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妖與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
青羽鸞鳥造的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這整個巨大的凹坑裡面,前面是草地樹林,潺潺小溪,中間一個小木屋,而屋後則有一個深淺不知的小潭,潭中蓮花盛開,不衰不敗,十分動人。
紀雲禾本來打算將鮫人背到屋裡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後面的水潭,登時欣喜不已。
「大尾巴魚,你是不是在水裡會好得更快一些?」
「是。」
於是紀雲禾放都沒把他放下,背著他,讓他的尾巴掃過堂屋,一路拖到屋後,轉身就把他拋入了水潭之中。
鮫人雖美,但體形卻是巨大,猛地被拋入潭中,登時濺起潭水無數,將岸邊的紀雲禾渾身弄了個半濕。金光之下,水霧之後,後院竟然掛起了一道彩虹。
紀雲禾隔著院中的彩虹,看著潭水之中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拱出水面,復而優雅地沉下。在岸上顯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裡便行動得如此流暢。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樣。紀雲禾覺得無論出於任何原因,都不應該把他掠奪到岸上來。
鮫人在潭中翻了幾個身,如魚得水,大概是他現在的寫照。
「這裡的水,你能適應嗎?」紀雲禾問他。
鮫人從水中冒出頭來:「沒問題,很感謝你。」他很嚴肅認真地回答紀雲禾的問題,而在紀雲禾眼中,這個鮫人答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一雙冰藍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潤之後,散發著寶石一般的光芒,濕潤的銀髮貼在他線條分明的身體上,有一種既高不可攀又極度誘惑的矛盾觀感。
「大尾巴魚。」紀雲禾看著他,不由得苦笑,「長成這樣,也難怪順德公主那麼想佔有你了。懷璧其罪啊。」
聽紀雲禾提到這個名字,鮫人面色微微沉了下來。
紀雲禾見了他的表情,倏爾起了一些好奇,都說鮫人難見,因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該去的地方,在那裡每一滴水都奉鮫人為主。所以……
「你到底是怎麼被順德公主抓住的?」紀雲禾問他,「你們鮫人在海裡來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們往海裡一沉,再厲害的馭妖師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著……」
鮫人依舊不說話。他的魚尾在水裡晃著,令水面上清波浮動。
「很少有鮫人被抓上岸來,要麼是受傷了被大海拍到岸上來的,要麼是被人引誘,騙到岸上來的,你是哪種?」
「都不是。」
「那你是怎麼被抓住的?書上說,你們鮫人的魚尾是力量的象徵,我看你這尾巴這麼大,你……該是鮫人中的貴族吧。」
鮫人看著紀雲禾,沒有否認:「我救了她。」
「救了誰?」
「你們口中的,順德公主。」
得到這個答案,紀雲禾有些驚訝。
「那日海面風浪如山,你們人造的船兩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進了海裡,我將她救起,送回岸上。」
「然後呢?你沒馬上走?」
「送她到岸上時,岸邊有數百人正在搜尋,她當即下令,命人將我抓住。」
「不應該呀。」紀雲禾困惑,「即便是在岸邊,離海那麼近,你轉身就可以跑了,誰還能抓住你?」
鮫人目光冰涼:「她師父,你們的大國師。」
紀雲禾險些忘了,順德公主與當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當年專寵御前,令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拜了大國師為師,先皇特請大國師教其法術。
當今皇帝未有雙脈,只擔了個國師弟子的名號,而順德公主卻是實打實的雙脈之身。
順德公主如今雖只有公主之名,卻是大國師唯一的親傳弟子,是皇家僅有的雙脈之身,在朝野之中,順德公主權勢煊赫。
民間早有傳聞,如今乃是龍鳳共主之世。
大國師素來十分照顧自己這唯一的親傳弟子,她在海上遇難,大國師必然親……
只可憐了這鮫人,救誰不好,竟然救了這麼一個人。
紀雲禾看著鮫人,歎了口氣,想讓他長個記性,便佯裝打趣,說:「你看,隨便亂救人,後悔了吧?」
鮫人倒也耿直地點了頭:「嗯。」
「你下次還亂不亂救人了?」
鮫人沉默著,似乎很認真地思考著紀雲禾這隨口的問題,思考了很久,他問:「你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亂救人?」
他問出了這個充滿哲思的問題,讓紀雲禾有些猝不及防。紀雲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後嚴肅地說:「我也不知道,那還是胡亂救吧,看心情,隨緣。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承擔後果。」
