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復仇

「我是來復仇的。」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

天下亂之已久。

紀雲禾已經記不得自己在牢裡挨過了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亂已然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苦寒境」的人和大成國朝廷的交鋒頻繁得已經不再新鮮。大國師失去了討論的興趣,是勝是負都懶得再與紀雲禾說。

他每日只拿一本書到牢裡來看,好似只要順德公主沒有生命危險,他便不會出手干預一般。

紀雲禾倒是並不排斥他。左右他不來就沒有人再來了。她一個人整天蹲在牢裡非給憋瘋了不可。大國師是給自己找了個伴,也讓紀雲禾得到了一絲慰藉。

「大國師,」紀雲禾在牢裡閒得無聊,拿破木條敲了敲地板,「冬天太冷了,給個火盆唄。」

大國師翻著書,看也不看她一眼。

紀雲禾不消停,繼續敲著地板道:「那你手裡這本書什麼時候能看完?我上一本已經看完很久了,你抓緊些看,看完給我唄。」

「上一本書看完了,我問你幾個問題,然後再把這本書給你。」

「又來……」

紀雲禾一直覺得,這個想為天下辦喪的大國師,其實就是一個內心孤僻到偏執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紀雲禾覺得,與他相處比與林滄瀾相處舒適許多,他甚至比林昊青都要好相處很多。

因為,她在大國師面前不用算計——在絕對力量面前,她的算計都無足輕重。

這樣反而能讓她找到更合適的方式去與他相處。

「問吧。」

「第一頁,第一行,筆者『欲行青煙處』,青煙在何處?」

「在此處。」

大國師挑眉。

紀雲禾笑著繼續說:「上一本書《天南國注》,筆者以夢為托,借夢遊天南國,寫遍天南國山河湖海,卻一直在追逐一人腳步,此人在她夢中,白衣翩翩,長身玉立,舉世無雙,所以她願追隨此人走遍天下。最終因此人而沉溺夢中,在夢中而亡。」

「筆者欲行之處,並非夢中天南國,欲尋之人,也並非夢中那個影子,而是在夢外。只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難求難得,令她寧願沉睡夢中,直至夢竭命終,也不肯甦醒,面對一個自己永遠得不到的人。」

大國師聞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國注》和上上本《長水注》,還有上上上本《吟長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還如何知道,這字裡行間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來了。你說我是如何知道的?」

紀雲禾一邊敲著破木頭,一邊道:「這書中,相思之情萬分濃烈,而這文章立意也困於相思之中,再難做高,文筆有時也稍欠妥當。這書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太符合國師您的身份吧。你日日研讀這種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紀雲禾打量著他道,「寫這書的人,便是你所愛之人?」

大國師倒也沒含糊:「是她寫的。」大國師看著手中的書本,「我謄抄的。」

原本甚至都捨不得拿出來翻看嗎……

紀雲禾有些歎息:「既然她喜歡你,你也這般喜歡她,為何還生生錯過?」

大國師撫摩書頁上文字的手倏爾停住:「你以為,我為何要給這天下辦喪?」

紀雲禾沉默,隨後道:「雖然還未看你手中這本,但前面幾本我讀過,此女子雖困於相思之情,但對天地山河,蒼生百姓,仍有熱愛,你……」

紀雲禾話音未落,大國師卻忽然站了起來。

紀雲禾一愣,但見大國師神情嚴肅,紀雲禾將手中一直在敲地板的破木頭丟了,道:「行,我不吵你,你慢慢看。」大國師卻一轉身要走。

「怎麼了?」

「汝菱有危險。」大國師留下五個字,身形化為一道白光,轉瞬消失不見。方纔還在他手上握著的書「啪」的一聲便掉在了地上。

紀雲禾立即貼著牢門喊:「你把書丟給我再走啊!哎!」

等她的話音在寒涼的空氣中盤旋了兩圈,大國師身影早已不見。

紀雲禾坐在牢籠裡,雙眼巴巴望著牢外掉在地上的書,等著大國師回來。

而這一等,卻是等了十來天。一直等到了新年。

大國師府地處京師,是在最繁華處辟了一塊幽靜之地。可以想像,和平時期的京城,新年的年味能從牢外飄到牢裡面。

即便前幾年大成國與北境苦寒者亂鬥,京城的年味也是絲毫不減。一整月裡,每到夜間,外面的紅燈籠能照亮雪夜。除夕當天還有煙火歡騰,更有被馭妖師靈力所驅使的煙花,點亮京師整個夜空。

