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被他改變的,只有我嗎?」
紀雲禾在牢中給長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長意太過疲憊,便再次昏睡過去,而紀雲禾立在原處,一點都沒有挪動腳步。
及至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甬道樓梯處漏進來,在她院門前看守的兩名馭妖師急匆匆地跑了下來。
紀雲禾未理會他們的驚慌,自顧自地將牆上的長意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平他的身體,給他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隨即脫下自己的外套,將他赤裸的下半身蓋了起來。
「護法怎可私自將鮫人禁制打開!」
「不顧谷主命令前來此地!護法此舉實在不妥!護法且隨我等前去叩見谷主!」
一聲聲追責紀雲禾恍若未聞。直至最後一句,她才微微轉了頭:「走就是了,大驚小怪,吵鬧得很。」
紀雲禾看了地上的長意一眼,用靈力再次催動法術,於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蒼白的嘴唇上。長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將唇上的濕潤抿了進去。
紀雲禾站起身來,出了地牢,隨著兩名馭妖師去了厲風堂。
青羽鸞鳥離開,鮫人尋回,馭妖谷的大事都已過去,所以厲風堂的修繕工作已經開始進行了,殿外搭了層細紗布,將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內氣溫升高,說不出是溫暖還是悶熱。
紀雲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聲音中走進大殿。
這種日常瑣碎的聲響並不能緩解殿內的氣氛,林滄瀾盯著她,神情嚴肅,嘴角微垂,顯示著上位者的不悅,在這樣的目光中走進來,殿外的每一聲敲打,都彷彿鑿在紀雲禾的腳背上,一步一錐,越走越費力。
但紀雲禾並沒有停下來,她目光沉著,直視著林滄瀾的目光走到他座前,一如往常地行禮:「谷主萬福。」
「喀……」林滄瀾咳嗽了一聲,並沒有叫紀雲禾起來,「萬福怕是沒有了,孩子們都長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愛聽老頭的話了。」
紀雲禾跪著,沒有接話。
看著沉默的紀雲禾,林滄瀾招招手,林昊青從旁邊走了出來。
一晚上的時間,林昊青臉上的傷並沒有消失,看起來反而更加猙獰。
「父親。」
林滄瀾點點頭,算是應了,微微一抬手,讓林昊青站了起來,隨即轉頭繼續問紀雲禾:「雲禾,昨晚你不在屋裡好好休息,為何要去地牢對昊青動手?」
紀雲禾沉默。
林滄瀾目光愈發陰冷起來,他直勾勾地盯著她:「昊青昨日給鮫人開了尾,順德公主其願,又圓一個,是高興的事,你卻因嫉妒而對他大打出手?」
林滄瀾說著,氣得咳嗽了起來,咳嗽的聲音混著殿外的敲打聲,讓紀雲禾心底有些煩躁起來。
她抬眼看著上座的林滄瀾與永遠站在他背後的妖僕卿舒,復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諷,他們真是活得夠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斷不該如此相處。」林滄瀾說著,卿舒從他身側上前一步,手一揮,丟了一條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長鞭上。
「谷中規矩,傷了同僚,該當如何?」
卿舒答話:「主人,按谷中規矩,謀害同僚,傷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赤尾鞭,鞭上帶刺,宛如老虎的舌頭,一鞭下去,連皮帶肉能生生撕下一塊來。打得重了,傷勢或可見骨。
「雲禾,身為護法,當以身作則。」林滄瀾摀住嘴咳了半天,緩過氣來,才緩緩道,「鞭二十。昊青,你來執行。」
林昊青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頷首稱是,轉而撿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紀雲禾身側。
紀雲禾抬頭看他,眼神無波無瀾,但她腦海中卻想到了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帶著憤怒,帶著悲傷,帶著不敢置信。
而現在,她與他的目光,在這大殿之上,連對視都如一潭死水。
紀雲禾挪開了目光。
任由赤尾鞭「啪」地落在身上。
林昊青說得沒錯,他變成了大家想要的少谷主,最重要的是,他變成了林滄瀾最想要的少谷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每一鞭都落在背上,連皮帶肉地撕開,不過打了三兩鞭,紀雲禾後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但紀雲禾沒有喊痛,她一直覺得,人生沒有不可以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能承擔相應的後果。她選擇去見鮫人、毆打林昊青、一夜未歸,這些有的是興起而為,有的是衝動行事,有的是思慮之後的必有所為。
這所有的事,都指向現在的結果。
所以她受著,一聲不吭,眼也未眨。
