四目相接,紀雲禾只見那鮫人眼中一片奇異的冰藍色,猶如結冰的大海,冰寒刺骨,肅殺之氣令人膽顫。
方只有眼神的觸碰,紀雲禾便是渾身一凜,只道今日不動點真功夫,恐怕是鎮不住此妖。
鮫人魚尾微微抬起,正要發難之際,地牢右邊的另一個入口處倏爾殺來一道金色長箭,長箭穿過黑石玄鐵的牢籠縫隙,只聽「篤」的一聲,逕直穿透鮫人魚尾,狠狠地釘在牢籠之後的牆壁裡!
而在長箭末端還帶著一條玄鐵鐵鏈,在長箭穿過鮫人魚尾之時,玄鐵鐵鏈被法術控制著,如籐蔓一般迅速纏繞著爬上鮫人的尾巴,將他的尾巴緊緊鎖死。
只聽鮫人一聲悶哼,額上冷汗滲出,好似痛極,然而他的眸光卻並未有半分示弱,他奮力掙扎著,魚尾被鐵鏈鎖住,隨著他的掙扎,傷口撕裂,鮮血如瀑落下。
而與此同時,那箭射來的方向,傳來一道男子低沉的呵斥聲:「都躺著做甚!給我起來結陣!」
紀雲禾轉頭一望,手掌從劍柄上挪開。「瞿曉星。」她喚了趴在地上顫抖不已的助手一聲,「起來了,這裡沒咱們的事了,走了。」
瞿曉星這才顫巍巍地抬起了頭:「沒……沒事了?」他趴著往旁邊一看,見了右方走到地牢來的那人,舒了口氣似的,「哦,少谷主來了……」
紀雲禾聽到他這聲感慨,卻微微瞇了眼睛,側眸看著他:「怎麼?我聽你這意思,你是覺得我今日護不住你?」
瞿曉星是何等聰明的少年,當即便堆起了笑,對紀雲禾道:「左護法您哪兒的話,您本事那麼大,自是護得住我,我這不是覺著少谷主來了,有他頂著,您會省力一些嗎。我永遠都是站在您這邊的,您放心。」
紀雲禾收回了目光,瞥了牢中的鮫人一眼,只見此時,牢中機關已經被打開,兩道鐵鉤從背後牆壁射出,穿透他的琵琶骨,伴隨著鐵鉤上時不時的雷擊,讓鮫人在痛苦中再無心運轉妖力,他痛苦的呻吟聲被外面開始吟誦經文結陣的馭妖師壓了下去。
地牢之中金光四起,所有的玄鐵石一同散發著光芒,襯得整個地牢一片輝煌。
而那鮫人除了痛苦地顫抖,再也沒有反抗的力量了。
「走吧。」紀雲禾喚了瞿曉星一聲,邁步要從左邊的通道出去。
在路過通道轉角的時候,紀雲禾餘光一轉,正好瞅見了牢中一邊與別人商量著事,一邊目送她離開的少谷主林昊青。
紀雲禾腳步停也未停,全當沒看見他似的,出了地牢。
要說紀雲禾與林昊青的關係,那何止尷尬二字可以形容的。
馭妖谷谷主林滄瀾年事已高,可關於繼承人之位,老谷主的態度卻一直曖昧不明。
林滄瀾的兒子林昊青,被眾人稱為少谷主。然而直到現在,林滄瀾也從未當眾說過要將這谷主之位留給林昊青。他反而對養女紀雲禾一直青睞有加。甚至特別辟出個左護法的位置給紀雲禾。
紀雲禾馭妖之術冠絕馭妖谷,若要真以實力來區分,紀雲禾無疑要壓上林昊青一頭。再加之老谷主常年不明的態度,在其他人眼中,紀雲禾便成了下一任谷主的人選之一。長久以來,馭妖谷內便分為兩派,注重實力的人,推崇紀雲禾成為下一任谷主;而注重傳統的人,則誓保林昊青的地位。
兩派之間明爭暗鬥,紀雲禾與林昊青的關係也從小時候的兄妹之情變成了現在的水火不相容。
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道,紀雲禾自己一點都不想當這個勞什子谷主。她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賺一筆錢,離開馭妖谷,到江南水鄉,過上混吃等死的生活。
奈何宿命總是與她為敵……
這馭妖谷,卻不是她想離開,就離開得了的。
思及此事,紀雲禾一聲歎:「馴服此鮫人,這差事不能接。」在快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紀雲禾吩咐了瞿曉星一聲:「這是個燙手山芋,丟給別人。」
瞿曉星聞言一怔:「可是左護法,這個鮫人是順德公主那邊送來的……您要是把這鮫人馴好了,回頭順德公主少不得對您多有提拔,您知道的……」瞿曉星觀察了一下左右,湊到紀雲禾耳邊悄聲道:「您要知道,皇家人說的話,在咱們馭妖谷中舉足輕重,若有順德公主助你,谷主之位……」
她就是不想要這谷主之位。
然而這話,紀雲禾卻沒法和瞿曉星說,她只得擺著冷臉,瞥了瞿曉星一眼,道:「若是馴不好呢?」