紀雲禾即便在牢裡,也能透過門口看見外面的光影變化。

而今年什麼都沒有。

紀雲禾在牢裡過得不知時日,但估算著也是除夕這幾天了。

那牢門口什麼動靜也沒有。她枯坐了一個月,盼來的卻是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的順德公主。

順德公主赤著腳,提著鞭子而來,身上似乎還帶著傷,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跟在她身後的,是烏泱烏泱的一群馭妖師。

紀雲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多人了。她看著瘸了腿的順德公主,開口打趣:「公主,現在離我第一次見你,不過五年半的時間,怎生狼狽成了這般模樣?」

順德公主一言未發,給了個眼神,旁邊有馭妖師打開了牢籠的門。

姬成羽這才急匆匆地從眾多馭妖師之中擠了進來。

「公主!公主!師父還在北境與青羽鸞鳥纏鬥!」

青羽鸞鳥?

紀雲禾眼眸一亮,青羽鸞鳥竟然出現了!

「……或許過不了多久,師父便回來了,不如我們等師父回來再……」

「如今戰事,皆因此賤奴而起!我大成國大好男兒,戰死沙場,白骨纍纍,皆為此賤奴所害!」順德公主怒紅了眼,斥責姬成羽,「不殺此奴,不足洩憤!」

紀雲禾聞言,心裡大概猜了個一二。

看樣子,是青羽鸞鳥出現了,大成國吃了個大敗仗,甚至累得順德公主也傷了腿。這才讓大國師出了手,去了北方。而今在北境,大國師被青羽鸞鳥纏上,所以這才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

馭妖師們踏入牢中,順德公主也入了牢中。

見自己已勸不住,姬成羽給紀雲禾使了個眼色,轉身離去,看這樣子,似乎是想通過什麼辦法聯繫上北境的大國師。

紀雲禾任由姬成羽離去,她站起身來,雖是一身破舊衣裳,可態度也不卑不亢:「公主,戰事為何而起,你如今還沒有想明白嗎?」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紀雲禾臉上:「想明白什麼?本宮只要知道,你這條賤命,是怎麼沒的就夠了。」

紀雲禾的手指沾了一點臉上的血,她抹掉血跡,再次看向順德公主,眼中已泛起凜冽的殺意:「這就是沙場之上,白骨纍纍的原因。」

「本宮何須聽你說教!」順德公主怒極,又是一鞭揮來。

紀雲禾一抬手,鞭子與紀雲禾手掌相接觸的一瞬間,黑氣騰飛,紀雲禾一把抓住了鞭子。

「沒有誰,天生便該是你的賤奴。」

順德公主哪裡肯聽她言語,厲喝一聲:「給本宮殺了她!」

馭妖師聞聲而動,各種武器攜帶著馭妖師的靈力在狹小的空間之中向紀雲禾殺來。

紀雲禾將所有蘊含殺氣的凜冽寒光都納入眸中。她的手緊握成拳,一身黑氣陡然飄散開來。

狹窄的空間之中,所有飛來的武器盡數被她週身的黑氣狠狠打了回去。速度之快,甚至讓有的馭妖師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武器擊中。