二十道鞭子落在身上,她將所有的血都吞進了肚子裡。
挨完打,林滄瀾說:「好了,罰過了,便算過了,起來吧。」
紀雲禾又咬著牙站了起來,林滄瀾揮揮手。她帶著滿背的血痕,與大家一同轉身離去。
她走過的地方,血水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如未覺。
馭妖師們都側目看著她。
紀雲禾挨罰的時候並不多,她總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如此這般觸怒林滄瀾,甚至在殿上以強硬的態度對他,是極少的。
所以馭妖師們都不知道,這個素來看起來慵懶的護法,也有一把硬到髓裡的骨頭。
「林昊青,」出了厲風堂大殿,日光傾灑下來,紀雲禾張開慘白如紙的唇,喚了一聲走在自己身前不遠處的林昊青,她聲音很小,卻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時見。」
林昊青微微一怔,沒有轉頭,就像沒聽見一樣,邁步離開。
紀雲禾也沒有多猶豫,和沒說過這話一樣,轉身就離開了。
她回了房間,擦了擦背上的血,換了身衣服,又重新出門去。
這次沒有人再攔著她了,林滄瀾讓林昊青給鮫人開尾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懲罰了,所以她拖著這副半死的身體,想做什麼都行。
她留了個心眼,沒看到有人跟著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花海荒了,遠遠望去一片蒼涼。
小時候對他們來說無比可怕的蛇窟,現在看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山洞而已。
紀雲禾走到那兒的時候,林昊青已經等在小山洞的門口了。他獨自一人來的,負手站在山洞前,看著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林昊青。」紀雲禾喚了他一聲。
林昊青冷笑著:「怎麼?殿上挨了鞭子,還想討回來?」
「發生在這裡的事情你還記得嗎?」紀雲禾沒有與他多做言語糾纏,指了一下小山洞,開門見山,「你想知道真相嗎?」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的冷笑收了起來,表情漸漸凝重。
「你說的,是什麼真相?」
風吹過荒涼的花海,捲起一片黃沙,掃過兩人耳畔,留下一串蕭索的聲音。
「如果你想說,當初在蛇窟邊,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滄瀾逼你的……」他頓了頓,復而冷笑起來,「那我早就知道了。」
林昊青的回答,在紀雲禾的意料之外,但細細想來,卻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雲禾,我當年是懦弱,卻不傻。」林昊青轉頭看她,「我被人從蛇窟救出來後,是很恨你,但過了幾天,就什麼都想明白了。」
是了,林昊青並不傻。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林滄瀾的行事作風,紀雲禾看在眼裡,心裡清楚,林昊青難道會毫無察覺嗎?
「護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地看著她,「讓我變成這樣的,並不是你。」
是林滄瀾。
是他讓紀雲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邊不推林昊青下去,那麼,接下來林昊青將面對越來越多的背叛與算計,直到他願意改變。
林昊青同樣也明白了……
所以他心甘情願地按照林滄瀾定好的路走了下去,變成了他父親想要的模樣。
紀雲禾看著這樣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話此時竟然都煙消雲散。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沒什麼好對你說的。」紀雲禾張開蒼白乾裂的唇,啞聲道,「少谷主多多保重。」
紀雲禾轉身欲走,林昊青卻倏爾開口:「等等。」
紀雲禾微微側過頭來。
「你今日找我來,就為此事?」
「就為此事。」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給鮫人開了尾,讓你覺得,當年的事,你做錯了,是嗎?」
紀雲禾默認。
「你想改變些什麼,是嗎?」
紀雲禾聞言,心下微微一轉,回過頭來,面對林昊青:「少谷主有想法?」
「你今日來,告訴了我一件事,雖然我已經知道了。但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兩步,與紀雲禾面對面站著,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紀雲禾的耳邊,輕聲道,「我想與護法聯手,殺了……林滄瀾。」
他的話很輕,被風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紀雲禾心尖,卻驚起層層波瀾。
紀雲禾眸光一動,睫羽微顫,並未第一時間搭話。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開一步,紀雲禾看著他平靜的面色,心中確認,這個谷主之子,並不是在與她開玩笑。
他說的是真的,他要殺了林滄瀾。
他想弒父。
「你什麼時候開始想這件事的?」
「很久了。」
他平靜地說著,就像在說,這天已經陰沉很久了。