瞿曉星聞言又是一怔。「咦……」他眨了眨眼睛,「護法……難道,你是在擔心……你馴服不了這鮫人?」
她是擔心,她真的馴服了這鮫人,博得了順德公主的歡心,順德公主當真為她說了什麼話,從此以後,她怕是連現在的安寧都守不住了。
「你就當是如此吧。」紀雲禾到了自己的院子,轉身就要將院門關上趕人走,「總之我就是不想接這個差事,林昊青或者別的誰想接,就讓他們接去,我不蹚這渾水。」
說完這話,院門一關,碰瞿曉星一鼻子的灰,瞿曉星只聽裡面的人懶懶地說了句:「這段時間,就說我閉關,啥都不幹。」
瞿曉星撇了撇嘴,可對於上級,他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強迫。
然而到了傍晚,瞿曉星卻不得不再次來到紀雲禾院門前,敲了敲門:「護法。」
隔了許久,裡面才傳來紀雲禾的聲音:「我不是說我在閉關嗎?」
「是,可谷主找你。」
「……」
院門一開,紀雲禾顯得有些頭疼地撓了撓頭:「谷主有何事找我?」
「屬下不知。」
紀雲禾無奈,可也只有領命前往。
馭妖谷大殿名為厲風堂,紀雲禾一入大殿門口,看見老谷主身邊垂眸靜立的林昊青,她便覺得今日來得不妙。
「谷主。」紀雲禾行了個禮,老谷主林滄瀾已是古稀之年,滿面褶皺,可那雙皺紋之間的眼睛,卻依舊如鷹般犀利且懾人。
「喀喀……雲禾來了。」林滄瀾咳了兩聲,招了招手,將紀雲禾招上前來,「雲禾最近在忙些什麼啊?」
紀雲禾規規矩矩上前,站到林滄瀾右側,躬身細語答道:「前段時間馴了幾個小妖送走了,這兩天正忙著教手下的馭妖師一些馴妖的技能。」
林滄瀾點了點頭:「好孩子,為我馭妖谷盡心盡力。」他蒼老如枯柴的手伸了出來,握住了紀雲禾的手,拍了拍,「辛苦你了。」
「屬下理當為馭妖谷鞠躬盡瘁。」紀雲禾頷首行禮。
林昊青眸光微微一轉,在紀雲禾的臉上一掃而過。
林滄瀾好似極欣慰地點了頭,隨即啞聲道:「我馭妖谷收盡能人異士,承蒙高祖皇帝恩寵,允我馭妖一脈在這西南一隅安穩度日,而今順德公主送來一厲妖,欲得我馭妖谷相助馴化。此乃皇恩,任務重要,不得有閃失。」
紀雲禾與林昊青都靜靜聽著。
紀雲禾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可心間卻不由得哀歎,看來馴服那鮫人一事,恐怕不是她要躲就能躲過的……
「老夫思量再三,此等妖物,唯有交給你二人處理,我方能放下心。」林滄瀾咳了兩聲,道,「正巧,老夫近來身體多有不適,深知天命將近……」
「谷主洪福。」
「父親萬壽。」
紀雲禾與林昊青幾乎同時說了句話,兩人跪在地上,作揖下拜。
林滄瀾笑著擺擺手:「這身體,老夫自己清楚。也是時候將這未來谷主的位置定一定了。」
此話一出,整個厲風堂內一片沉默。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都很優秀,老夫實在難以取捨,而今趁此機會,你二人便一比高低吧。」林滄瀾自懷裡取出一封信件,信紙精緻,隱隱含香,「順德公主前日來信,她令我等馴服此妖,順德公主其願有三,一願此妖口吐人言,二願此妖化尾為腿,三願其心永無叛逆。這三點,你二人誰先做到,誰就來當這下一任谷主吧。」
「孩兒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紀雲禾卻沒有說話。
林滄瀾轉眼盯著紀雲禾:「雲禾?」
紀雲禾抬頭望他,觸到林滄瀾和藹中暗藏殺機的目光,紀雲禾便心頭一涼,唯有忍下所有情緒,答道:「是。雲禾得令。」
離開厲風堂,紀雲禾走得有點心不在焉,直到要與林昊青分道揚鑣時,林昊青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頭望向林昊青。
「雲禾。」林昊青神色中帶著幾分客套與疏離,「未來這段時間,還望不吝指教了。」
紀雲禾也回了個禮:「兄長客氣了。」然而客套完了,兩人卻沒有任何話說了。
厲風堂外的花谷一年四季繁花似錦,春風拂過之時,花瓣與花香在谷中纏綿不絕,極為怡人。紀雲禾望著林昊青,嘴角動了動,最終,在她要開口之際,林昊青卻只是一轉身,避開她的眼神,冷淡地離開。