「就這樣?」
「就這樣。」
簡單,粗暴,直接,明瞭。
然後鮫人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你說得很對。」鮫人在水潭中,隔著漸漸消失的彩虹望著紀雲禾,「我很欣賞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作為一個馭妖師,紀雲禾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妖怪嘴裡聽到這樣的話。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殘餘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邊,蹲下身來,盯著鮫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紀,紀律的紀。名叫雲禾。」
「名好聽,但你姓紀律的紀?」
紀雲禾點頭:「這個姓不妥嗎?」
「這個姓不適合你。」鮫人說得認真嚴肅,「我在牢中看見,你對人類的紀律並不認同。」
紀雲禾聞言一笑,心裡越發覺得這鮫人傻得可愛。
「你說得對,我不僅對我們人類的紀律不認同,我對我們人類的很多東西都不認同,但我們人類的姓沒法自己選,只有跟著爹來姓。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樣……」
「你爹的姓不適合你。」
紀雲禾心覺有趣:「那你認為什麼姓適合我?」
「你該姓風。」
「風雲禾?」紀雲禾咂摸了一下,「怪難聽的,為什麼?」
「你該像風一樣自由,無拘無束。」
紀雲禾臉上本帶著三分調侃的笑,也漸漸隱沒了下去。
她沒想到,這麼多年內心深處的渴望,竟然被一個統共見了沒幾面的鮫人給看破了。
紀雲禾沉默了片刻,她抽動一下唇角,似笑非笑道:「你這個鮫人……」紀雲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鮫人的額頭,鮫人直勾勾地盯著她,不躲不避,紀雲禾也沒有客氣,對著他的眉心就是一個腦瓜崩,「啵」的一聲,彈在他漂亮的腦門上。
紀雲禾同時說:「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還是就是愚愚愚愚。」
鮫人挨了一下,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有點困惑,他嚴肅地問紀雲禾:「你不喜歡這個姓,可以,但為什麼要打我?」
紀雲禾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懶地敷衍了一句:「打是親罵是愛,人類的規矩。」
鮫人難得地皺了眉頭:「人類真奇怪。」
紀雲禾擺擺手,又轉身離開:「你先在水裡泡一會兒,我去找找這陣裡有沒有出口。」
紀雲禾離開了小屋。她心裡琢磨著,在這個十方陣裡,不只她的靈力,連鮫人的妖力也被壓制了,照理說,在這裡應該是用不了法術的才是,靈力妖力是千變萬化之源,源頭都沒有,哪兒來的清渠。
但偏偏這地方就是這麼奇怪,還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鳥,雖然是假的……
可這也證明,青羽鸞鳥在這兒待的百年時間裡,雖然不能用法術逃出去,卻是能用法術造物的。那這個地方,或者準確地說,這個凹坑所在之處,一定有能聯通外界靈力的地方,雖然可能並不多……
可有靈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辦法,之前青羽鸞鳥出不去,是因為十方陣完好無缺,而現在這陣都被離殊破了一遍了,她一個馭妖師加個大尾巴魚,還不能聯手把這殘陣再破一次嗎?
只要找到靈力流通的源頭,就一定能有辦法。
紀雲禾是這樣想的……
但當她在這坑裡找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拔起了每根草,也沒找到靈力源頭的時候,她有些絕望。
這個地方漫天金光,沒有日夜,但根據身體疲勞的程度來看,她約莫已經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一無所獲。
雖然現在與外界隔絕,但紀雲禾心裡還是有些著急的。
這一天一夜過去,外面的青羽鸞鳥是否還在與馭妖師們搏鬥,是否將雪三月帶走了都是未知數,而如果他們的戰鬥結束,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紀雲禾帶著鮫人從這十方殘陣裡面走了出去,也是白搭。
她和鮫人都沒有機會再逃出馭妖谷,而她偷了解藥的事必定會被林滄瀾那老頭發現,到時候她面臨的,將是一個死局。
紀雲禾找得筋疲力盡,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鮫人打個招呼,稍微休息一會兒,但當她回到水潭邊,卻沒有發現鮫人的蹤影。
她在岸邊站著喊了好幾聲「大尾巴魚」也沒有得到回應。
難道……這大尾巴魚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從這水潭裡面跑的?