看到現在的林昊青,不知為何,紀雲禾心頭忽然湧出一句話——林滄瀾成功了。
在改變林昊青這件事情上,他做得無人能及地成功。
「你不怕我去告密?」紀雲禾問林昊青,「林滄瀾不會允許你有這樣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兒子。」
林昊青笑了笑,對紀雲禾的話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林昊青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你不喜歡馭妖谷,想離開。」
紀雲禾眸光微動:「這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此前一直隱隱有這個感覺,雖然林滄瀾逼迫你做了許多事,但我不能確定,其中有沒有你自己想做的。但這一次……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以護法的本事,不急著想辦法去攻擊青羽鸞鳥,困住青羽鸞鳥,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麼地方的鮫人……」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是胸有成竹的微笑:「後來我查過與青羽鸞鳥一戰中,馭妖谷失蹤的馭妖師。瞿曉星赫然在列。雪三月被帶走,瞿曉星失蹤,而你,那時候也是想跑吧?」
紀雲禾默認。
「只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還想帶那鮫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輕輕拉住紀雲禾耳邊的髮絲,「老頭子看錯你了,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雲禾。當時若沒有那鮫人拖累,你現在應當也在馭妖谷外,自在快活吧。」
紀雲禾將林昊青握住自己髮絲的手揮開。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你打算怎麼做?」
「我許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聯手,大事得成,我做馭妖谷谷主,便許你出谷,此生不再受馭妖谷束縛。」
這個條件,對紀雲禾來說,很是誘惑,但是……
「我不能殺了林滄瀾。」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只是你不知道這個理由。」紀雲禾道,「我被林滄瀾餵過毒,每個月,他指派卿舒給我一粒解藥,從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個月都靠著他的藥活下去。」
林昊青聞言,眉頭微微一皺。紀雲禾心下瞭然,林滄瀾餵她毒藥的事,看來藏得著實夠深。
「所以,我不能和你聯手,我要林滄瀾活著,除非……」紀雲禾看著他,「你把解藥給我。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風再次從兩人身邊捲過,沉默在紀雲禾這句話之後蔓延。
過了許久,紀雲禾才道:「少谷主,我與林滄瀾之間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來為我了結,所以儘管我提出了條件,但我心裡知道,這個條件很難達成。」
紀雲禾看著沉默的林昊青,繼續道:「關於你們父子之間的恩怨,我也無能為力。我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違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對林滄瀾的厭惡,不比你少,你告訴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日,告辭了。」
紀雲禾言罷,轉身離開。
「雲禾,」林昊青再次開口喚她,但這次紀雲禾沒再回頭,只聽他在自己身後輕聲說著,「你以為被他改變的,只有我嗎?」
聽聞此言,紀雲禾腳步微微一頓,隨後繼續邁步離開。
林昊青的意思,紀雲禾再明白不過。
和紀雲禾初識的林昊青不是現在的模樣,與林昊青初識的紀雲禾,也不是現在這般模樣。
在這馭妖谷之中,她和這個曾經的少年,都已經改變了。
紀雲禾慢慢走回房間,背上被赤尾鞭抽打出來的傷口又裂開了,弄濕了後背的衣裳。
她有些吃力地換下衣物,自己對著鏡子將藥粉撒在傷口上。但給自己後背上藥,實在太難了,弄了幾次,藥粉撒得到處都是,落到背上的卻沒有多少。
「唉……」
紀雲禾沒有歎氣,房間卻倏爾傳來一道女孩子的歎氣聲。紀雲禾眉梢微微一挑,隨即看向傳來歎息的房間角落,一言不發地將手中的藥瓶扔了出去。
藥瓶拋向空中,卻沒有摔在地上,而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宛如被人握住了一樣。
藥瓶飄飄搖搖地從空中搖晃下來。
「你倒一點不怕我接不住。」房間又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俏皮且活潑,「待會兒摔碎了,我可不給你去拿新的藥。」
紀雲禾聞言,卻是對著鏡子笑了笑,在經歷了昨天到今天的事情之後,她臉上的笑容總算是帶了幾分真心。
「放你出去這麼多年,連個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該打你了。」紀雲禾說著,向床榻走去。