紀雲禾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只得一聲苦笑。
她喚他兄長,是因為她曾經真的將他當作兄長看待,甚至到現在也是。
紀雲禾轉頭,只見春日暖陽之下,谷中百花正是盛極之時,這一瞬間紀雲禾腦海裡的時光好似倒流了一般。
她彷彿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尚且是個不知世事的丫頭片子,喜歡在繁花裡又跳又鬧,而比她年長幾歲的林昊青就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溫和,笑容靦腆。
她總愛胡亂摘一把花,拿過去問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著摸摸她的頭,然後把她頭上的草與亂枝都摘去,在她耳邊戴上一朵花,笑稱:「花戴在妹妹頭上最好看。」
而現在,記憶中溫暖笑著的哥哥,卻只會對她留下並沒有什麼感情的背影……
紀雲禾垂下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之間之所以變成這樣,一點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只能怪她……
紀雲禾回到棲雲院時,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內,點了燈,看著豆大的燭火跳躍,一下兩下,等她數到第五下的時候,空氣中倏爾閃來一道妖氣,一個身穿白衣紅裳的黑髮女子驀地出現在了屋內。
紀雲禾撥了撥燈,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只問道:「說吧,林滄瀾這次直接讓我與林昊青相鬥,他想要我做到什麼程度?」
女子神色薄涼:「要你全力以赴。」
紀雲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將那鮫人馴服了,林滄瀾真敢把谷主之位給我?」
「谷主自有谷主的安排,你不用多問。」女子只答了這樣一句話,手一抬,一粒藥丸往紀雲禾面前一拋,「你只需知道,若讓他發現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後,你便拿不到解藥就是了。」
紀雲禾接住藥丸,餘光看見白衣紅裳的女子同來時一樣,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捻著藥丸,唇角抿得極緊。
馭妖谷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認為,林滄瀾是十分寵愛紀雲禾的,老谷主封她為護法,對待她與對待林昊青幾乎沒有差別,甚至隱隱有讓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只有紀雲禾知道,那個老謀深算的老頭子,根本就不可能把這南方馭妖谷的谷主之位交給一個「外人」,哪怕她是他的養女。
更遑論,林滄瀾從未將她當成養女,她只是老頭子手下的一顆棋子,幫老頭子做盡一切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勾當……
紀雲禾服下這月的解藥,讓苦澀的味道在嘴裡蔓延,苦味能讓她保持清醒,能讓她清楚地思考她所面臨的困境。
她知道老頭子根本沒有打算把谷主之位給她,而現在卻搞了個這麼光明正大的比試,還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輸了,便是林昊青上位,她必定被馭妖谷拋棄,連著瞿曉星與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個也討不了好。
而她若贏了,更是不妙。
老頭子背地裡不知道準備了什麼樣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沒有招,只是斷了她每月必須服食的解藥,就足夠她受的了。