紀雲禾身後,九條妖異的尾巴再次飄蕩出來,在牢籠之中激盪著,宛似一隻憤怒的巨獸,拍打著四周的囚牢。

「你想殺我,正巧,我也想殺你。」

黑色尾巴向前一伸,將那地上的一柄斷劍捲了過來,紀雲禾握住斷劍劍柄,將劍刃直指順德公主:「來。」

順德公主紅著一雙眼睛,所有的嬌媚與高高在上此時盡數被仇恨所吞噬,讓她的面目變得扭曲,甚至猙獰。

與順德公主此役,紀雲禾贏得並不輕鬆。

接近六年的時間,被囚在牢中,不見天日,她的手腳皆不再靈活如初。

而順德公主身為大國師最看重的一個弟子,當是得了他三分真傳,有自傲的本事,加之旁邊的馭妖師伺機而動,讓紀雲禾應接不暇,數次受傷,滿身皆是鮮血。但好在在多年的折磨當中,這樣的傷已不足以令紀雲禾分神,她全神貫注,不防不守,全力進攻,任憑流再多血,受再多傷,她也要達成自己的目的。

順德公主帶來的馭妖師皆被打敗,順德公主也疲憊不堪,面色蒼白的紀雲禾終於找到機會,一舉殺向順德公主的命門!誰承想順德公主竟然隨手拉過旁邊的馭妖師,讓他擋在自己身前,紀雲禾一劍刺入馭妖師肩頭,馭妖師震驚不已:「師姐……」

順德公主卻恍若未聞,一鞭子甩來,將紀雲禾與那馭妖師綁作一堆。

紀雲禾未來得及躲避,順德公主徑直奪過一把長劍,從那馭妖師的身後直接刺了過來!長劍穿過馭妖師的後背,刺向紀雲禾的心口。

紀雲禾悶聲一哼,立即斬斷困住自己的長鞭,往後連連退了三步,方才避開了那致命一擊。

見得紀雲禾還活著,順德公主一腳踢開自己身前的馭妖師:「廢物!」馭妖師倒在地上,已斷了氣息。

而此時,其餘馭妖師見狀,皆驚駭不已。

紀雲禾摀住自己的傷口,以黑氣療傷,而已疲憊得舉不起劍的順德公主則聲嘶力竭地命令其他馭妖師:「上!都給我上!殺了她!」

在場所有人盡數沉默,他們的靈力也幾乎被消耗殆盡,不少人還受了重傷,見順德公主如此,紛紛露出駭然神色,此時,有人打開了牢籠的門,一個人踉蹌著逃了出去。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除了地上躺著的那個斷氣的馭妖師,其他人都已經踉蹌而走。

方纔還顯擁擠的絕境牢籠,此時竟然顯得有些空曠。只留下了虛弱狼狽的紀雲禾與更加狼狽的順德公主。

她們兩人,沒有一寸衣服上是沒沾染鮮血的。

紀雲禾用黑氣止住了胸口上的傷口,血不再流,她又握緊了斷劍,踏一步上前。

順德公主見她如此模樣,忍不住退一步向後。

紀雲禾再上前一步,順德公主又踉蹌著退了兩步,直至她赤裸的後腳跟踩到地上被留下的一把劍。她身體猛地一軟,向後摔倒。

紀雲禾疾速上前兩步,跨坐在順德公主的肚子上,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握斷劍的手狠狠一用力,「鏘」一聲,斷劍刺入順德公主耳邊的地裡。

「你師父說,不會讓任何人殺你,可見世事無常,你師父的話也不一定是管用的。」

染血的臉依舊擋不住紀雲禾臉色的蒼白,她的笑卻宛如來自地獄的惡鬼,看得順德公主渾身膽戰發寒。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打的賭嗎?」

紀雲禾的斷劍貼在順德公主耳邊來回晃動,卻因她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力不足,晃動間,已經割破了順德公主的耳朵。斷刃上,再添一點血跡。

而那個要將天下九分艷麗踩在腳下的順德公主,此時面色慘白,唇角甚至有幾分顫抖。她被割破的耳朵流著血,一滴一滴落在紀雲禾住了五年的牢籠的地面上。

「這地上每一寸土的模樣,我都知道,而今天,我覺得是這地面最好看的一天。」紀雲禾笑道,「因為,上面會鋪滿你的鮮血。」

順德公主牙齒發抖,撞擊出膽戰心驚之聲。

「害怕嗎?害怕的滋味怎麼樣?」紀雲禾盯著她的眼睛,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殺氣浮現,「可金口玉言,你和我賭了的,平不了北邊的亂,我就要把你削為人彘。」