而那藥瓶子便晃晃悠悠地跟著她飄到了床榻邊。
紀雲禾往床上一趴,將自己血肉模糊的後背裸露出來:「輕點。」
那藥瓶矮了一些,紅色的瓶塞被打開,扔到了一旁,女孩嬌俏的聲音再次傳了出來:「你還知道叫輕點呀,我看你回來脫衣服給自己上藥的陣勢,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還道我的護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隨著這念叨的聲音,藥瓶挪到紀雲禾的後背上方,藥粉慢慢撒下,均勻且輕柔地鋪在紀雲禾的傷口上。
藥撒上傷口時,紀雲禾的疼痛終於在表情上顯露了出來,她咬著牙,皺著眉,拳頭緊握,渾身肌肉都緊繃著,而藥粉並沒有因此倒得快些,藥粉仔仔細細地被撒到了每一個細小的傷口上。
直到藥瓶被立起來,放到了一邊,紀雲禾額上的汗已經打濕了枕頭。
「好了。」女聲輕快地道,「藥上完了,繃帶在哪兒?你起來,我給你包一下。」
「在那櫃子下面。」紀雲禾聲音沙啞地說著,微微指了一下旁邊的書櫃。
片刻後,書櫃門被拉開,裡面的繃帶又「飄」了出來,在紀雲禾身上一層又一層地繞了起來。
紀雲禾瞥了一眼身側,道:「還隱身著,防我還是防賊呢?」
「哦!」那聲音頓時恍悟,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一樣,「平日裡這樣隱身活動方便,我都差點忘了。」話音一落,紀雲禾床榻邊白色光華微微一轉,一個妙齡少女悄然坐在那處,手裡還握著沒有纏完的繃帶。
少女轉頭,咧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出來,就像一個小太陽,將紀雲禾心頭的陰霾驅散了許多。
洛錦桑,也是一個馭妖師,只是她與其他馭妖師不一樣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錦桑是個已死的人。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馭妖谷中抓來的一隻雪妖瘋了,她去制伏雪妖,卻被雪妖整個吞了進去。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紀雲禾也是這麼以為的。
洛錦桑性格活潑,天真可愛,是在這谷中難能可貴地保持著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樣,紀雲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們共擔風雨,而對洛錦桑,紀雲禾則像保護妹妹一樣保護著她。
在洛錦桑「死」後,紀雲禾為此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等到漸漸走出悲傷,她卻發現……自己身邊開始發生很多難以解釋的事情……
比如屋子裡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地不見,角落裡總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門會在無風無雨的半夜忽然打開……
紀雲禾覺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那段時間,素來心性堅強的她都被折騰到難以入眠,在屋中又掛黃符又燒香,幾次找到雪三月,兩人蹲在屋裡,半夜等著「抓鬼」,卻毫無所獲。
折騰了大半個月,還是經離殊提醒,兩人才知道這房間裡有另一個看不見的人的氣息。
又折騰了很長時間,紀雲禾與雪三月才確定了那人是洛錦桑。
洛錦桑被吞進雪妖肚子後,沒有斃命,雪妖被殺之後,她從雪妖肚子裡爬了出來,但所有人都看不見她了。她也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出現在眾人面前,說話沒人能聽到,甚至有時候還能穿牆而過,好像真的變成鬼了似的。
她十分慌張,第一時間就跑來找紀雲禾,但紀雲禾也看不見她,她只能蹲在紀雲禾屋子裡,不知所措,瑟瑟發抖,如此過了幾天,肚子還餓得不行,於是便開始偷拿紀雲禾房間裡的東西吃。
後來,在離殊的提醒下,紀雲禾和雪三月開始研究「治療」洛錦桑的辦法。
終於弄出了些心法,讓洛錦桑學了,雖沒辦法將她變得與常人一樣,但好歹讓她能控制自己什麼時候隱身了。
打那以後,紀雲禾便沒讓洛錦桑在他人面前出現過,她讓洛錦桑離開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遊歷。她的「隱身之法」讓她變成了唯一不用受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馭妖師。
洛錦桑時不時隱身跑回來找紀雲禾,與她說說外面的事情,每當紀雲禾看著她,看她笑,看她鬧,紀雲禾總會覺得,這個人世還沒有那麼糟。
「錦桑,你這次回來得可有點慢了。」待得洛錦桑給紀雲禾包紮完了,紀雲禾看著她,「到哪兒瘋去了?」
洛錦桑撓了撓頭:「你借花傳語給我,我早就聽到了,但……被那個空明和尚耽誤了一會兒。」洛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與紀雲禾提過,她在外面喜歡上了一個不太正常的和尚,這個和尚不愛喝酒,不愛吃肉,當然也不愛她,他就愛拎著一根禪杖到處走,見不平就管,見惡人就殺。
一點出家人的心性都沒有。
但洛錦桑喜歡他喜歡極了。天天跟在他後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沒的,常常讓她找不見人。