前後皆是絕境……
紀雲禾拉了拉衣襟,剛服食了藥物的身體本就有幾分燥熱,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覺得煩躁,一時覺得屋裡待著煩悶,便踏步出了房間,循著春夜裡的寒涼在馭妖谷裡信步遊走。
一邊尋思事情,一邊無意識地走到了關押那鮫人的地牢之外。
其實並不是偶然。
關押這鮫人的地牢機關極多,整個馭妖谷裡也就這麼一個。以前鮮少有夠資格的妖怪被關在這裡,平時也少有人來。於是紀雲禾以前心煩的時候總愛在這周圍走走,有時候甚至會走進地牢裡去待一會兒。
裡面誰也沒有,是一個難得的能讓她感覺到一絲安全的地方。
鮫人被關在裡面,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見是紀雲禾來了,眾人便簡單行了個禮,喚了一句「護法」。
紀雲禾點點頭,隨口問了一句:「那妖怪可還安分?」
守衛點頭:「白日少谷主將他收拾了一通,夜裡沒有力氣折騰了。」
紀雲禾點點頭:「我去看看。」
她要進,守衛自是不會攔。紀雲禾緩步下了地牢,並沒有刻意隱去腳步聲,她知道,對有那樣力量的妖怪來說,無論她怎麼隱去自己的行蹤,都是會被察覺出來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鐵欄上貼滿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經被洗去,地牢頂上投下來的月光將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擁有著巨大尾巴的鮫人就那樣被孤零零地吊在地牢之中。長長的魚尾垂搭下來,拖曳至地,而魚鱗卻還因著漏進來的月光而閃閃發亮,隱約可見其往日令人驚艷的模樣。
紀雲禾緩步走近,但見那鮫人垂著頭,及腰的銀色長髮擋住了他半張臉,可即便如此,紀雲禾也覺得,這個鮫人,太美了。
美得過分。
紀雲禾行至牢房外,透過粗重的貼滿符咒的柵欄抬頭往裡面仰望,雙手被吊起的鮫人一身的傷,他的琵琶骨被玄鐵穿透,一條鐵鏈纏繞在他藍白相間的美麗魚尾上,禁錮了他所有的動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將鐵鏈都浸泡透了一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在朦朧月色之下,他一張臉慘白如紙。饒是紀雲禾已經入了馭妖谷多年,見過那麼多血腥場面,此時也不由得膽寒。
而在膽寒之餘,也為這鮫人的容貌失神。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時的驚心,萎靡也有萎靡時的動魄。
紀雲禾上前一步,就是這一步,像是跨入了鮫人的警戒區,勾魂眼的弧度一動,睫羽輕顫,眼瞼睜開,冰藍色的眼眸光華一轉,落在了紀雲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裡的黑暗、火光,與她一襲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幾分冰涼地往下垂著,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和與生俱來的貴氣。他眸光懾人,帶著戒備、殺氣與淡漠至極的疏離,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發。
送這鮫人來的太監沒有提供任何關於這個鮫人的信息。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身體狀況如何,法力達到哪個層級……自然,也沒有告訴馭妖谷的人,他會不會說話。
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會他說話,還是讓他開口說話?