紀雲禾說著,手起刀落!卻在此時忽聽一聲厲喝,紀雲禾整個身體被猛地從順德公主身上撞開。而她手中的斷刃還是在順德公主臉上狠狠劃了一刀。

斷刃橫切過順德公主的臉,劃開了她的臉頰,削斷了她的鼻樑,在另一邊臉上還留下一道長長的印記。

「啊!」順德公主一聲淒厲的尖叫,立即跪坐起來,將自己的臉摀住,她的雙手立即染滿鮮血。「我的臉!我的臉!啊!」她在牢中痛苦地哭喊。

而被撞倒在一邊的紀雲禾身體裡的力量幾乎已經耗乾了。

她跪坐而起,瞇了瞇已經開始變得模糊的眼睛,試圖將面前的人看清楚……

黑甲軍士,是已經長大了的朱凌小將軍……

「公主!」朱凌看著近乎毀容的順德公主,隨即怒而轉頭,惡狠狠地瞪向紀雲禾,「戲妖奴!早在五年前我就該在馭妖谷門口殺了你!」

他說著將腰間大刀拔出,惡狠狠地向紀雲禾砍來。

紀雲禾試圖指揮身上的黑氣去抵擋,但這幾年的時間,朱凌並未閒著,他一記重刀砍下,殺破紀雲禾身側黑氣,眼看著便要將她狠狠劈成兩半!

便在此時,宛如天光乍破,又似水滴落入幽泉,清冽的風掃過紀雲禾耳畔,一絲銀髮掠過紀雲禾眼前。

那已經灰敗的黑色眼瞳,在這一瞬間,似被這一絲光華點亮了一般。她眼瞼慢慢睜開,似乎有靈魂中的神力在幫助她,讓她抬起頭來。

一隻乾淨得纖塵不染的白皙手掌徑直接住了朱凌的玄鐵大刀。

結實的大刀彷彿落到了一團棉花裡。

來人身形分毫未動,只聽晨鐘暮鼓之聲在牢籠之中響起,朱凌整個人被重重擊飛,後背陷入牢籠牆壁之中,血都未來得及嘔出一口,便已經昏死了過去。

一身骯髒紅衣的順德公主捂著臉,透過大張的指縫震驚地看著來人:「鮫……鮫人……」

「長意……」

銀髮,藍眸,清冷,凜冽,他是這血污混濁的牢籠之中唯一一塵不染的存在。

他總是如此,一直如此……

而不同的是,對此時的紀雲禾來說,此時再相見的衝擊,更勝過當年的初相逢……

冰冷的目光落到了紀雲禾身上。

四目相接,好似接上了數年前馭妖谷地牢中的初遇。只是他們的角色,被命運調皮地調換了。

長意的眼神,還是清晰可鑒人影,地牢火光跳躍,紀雲禾便藉著這光在長意透亮如水的眼瞳之中看見了此時的自己——渾身是血,面無人色,頭髮是亂的,衣服是破的,連氣息吸一口都要分成好幾段才能喘出來,她是這般苟延殘喘的一個人。

真是難看到了極點。

紀雲禾勾動唇角,三分自嘲,三分調侃,還有更多的是多年沉澱下來的思念夾雜著歎息:「好久不見啊,大尾巴魚。」

那如鏡面般沉靜的眼底,因為這幾個字,陡生波瀾,卻又迅速平息。

「紀雲禾。」長意開了口,聲色俱冷,當年所有的溫柔與溫暖,此時都化為利刃,劍指紀雲禾,「你可真狼狽。」

朱凌的大刀沒有落在她身上,卻像是遲了那麼久的時間,落在了她心頭一般。

紀雲禾看著長意,不閃躲。

過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事,還遇見過倒霉的紀雲禾,他如今心境怎還會一如當年,赤誠無瑕……

這都是理所應當的。

這也都是紀雲禾的錯。

紀雲禾心中五味雜陳,但她沒有說話,她唇邊的笑未變,還是帶著戲謔調侃和滿不在乎,她看著長意,默認了這句充滿惡意的重逢之語。

「對啊,我可不就是狼狽至極嗎……」

「鮫人……擅闖國師府……國師府弟子……國師府弟子……」在紀雲禾與長意三言兩語的對話間,順德公主摀住臉奮力地向牢門外爬去,她口中唸唸有詞,而此時,除了地上已經死掉的那人,哪兒還有國師府弟子在場?