「那和尚還那樣?」紀雲禾問她。
「哪樣?」
「見不平就管,見惡人就殺?」
「對呀!」
紀雲禾一聲輕笑:「遲早被朝廷清算。」
「可不是嗎!」洛錦桑一盤腿坐上了紀雲禾的床,「前段時間,他見一個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壓窮人,又一棒子殺過去,把人家大官連帽子帶腦袋,全都打掉了,嘿……」洛錦桑狠狠歎了口氣,「朝廷發通緝令,懸賞那麼高!」
洛錦桑把手高高地舉起來,比畫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歡他的分兒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賞金了。」
紀雲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這事,你怎麼捨得回來?不去護著他了?」
「這要感謝咱們馭妖谷呀。」洛錦桑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把那青羽鸞鳥一放跑,外面全都亂了,大國師那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隻鳥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繼續逍遙自在,我接到了瞿曉星,把他安頓好了,這不就馬不停蹄地回來找你了嗎?」
「瞿曉星安頓得妥當嗎?」
「妥妥當當的。沒問題,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滾,讓他幫我照看瞿曉星。那和尚脾氣差了點,但是說一不二,答應人的事,從不食言,不會騙我。」
紀雲禾搖頭,連連感慨:「嘖嘖,不得了了,現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洛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雲禾叫我回來幹嗎來著?你這是為啥挨的打呀?」
提到這事,紀雲禾面上的笑漸漸收了起來。
「錦桑,我要你去幫我偷林滄瀾的藥。」紀雲禾沉著臉道,「越快越好,馭妖谷,要變天了。」
不管谷主是林滄瀾還是林昊青,對紀雲禾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對她來說唯一的好事,就是離開這裡。
而現在,她還想帶著長意一起離開這裡。
紀雲禾將這段時間以來馭妖谷的變化告訴了洛錦桑。
洛錦桑聞言,沉默許久。
「雲禾呀,恕我直言,我幫你偷藥沒問題,我試試,說不定還行,但你要我幫你把鮫人偷出去,這可真的是沒有辦法呀,他那麼大一隻呢。」
紀雲禾沉默。她並沒有打算讓洛錦桑把長意偷出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要帶長意走,她現在也沒有想到好的辦法。
「雲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們能一起把林滄瀾殺了,那到時候解藥還不隨便你找,林昊青也許諾你自由了呀。」
紀雲禾搖搖頭:「風險太大。一是拿不準林昊青有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準,現在的林昊青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意思?」
紀雲禾看著洛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說這話,或許有兩個陰謀呢,第一,他在詐我。說著與我去殺林滄瀾,但並不動手,而是背地裡使絆子,讓林滄瀾發現我要謀反,從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殺了林滄瀾,也不一定會信守承諾放過我,狡兔死,走狗烹,殺父都行,殺我有何不可?」
洛錦桑聽得有些愣:「也是……不過,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陰謀告訴林滄瀾嗎?」
「林滄瀾自負。他一直以來就想將林昊青變成這樣。自己一手養出來的人,他心裡會沒數?若是真有那天,林滄瀾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頭子怕是驕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動手,他就會縱容他。在老狐狸心中,這馭妖谷,本就是他們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紀雲禾頓了頓,「林昊青也篤定,我不會告訴林滄瀾。」
「為什麼?」
「我對林滄瀾的厭惡,這天下,林昊青最懂。」
紀雲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所以林昊青說她變了,她也因為對一個人的厭惡與仇恨,變得和他一樣醜陋。
滿心算計,左右踟躕。想要報復,卻也捨不了眼前的苟活。
真是難看得緊。
「怎麼選都是錯……」洛錦桑皺眉,「這樣說來,若非將他們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沒有更安全的辦法了?」
紀雲禾沉默。