紀雲禾沒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幾乎是貼著牢房的封印欄杆審視著他。
四目相接,各帶思量。
紀雲禾不知道這鮫人在想什麼,但她卻詭異地覺得,自己現今的處境,與面前的這個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馭妖谷是難過,離開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如果馭妖谷不能馴服他,那他可能會被送到北方的馭妖台,東方的馭妖島,或者西方的馭妖山……這些是在朝廷的控制下,如今天下僅存的四個允許擁有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個地方,對妖怪都不友善。
紀雲禾現在面臨的,與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滄瀾,前者對她是防備、猜忌,欲除之而後快,後者對她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恨不能搾乾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馭妖谷,身體裡的毒會發作不說,這茫茫天下,皇權將視她為馭妖師中的叛徒,四大馭妖領地,都不會再接受她。
舉目四望,她與這牢中的妖,並沒有區別。
一個是權力下的玩物,一個是大局裡的棋子。
「滴答」,鮮血滴落的聲音在地牢裡十分清晰,紀雲禾目光往下,滑過鮫人結實的胸膛與肌肉形狀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裡感慨,這鮫人看起來很有力量感嘛。
再接著往下看去,他的魚尾已經不復白日乍見時的光滑,因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一些鱗片翻飛起來,皮開肉綻,看起來有些嚇人。
紀雲禾馴妖,其實是不太愛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轉,掌心自生清泉,隨手一揮,清泉浮空而去,捲上鮫人的魚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處境的自己。
鮫人下意識地抗拒,微微動了動身子,而他這輕輕一動,身上的玄鐵「嘩啦」一陣響,幾乎是在一瞬間,覆了法咒的玄鐵便立即發出了閃電,「辟啪」一陣閃過,沒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鮫人渾身幾乎是機械性地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渾身的傷口裡又淌出一股股鮮血……
而這樣的疼痛,他卻悶不作聲地忍下……或許,已經沒有叫痛的力氣了。
「別動。」紀雲禾開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沉一些的聲音在地牢裡回轉,彷彿轉出了幾分溫柔意味,「沒想害你。」她道。
紀雲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對上了鮫人的藍色眼眸。
她手中法術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斷地自她掌心裡湧出,彷彿還帶了幾分她身體的溫度,覆在了鮫人的魚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潤,那些翻飛的魚鱗慢慢變得平順,一片一片快速地自我癒合著,沒有受傷的地方很快便順服地貼了下去,閃出了與初見時一樣的耀目光澤。
鮫人的眼眸中有著與生俱來的冰冷,他望著她,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紀雲禾也根本沒想過要他回應。她一收手,握住了拳頭,登時泉水消失,她望著鮫人:「你想離開是吧?」
鮫人不言語,好似根本沒聽到紀雲禾的話。
「我也想離開。」她低低地說出這句話,聲音小得好似在呢喃細語,「好好聽話吧,這樣大概要輕鬆一些。」
言罷,她抬頭,望著鮫人笑了笑,也沒管他,一轉身,像來時一樣,信步走了出去。
離了地牢,紀雲禾仰頭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著谷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不喜歡這南方的馭妖谷,但紀雲禾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喜歡南方的,這溫柔的溫度,與常年不敗的花,還有總是自由自在的暖風。
這麼些年,她一直都在想辦法,想慢慢地安排,慢慢地計劃,好讓自己從這馭妖谷裡安然脫身,然而……現在看來,她好像已經沒有慢慢折騰的時間了。
林滄瀾給她定的這場明日開始的爭奪,她躲不過,那就參加吧。
只是她的對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個一直坐在厲風堂上的,垂垂老矣,卻目光陰鷙的谷主,林滄瀾。
林滄瀾很早以前就與她說過,她身體裡的毒,是有解藥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顆,只要她好好給他辦事,到最後,他就會把最終的那顆解藥給她。
紀雲禾曾經對林滄瀾還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經沒有了,她甚至懷疑解藥是否存在。但沒關係,就算沒有解藥,她只要有每月遏製毒性之藥的藥方子,就可以離開馭妖谷,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藥方,她只需要足夠數量的遏製毒性的藥,她可以讓人去研究,配出藥方,就算再退一萬步,她只能拿到一些遏製毒性的藥,也要離開馭妖谷。
她受夠了。
這樣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夠了。
她只想憑著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控制與擺佈地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賞的花,想走的萬千世界。
她與林滄瀾的最後一戰,是時候打響了。
就從這個鮫人開始。
「錦桑。」紀雲禾俯下身,唇瓣輕輕貼在路邊一朵花的花心裡,「該回來了。」
長風起,吹動花瓣,花朵輕顫,也不知將紀雲禾剛才那句話,傳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