紀雲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水潭邊,往潭水中張望。
潭水清澈,卻深不見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好似都只在水上生長,並無根系。
紀雲禾看得正專心,忽見那黑暗之中有光華流動。
轉眼間,巨大的蓮花魚尾攪動著深淵裡的水,浮了上來,他在水裡的身姿宛似游龍,他上來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時卻很輕柔。
他睜著眼睛,面龐從水裡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謫仙,停在紀雲禾面前。
四目相接,紀雲禾有些看呆了:「喂,大尾巴魚,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鮫人的目光卻清澈得一如往常。似乎與她的臉頰離得這麼近也並無任何遐想。
「我的名字,用你們人類的話說,是長意。」
長意……
這名字,彷彿是紀雲禾驚見他水中身姿時,這一瞬的歎息。
聽著這個名字,紀雲禾忽然想,這個鮫人,應該永遠擺動著他的大尾巴,悠閒地生活在海裡。
她打心眼裡認為,這個鮫人就該重獲自由。
不是因為他與她相似,只是因為,這樣的鮫人,只有能納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與絕色。
長意告訴紀雲禾,這水潭下方深不見底。
紀雲禾琢磨著,這十方陣中,四處地面平坦,唯有他們所在這處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圍的一圈探尋來看,這水潭應該也是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的估算沒錯,這水潭或許就是十方陣的中心,甚至是陣眼所在,如果能撼動陣眼,說不定可以徹底打破十方陣……
紀雲禾探手掬了些許水在掌心。當她捧住水的時候,紀雲禾知道,他們的出路,便在這水潭之中了。
因為……手裡捧著水,紀雲禾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脈,很虛弱,但真的存在。
紀雲禾細細觀察掌心水的色澤,想看出些許端倪。
忽然之間,長意眉頭一皺:「有人。」
紀雲禾聞言一怔,左右顧盼:「哪兒?」
好似回答紀雲禾這問題一樣,只聽水潭深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轟隆之聲,宛如有巨獸在水潭中甦醒。
紀雲禾與長意對視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東西。
紀雲禾當即一把將長意的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將長意從潭水之中「拔」了出來。紀雲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長意在空中拋出一個圓弧。
鮫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時間宛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時,那水潭之中猛地衝出一股黑色的氣息,氣息宛似水中利劍,刺破水面,逕直向長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勢猛地停住,轉而在空中一盤,竟然化形為鸞鳥之態!
一……一隻黑色的鸞鳥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形了。
鸞鳥仰首而嘯,聲動九天,羽翼扇動,令天地金光都為之暗淡了一瞬。
紀雲禾驚詫地看著空中鸞鳥——這世上,竟然還有第二隻青羽鸞鳥?當年十名馭妖師封印的竟然是這樣厲害的兩隻大翅膀鳥?