洛錦桑卻是眼珠一轉。「哎!對了!不是還有朝廷、大國師、順德公主嗎!咱們可以借刀殺人呀!」洛錦桑興沖沖地拉著紀雲禾道,「順德公主不是其願有三嗎!現在就差最後一個了,你把那鮫人馴服,交給順德公主,讓他給順德公主帶話,道出林滄瀾多年陽奉陰違,私自用妖怪煉藥……」
林滄瀾給紀雲禾的藥,便是從這些妖怪身上煉出來的。
紀雲禾先前沒打算告訴洛錦桑,有一次她做錯了事,林滄瀾不給她當月的解藥,她在房中毒發,恰逢洛錦桑回來,看見了她的慘況,方才知曉。
「你讓鮫人把這些事告訴順德公主,然後再潑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馭妖師明面一套暗裡一套,彼時,林氏父子勢必被朝廷摒棄,而你正地獲得安全和自由。」「可以順理成章地坐上谷主之位。」洛錦桑道,「那時,你可能才算是真正地獲得安全和自由。」
紀雲禾轉頭,盯著洛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這些權謀之術?」
紀雲禾的神色讓洛錦桑一愣,她有些膽寒地退了一步。
「不是他教的啊……他話都不願意和我多說兩句的。這些……這些事,在馭妖谷不是很常見嗎?讓馴服的妖怪,去達官貴人的耳邊吹吹風,幫助自己做一些什麼事……」
是的,再常見不過了。
但她一直以來都不想讓洛錦桑沾染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長意……
「我送鮫人入宮,那鮫人呢?他怎麼辦?」紀雲禾問洛錦桑,「你去宮裡,在順德公主身邊,在大國師的監視下,再把他救出來嗎?」
洛錦桑愣了愣。
她和很多馭妖師一樣,根本沒有從妖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
「我是……想不到別的破局的辦法了……」
紀雲禾微微歎了一口氣:「總之,你這段時間先幫我探著林滄瀾那邊的情況,注意觀察他的起居,他總有將解藥藏起來的地方。先拿到解藥,我們再謀後計。」
「好,我今天就去盯著。」
洛錦桑說著,心法一動,她的身體又在空中慢慢隱去。
紀雲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門邊。
「哎?你不歇會兒?」空中傳來洛錦桑的聲音。
「嗯,還不到歇一歇的時候。」
紀雲禾出了門,逕直向囚住長意的地方而去。
到了牢外,看守的馭妖師們都回來了,左右站著,紀雲禾將他們都遣退了,獨自進了牢中。
長意還在沉睡。
平靜的面容好似外面的所有爭端都與他無關。紀雲禾看著他的面容,那複雜吵鬧的思緒,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鮫人原來還有這樣的本事,紀雲禾想,怎麼能讓人一見就心安呢。
她坐在長意身邊,將他的腦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給他枕一下,想來會舒服很多。
而剛將長意的頭放在自己腿上,那雙藍色的眼瞳便睜開了,他看著紀雲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矇矓:「你來啦。」
沒有多餘的話語,便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彷彿不是在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個隱士,在山間初醒,恰遇老友攜酒而來,平淡地問候一句,你來啦。
「嗯。」
長意坐了起來,微微一動腿,他一愣,雙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還蓋著紀雲禾先前離開時給他搭的外衣。
沒有掀開那層衣服,他只是隔著棉布摸了摸那雙腿。
紀雲禾看得心尖一澀:「長意……抱歉。」
長意轉頭,眼中並無痛苦之色:「我沒怪你。」
「我知道,但是……」紀雲禾也輕輕地將手放到了他腿上,「還是抱歉,一定……很痛吧……」
「嗯。」長意誠實地點頭,再次讓紀雲禾心頭一抽。
她抬了手,長意忽然動了動鼻尖,他不在關於自己雙腿的話題上糾纏,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血腥味?」他轉頭,俯身,在紀雲禾脖子處輕輕嗅了嗅,微涼的呼吸吹動紀雲禾脖子邊的細發。
紀雲禾微微側了下身子。
長意開口問她:「你受傷了?」
「小傷。」
「血腥味很重。」
紀雲禾動了動唇角,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昨日夜裡,她看到長意被掛在牆上的畫面。
她的傷,哪兒算得上血腥味很重……
「沒事,皮肉傷。」
「痛嗎?」
紀雲禾張嘴,下意識地想說不痛,但觸到長意真摯的目光,這一瞬,好像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都再難說出口來。也是這一恍惚間,紀雲禾覺得,自己的逞強和堅硬,都是不必要的。
「痛。」
破天荒地,她心中的銅牆鐵壁忽然開了一個口,她終於把這個字說出了口:「痛的。」
不說,是因為不值得說,而此時,紀雲禾認為,面前這個鮫人是值得讓她說痛的。
像是要回應她。長意有些艱難地抬起了手,落在她的頭頂,然後順著她的頭髮,摸了摸,從頭頂,摸到她的發尾,一絲不苟,像孩子一樣較真。
「摸一摸,就好了。」
紀雲禾看著長意,感受著他指尖的微涼,鼻尖倏爾有些酸澀了起來。
唉……
大尾巴魚,真是笨呀。
此時的紀雲禾,也認為自己大概是被笨病傳染了。
不然,她怎麼會覺得自己的傷,真的在這種「摸一摸就好了」的「法術」中……癒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