長意轉頭,瞥了更加狼狽的順德公主一眼。

他冰藍眼瞳中的狠厲,是紀雲禾從沒見過的陌生。

於是,先前只在他人口中聽到的關於「北境之王」的消息,此時都變成現實,在紀雲禾面前被印證。

長意再不是那個被囚禁在牢中的鮫人,他有了自己的勢力,權力,也有了自己的殺伐決斷與嗜血心性。

未等紀雲禾多想,長意微微一俯身,冰涼的手掌毫不客氣地抓住紀雲禾的手腕,沒有一絲憐惜地將她拎了起來。

紀雲禾此時的身體幾乎僵硬麻木,忽然被如此大動作地拉起來,她身上每個關節都在疼痛,大腦還有一瞬間的眩暈。她眼前發黑,卻咬著牙,未發一言,踉蹌了兩步,一頭撞在長意的胸膛上。

長意都沒有等她站穩,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拖著她往門外走去。

長意的力道太大,是如今的紀雲禾根本無法反抗的強大。她只得被迫跟著他踉蹌走出牢門。

牢門上還有大國師的禁制,長意看也未看一眼,一腳將牢門踹開,禁制應聲而破,他拉著紀雲禾一步踏了出去。

這座囚了紀雲禾五年多的監獄,她終於走了出去,卻在踏出去的這一刻,再也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雙膝一軟,毫無預警地跪在了地上。

長意還拎著她的手腕,用力得讓紀雲禾手腕周圍的皮膚都泛出了青色。

紀雲禾仰頭望向長意,蒼白的臉費了好半天勁也沒有擠出一個微笑。她只得垂頭道:「我走不動……」

長意沉默,牢中寂靜,片刻之後,長意一伸手,將紀雲禾單手抱起,紀雲禾無力的身體靠在他胸口上,恍惚間,紀雲禾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回到了那個十方陣的水潭中,長意的尾巴還在,她也對未來充滿了無盡的期望。

他們在水潭中,向外而去,好像迎接他們的會是無拘無束的廣袤天地,會是碧海,會是藍天……

那是她此生最有期待的時刻……

「卡嗒」一聲,火光轉動,將紀雲禾的恍惚燎燒乾淨。

長意將牆壁上的火把取了下來。火把所在之處,便是堆滿刑具的角落,長意的目光在那些仍舊閃著寒光的刑具上轉過。

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一手抱著紀雲禾,一手拿著火把,再次走向那玄鐵牢籠。

還躺在牢中的順德公主滿臉倉皇,她看著長意,掙扎著,驚恐著,往後撲騰了兩下:「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長意將牢門關上。牢門上藍色光華一轉,他如同大國師一般,在這牢籠上下了禁制。

長意眸色冰冷地看著順德公主:「滔天巨浪裡,我救你一命,如今,我要把救下來的這條命還回去。」

他冷聲說著,不帶絲毫感情地將手中火把丟進了牢籠裡。

牢籠中的枯草和塵埃霎時間被點燃。

一臉是血的順德公主倉皇驚呼:「來人!來人呀!」她一邊躲避,一邊試圖撲滅火焰,但那火焰好似來自地獄,點燃了空氣中無名的氣和恨意,瞬間躥遍整個牢籠,將陰冷潮濕的牢籠燒得熾熱無比。

「救命!救命!啊!師父!」順德公主在牢中哭喊。

長意未再看一眼,抱著紀雲禾,轉身而去,離開了國師府的這座囚牢。

當長意將紀雲禾帶出去時,紀雲禾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這才看見囚禁自己的不過是國師府裡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一座院子。