這念頭在紀雲禾腦中一閃而過,很快,她發現了不對。
這只黑色的鸞鳥,雖然與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只有顏色的區別,但她沒有腳。或者說……她的腳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雙大翅膀怎麼撲騰,她也沒辦法離開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這一方水潭之中。
黑色鸞鳥掙扎的叫聲不絕於耳,但聽久了紀雲禾也就習慣了,她壓下心中驚訝,轉頭問被她從水中拔出來的長意:「你剛才在水裡和她打過招呼了?」
「未曾見到她。」
「那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話音未落,空中掙扎的黑色鸞鳥忽然間一甩脖子,黑氣之中,一雙血紅的眼珠子徑直盯住了地上的紀雲禾。
「馭妖師!」
黑色鸞鳥一聲厲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鸞鳥身形一轉,巨大的鳥首向紀雲禾殺來。
殺意來得猝不及防,紀雲禾倉皇之中只來得及挪了下屁股,眼睜睜地看著黑色鸞鳥的尖喙一口啄在她與長意中間的地面上。
地面被那尖喙戳了一個深坑,深得幾乎將鸞鳥的頭都埋了進去。
紀雲禾看著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紀雲禾在鸞鳥抬頭的時候,立即爬了起來,她想往屋裡跑,可黑色鸞鳥一甩頭,逕直將整個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樹木被破壞之後,全部變成了金色的沙,從空中散落而下。
紀雲禾連著幾個後空翻,避開黑色鸞鳥的攻擊,可她剛一站穩腳跟,那巨大的尖喙張著,再次沖紀雲禾而來!
在這避無可避之時,紀雲禾不再退縮,直勾勾地盯著黑色鸞鳥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忽然間,那尖喙猛地閉上,離紀雲禾的臉,有一寸距離。
黑色鸞鳥一直不停地想往前湊,但任由她如何掙扎,那尖喙離紀雲禾始終有著一寸的距離。
紀雲禾歪過身子,往後望了一眼,但見鸞鳥像是被種在水潭中一樣,掙脫不得。鸞鳥很是生氣,她的尖喙在紀雲禾面前一張一合,嘴閉上的聲音宛如摔門板一般響。
紀雲禾在她閉上嘴的一瞬間摸了她的尖喙一下。
「我說你這大雞,真是不講道理,我對你做什麼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紀雲禾摸了嘴,黑色鸞鳥更氣了,那嘴拼了命地往前戳,好似恨不能在紀雲禾身上戳個血洞出來,但愣是邁不過這一寸的距離。
「你膽子很大。」及至此時,長意才拖著他的大尾巴,從鸞鳥腦袋旁挪到了紀雲禾身邊,「方纔出分毫差錯,你就沒命了。」
「能出什麼差錯。」紀雲禾在鸞鳥面前比畫了兩下,「她就這麼長一隻,整個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這樣了。」
鸞鳥被紀雲禾的話氣得啼叫不斷,一邊叫還一邊喊:「馭妖師!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紀雲禾左右打量著黑色鸞鳥,離得近了,她能看見鸞鳥身上時不時散發出來的黑氣,還有那血紅眼珠中閃動的淚光。
竟是如此悲憤?
「你哭什麼?」紀雲禾問她。
「你們馭妖師……薄情寡性,都是負心人,我見一個,吞一個。」
嗯,還是個有故事的大雞。
黑色鸞鳥說完這話之後,週身黑氣盤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水潭中心,模樣與紀雲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是一模一樣。
一張臉與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像鮮血一般紅,眼角還掛著欲墜未墜的淚水……
怨恨、憤怒而悲傷。
一隻奇怪的大雞。
「哎,你和青羽鸞鳥是什麼關係?」紀雲禾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問,「你為什麼被囚禁在這水潭之中?」
「青羽鸞鳥?」黑色鸞鳥轉頭看紀雲禾,「我就是青羽鸞鳥,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這十方陣中的妖怪。」黑色鸞鳥在水潭中心轉了一個圈,她看著四周,眼角淚水簌簌而下,盡數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著金色的天,厲聲而斥:「我就是被無常聖者所騙,被他囚於十方陣中的妖!」
無常聖者,當年同其餘九名馭妖師合力布下十方陣,囚青羽鸞鳥於此的大馭妖師。
紀雲禾只在書上看過讚頌無常聖者的文章,卻從沒聽過,那聖者居然和青羽鸞鳥還有一段故事……
不過這些事,就不是紀雲禾能去探究的了。
紀雲禾只覺此時此地奇怪得很,如果這裡被關著的是真正的青羽鸞鳥,那破開十方陣出去的又是誰?那青羽鸞鳥也自稱青姬,貓妖離殊應當是她的舊識,那時候離殊與她相見的模樣,並不似認錯了。
紀雲禾心底犯嘀咕之際,長意在旁邊開了口。
「她不是妖。」長意看著黑色鸞鳥,「她身上沒有妖氣。」
「那她是什麼?」
「恐怕……是被主體剝離出來的一些情緒。」
「哈?」
紀雲禾曾在書上看過,大妖怪為了維繫自己內心的穩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損毀,常會將大憂大喜這樣的情緒剝離出來,像是身體裡產生的廢物,有的妖隨手一扔,有的妖將其埋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
大多數時候,這些被拋棄的情緒會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風,消散而去,但極個別特殊的強烈出離的情緒,能得以化形,世人稱其為附妖。
附妖與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書上記載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長久,因為並不是生命,隨著時間的推移,附妖會慢慢消散,最後也化於無形。
紀雲禾從沒見過……化得這麼實實在在的附妖,甚至……
紀雲禾看了一眼周圍破損的房屋。
這附妖雖然沒有妖力,但身強體壯,憑著變化為鸞鳥的形狀,甚至能給週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
「這附妖也未免太厲害了一些。」
「嗯,或許是主體的情緒太強,也或許是被拋入潭水中的情緒太多,經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嗎,紀雲禾想,青羽鸞鳥在這裡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紀雲禾看著那黑衣女子,只見她在潭水中轉了兩圈,自言自語了幾句,忽然開始大聲痛哭了起來:「為何!為何!寧若初!你為何負我!你為何囚我!啊!」
她的淚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著她情緒崩潰而來的,是潭中水動,水波推動水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的潭水蕩出,溢了這後院滿地。
眼看著她週身黑氣再次暴漲,又從人變成了鸞鳥,她這次不再攻擊紀雲禾,好似已經忘了紀雲禾的存在,只是她發了狂,四處拍打著她的翅膀,不停地用腦袋在地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塵土翻飛不已。
紀雲禾摀住口鼻,退了兩步。
「我們先撤,等她冷靜下來了再回來。」紀雲禾看著發狂的黑色鸞鳥所在之地,眉頭緊皺,「如果我想得沒錯,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水潭之中了。」
這附妖對馭妖師充滿了敵視,以至紀雲禾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衝出來攻擊紀雲禾了。紀雲禾要想出去,就必須要把這附妖給化解了。
但情緒這麼強烈的附妖,到底要怎麼化解……
一個女人被男人騙了,傷透了心……
紀雲禾一邊琢磨,一邊蹲下身來,像之前那樣把長意背了起來。
她兜著長意的尾巴,向前走,離開了這混亂之地,心思卻全然沒有離開。
她琢磨著讓受情傷的人恢復的辦法。紀雲禾覺著,這要是依著她自己的脾氣來,被前一個負了,她一定立馬去找下一個,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但在這十方陣中,紀雲禾上哪兒再給這附妖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等等。
紀雲禾忽然頓住腳步,看著抱住自己脖子的這粗壯胳膊。
男人沒有,雄魚這兒不是有一大條嗎。
紀雲禾又把長意放了下來。
長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嗎?你累了?」