而此時,院中火光沖天,幾乎照亮整個京城,順德公主叫喊「師父」的淒厲聲音已經遠去,紀雲禾黑色眼瞳之中映著火光,倏爾道:「不要隨便打賭。」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看向懷裡的紀雲禾。接觸到長意的目光,紀雲禾仰頭看向長意。

「老天爺會幫你記下。」

順德公主如今算是……以另一種方式踐行了她們之間的「豪賭」吧。

長意並未聽懂紀雲禾在說什麼,但他也不在意,他帶著紀雲禾如入無人之境,走在國師府的中心大道之上。

出了火光沖天的院子,迎面而來的是一隊朝廷的軍士。

國師府的弟子盡數被拉去上了戰場,回來的一部分還被順德公主弄得離心離德而去。此時站在軍士面前的唯有先前離開前去傳信的姬成羽。

姬成羽認識長意,但見他帶著紀雲禾走了出來,震驚得瞪大了雙眼:「鮫……鮫人……」

這陸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銀髮藍眸的鮫人,唯有這一個——天下聞名的一個。

眾軍士舉著火把,在聽到姬成羽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有些軍心渙散。火光映襯著大國師府中的火光,將長意的一頭銀髮幾乎照成紅色。長意沒有說話,只從袖中丟出了一個物件——一個髒兮兮的,破舊的布娃娃。

布娃娃被丟在姬成羽腳下。

姬成羽得見此物,比剛才更加震驚,而震驚之後,卻也沒將布娃娃撿起來,他沉默許久,方抬頭問長意:「我兄長托你帶來的?他人呢?他……」

話音未落,長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華一起,他帶著紀雲禾,身影如光,霎時間便消失在原處。藍色光華如流星一般劃過夜空。

別說朝廷的軍士,便是姬成羽也望塵莫及。

夜幕星空下,長意帶著紀雲禾穿破薄雲,向前而行。

紀雲禾在長意懷中看著許久未見的夜空繁星,一時間被迷得幾乎挪不開眼,但最令人著迷的,還是自己面前的這張臉。

不管過了多少年,不管經歷多少事,長意的臉還是讓人驚艷不已,雖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經改變……

「長意,你要帶我去哪兒?」紀雲禾問,「是去北境嗎?」

長意並不答她的話。

紀雲禾默了片刻,又問道:「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嗎?」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還會沉默,會當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沒想到長意開了口:「不是。」

說話間,兩人落在了一個山頭之上,長意放開紀雲禾,紀雲禾站不穩腳步,踉蹌後退兩步,靠在了後面的大石之上。

長意終於看了紀雲禾一眼,宛如他們分別那一晚,而他的眼神,卻是全然不同了。他盯著紀雲禾,疏離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穿過紀雲禾的耳邊,拉住了紀雲禾的一縷頭髮,手指似利刃,輕輕一動,紀雲禾的髮絲便紛紛落地。

他剪斷了她一縷頭髮,告訴她:「我是來復仇的。」

這次,我是來傷害你的。

紀雲禾領悟到了長意的意思,而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此時,天色已亮,遠山之外,一縷陽光倏爾落在這山頭大石之上,陽光慢慢向下,落到了長意背上。

逆光之中,紀雲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臉,當陽光慢慢往下走,照到了紀雲禾的肩頭,紀雲禾陡覺肩上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燒紅的針紮了一般,刺骨地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頭,但扶上肩頭的手,也霎時間有了這樣的疼痛,紀雲禾一轉頭,看見自己的手,登時震驚得幾乎忘了疼痛。

而長意的目光此時也落在了她的手掌之上。

朝陽灑遍大地。

紀雲禾大半個身子站在長意的身影之中,而照著太陽的那隻手,卻被陽光剔去了血肉,僅剩白骨……

紀雲禾愣怔地看著自己的手,甚至忘了這劇烈的疼痛。

被陽光剔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轉動了一下,紀雲禾將手往長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於是,接觸到陽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盡。從指間到手掌、手腕……直至整個手臂。