「不重不重不重。」紀雲禾望著長意,露出了疼愛的微笑,「長意,你想出去對不對?」
「當然。」
「只是我們出去,一定要解決那個附妖,但在這裡,你沒有妖力,我沒有靈力,她又那麼大一隻,我們很難出去的,是不是?」
「是的。」
「所以,如果我有個辦法,你願不願意嘗試一下?」
「願聞其詳。」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裝你愛她,讓她……」
話沒說完,長意立即眉頭一皺:「不行。」
拒絕得這麼乾脆,紀雲禾倒是有些驚訝:「不是,我不是讓你去對她做什麼事……」紀雲禾忍不住垂頭,看了一下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
雖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們鮫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紀雲禾清咳兩聲,找回自己的思緒:「我的意思是,你就口頭上哄哄她,把她的心結給解開了。他們附妖,一旦解了心結,很快就消散了,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解……」
「不行。」
再一次義正詞嚴地拒絕。
紀雲禾不解:「為什麼?」
「我不說謊,也不欺騙。」
看著這一張正直的臉,紀雲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謊言?」
「沒有善意的謊言。」長意神色語氣非常堅定,宛如在訴說自己的信仰,「所謂的『善意』,也是自欺欺人。」
紀雲禾撫額:「那怎麼辦?難道讓我自己上嗎?」她有些生氣地盯著人長意,兩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讓紀雲禾再說不出一句讓他騙的話。
是的……
事已至此,好像……
只有她自己上了。
紀雲禾垂頭,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換個髮型,壓低聲音,自己擼袖子……
上吧。
紀雲禾撕了自己剩餘的外衣,弄成布條把胸裹了,隨後又把頭髮全部束上,做了男子的髮冠。
長意背對著紀雲禾坐在草地上,紀雲禾沒讓他轉頭,他愣是脖子也沒動一下,只有尾巴稍顯無聊地在地上拍著,一下又一下。
「好了。」
未等長意回頭,紀雲禾自己走到長意面前問:「怎麼樣?像男人嗎?」
長意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紀雲禾兩回,又認認真真地搖頭:「不像,身形體魄,面容五官都不似男子。」
紀雲禾低頭一瞅,隨即瞪長意:「那你去。」
長意搖頭:「我不去。」
這鮫人真是空長了一副神仙容顏,什麼都不做,就會瞎叨叨。
紀雲禾哼了一聲:「還能怎麼辦,破罐子破摔了。」話音一落,紀雲禾轉身便走,宛如邁向戰場。
她是本著被打出來的想法去的。
但她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出人意料地順利。
她走到已變成一片狼藉的木屋處,鸞鳥附妖還在,卻化作了人形。她似乎折騰夠了,疲乏了,便在那水潭中央抱著膝蓋坐著。
她身邊是枯敗的荷花,腳下是如鏡面般的死水,她與水中影一上一下,是兩個世界,卻又融為一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似一幅畫般美……一種凋萎的美。
紀雲禾的腳步驚動了附妖,她稍一轉眼眸,便側過了頭。
她身形微動,腳下死水便也被驚動,細碎波浪層層盪開,將水中的影揉碎。附妖看見紀雲禾,站起身來:「你是誰?」
這麼一會兒,這附妖卻是不認得她了?
這倒也好,省得紀雲禾還要編理由解釋為什麼自己和剛才的「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我是一個書生。」紀雲禾面不改色地看著附妖,她來之前就想好了幾個步驟,首先,她要是被附妖識破了女子之身,那她拔腿就走,回去再想辦法,如果沒被識破,她就說自己是個書生。
馭妖谷外流進來的那些俗世話本裡,女妖愛上書生是標配。紀雲禾在馭妖谷看了不少書,對這些書生與女妖的故事套路,爛熟於心。
紀雲禾假裝羞澀,接著道:「方纔遠遠看見姑娘獨自在此,被……被姑娘吸引過來了。」
附妖皺眉,微微歪了頭打量著紀雲禾。
紀雲禾心道糟糕,又覺得自己傻得可笑,女扮男裝這種騙術哪兒那麼容易就成了……
附妖打量了紀雲禾很久,在紀雲禾以為自己要被打了的時候,附妖忽然開口:「書生是什麼?你為何在此?又何以會被我吸引?」
問了這麼多問題,卻沒有一個是——你怎麼敢說你是男子?
紀雲禾沒想到,這附妖還真信了這個邪。
不過這平靜下來的附妖,好似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問的問題也讓紀雲禾沒有想到。
紀雲禾慢慢靠近附妖,在發現她並不抗拒之後,才走到水潭邊,直視她道:「書生便是讀書的人,我誤闖此地,見你獨自在此,神色憂愁,似有傷心事?」
要讓一個受過傷的女子動心,首先要瞭解她,瞭解她的過去和她對感情失望的原因,對症下藥,是為上策。這青羽鸞鳥與無常聖者的恩怨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世上書中皆不可知,唯有聽這附妖自己說了。
附妖聽了紀雲禾的話,喃喃自語了兩遍:「傷心事?我有什麼傷心事?」她垂頭似在沉思,片刻後,抬起頭來,望向紀雲禾,此時,眼中又有了幾分癡狀:「我被一個馭妖師騙了。」
紀雲禾靜靜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似乎找到了一個傾瀉口,附妖無神的目光盯著紀雲禾,自言自語一般說著:「他叫寧若初,是個大馭妖師,他很厲害,一開始,他想除掉我,我們打了一架,兩敗俱傷,雙雙掉入山谷之中……」
附妖說著,目光離開了紀雲禾,她轉頭四望,似在看著周圍的景色,又似在看著更遠的地方。
「那山谷和這裡很像,有草有花,有廢棄的木屋,有一條小溪,匯成了一潭水。」
紀雲禾也看了看四周,這是青羽鸞鳥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她自己用陣眼中的力量一草一木造出來的。
紀雲禾想,這地方應該不是和當初那個山谷「很像」而已,應該是……一模一樣吧。
「谷中有猛獸,我們都重傷,我沒有妖力,他沒有靈力,我們以血肉之軀,合力擊殺猛獸,然後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了。但我是妖,而他是馭妖師……」
不用附妖多說,紀雲禾就知道,即便是在馭妖師擁有自由的百年前,這樣的關係也是不被世人接受的。
馭妖師本就是為馭妖而生的。
「後來,我們離開了山谷,我回了我的地方,他去了他的師門,但數年後,他的師門要殺貓妖王之子離殊……」提到此事,她頓了頓,紀雲禾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也微微一怔。
百年前青羽之亂前,最讓馭妖師們頭疼的,大概就是貓妖王了。貓妖王喜食人心,殺人無數,罪孽深重。世人幾乎也將貓恨到極致。
後貓妖王被數百馭妖師合力制伏,斬於沙棘山間,消散於世間。而貓妖王的數十名子嗣也盡數被誅,唯有貓妖王幼子一直流離在外,未被馭妖師尋得。
自此歷代馭妖師的記錄裡,便再未有貓妖王及其後代的記載。
紀雲禾現在才知曉,原來……那幼子竟是離殊……
也難怪離殊先前在馭妖谷破十方陣時,表現出如此撼人之力。
貓妖王血脈,應當如此。
附妖道:「他們要殺離殊,但我救了離殊,我護著離殊,他們便要殺我,寧若初也要殺我。」
說到此處。附妖眼中又慢慢累積了淚水。
「我以為他和別的馭妖師不同,我和他解釋我和離殊不會吃人,我殺的,都是害我的人,都是惡人,但他不信。不……他假裝他信了,他把我騙到我們初遇的谷中,在那裡設下了十方陣,合十人之力,將我封印,他……將我封印……」
附妖的淚水不停落下,再次令潭水激盪。
「寧若初!」她對天大喊,「你說了封印了我你也會來陪我!為什麼!為什麼!」
聽她喊這話,紀雲禾恍悟,原來……那青姬的不甘心,竟然不是無常聖者封印了她,而是無常聖者沒有到這封印裡來……陪她。
但是無常聖者寧若初在成十方陣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啊。
她……難道一直不知道嗎……
「百年囚禁,百年孤獨!你為什麼不來!你為什麼還不來!」
紀雲禾嘴角動了動,一時間,到嘴邊的真相,她竟然有些說不出口。
而且,紀雲禾轉念一想,告訴她寧若初已經死了這件事,並不見得是個好辦法,若沒有消解這附妖的情緒,反而將她這些感情激化,那才真叫麻煩。
附妖越來越激動,潭中水再次波濤洶湧而起。眼看著附妖又要化形,紀雲禾快速退開,在鸞鳥啼叫再起之時,她已經走在了回去找長意的路上。
她回頭看了眼水潭的方向,這次附妖沒有大肆破壞周邊,她只是引頸長啼,好似聲聲泣血,要將這無邊長天啼出一個窟窿,質問那等不來的故人。
紀雲禾皺著眉頭回來,長意問她:「被識破了嗎?」
「沒有。但事情和我預想的有點出入。」紀雲禾盤腿,在長意面前坐下,「我覺得我扮書生是不行了,大概得換個人扮。」
「你要扮誰?」
「無常聖者,寧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