這詭異的場景讓紀雲禾有些失神,疼痛並未喚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時間,紀雲禾都沒有見過太陽,此時此刻,她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嚮往,以白骨探向朝陽,好似就要那陽光剔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燒那牢獄之氣,讓她的靈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邊挪動了一步,想讓太陽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邁出這一步前,她另一隻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紀雲禾再次被拉回長意那寬大的身影之中。

長意的身體製造的陰影幾乎將紀雲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雙藍色的眼睛尤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著來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紀雲禾的下巴,強迫紀雲禾仰頭看著他。動作間,絲毫不復當年在馭妖谷時的克己守禮。

「你在做什麼?」他問紀雲禾,語氣不善,微帶怒氣,「你想殺了自己?」

紀雲禾望著長意,感覺到他動怒了,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紀雲禾沒有掙脫長意的禁錮,她看著他,唇邊甚至還帶著幾分微笑。

「為什麼生氣?」她聲音虛弱,但字字清晰,「你說,要來找我復仇,是對我當年刺向你的那一劍還懷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尋死路,你該高興才是。」她看著他,不徐不疾地問,「為什麼生氣?」

長意沉默地看著紀雲禾,聽著她漫不經心的聲音,看著她眼角疏懶的弧度,感受著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長意的手劃過紀雲禾的下頜,轉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貼近紀雲禾的耳畔,告訴她:「紀雲禾,以前你的命是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國師府的;而後,你的命,是我的。」長意聲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紀雲禾聞言,笑了出來:「長意,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這樣的話,敢欺負他,能欺負他的人,應該沒幾個了吧。

紀雲禾抬起手,撐住長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將他推遠了一些,接著道:「但是我還得糾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後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說這樣的話。」

「你可以這麼想。」長意道,「而我不會給你選擇的權利。」

言罷,長意一揮手,寬大的黑色衣裳瞬間將紀雲禾裹入其中,將陽光在她週身隔絕。甚至抬手間還在紀雲禾的衣領上做了一個法印,讓紀雲禾脫不下這件衣裳,只給她留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紀雲禾覺得有些好笑:「我在牢裡待了快六年,第一次曬到太陽,你為何就斷言我能被曬死了去?哪個人還能被太陽曬死?」

長意淡淡地睨她一眼:「你能。」

這兩個字,讓紀雲禾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長意,誠實、真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她忽然間有些想告訴長意當年的真相,她想和長意說:當年,其實我並沒有背叛你、遺棄你,也並不是想殺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討厭我為你做決定,但我從沒有想要真正地傷害你……

紀雲禾試圖從衣裳裡伸出手來,去觸碰長意,但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繩索一樣,將她緊緊綁在其中,讓她手臂動彈不得。

紀雲禾無奈:「長意,曬太陽不會殺了我,雖然會痛,但……」

話音未落,宛如要給紀雲禾一個教訓一般,紀雲禾瞳孔猛地一縮,霎時間,身體裡所有的力量都被奪去,心臟宛如被一隻手緊緊擒住,讓她痛苦不已,幾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從口中噴湧而出。

紀雲禾看著地上的血跡,感受著慌亂的心跳,方才承認,她確實可能會被太陽曬死……

甚至,或許下一刻,她便會死……

紀雲禾靠著巨石,在長意的身影籠罩之中喘了許久的氣,她仰頭望長意,還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並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長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絲毫沒有挪開。

「長意……」她道,「或許,我們都錯了……我這條命哪,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自己。我這條命,是屬於老天爺的……」

又行到這生死邊緣,紀雲禾對死亡已然沒有了恐懼。她並不害怕,她只覺得荒唐,不為死,只為生。

她這一生從頭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爺興起而做的一個皮影,皮影背後被一隻無形的手捏著,操持著,讓她跳,讓她笑,讓她生,讓她活……也讓她走向荒蕪的死亡。

每當她覺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時,老天爺便給她重重的一記耳光,讓她清醒清醒,讓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麼近,可就是讓她碰不到。

在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時局之中,在命運之下,飄搖動盪,難以自主……那已經到嘴邊的「真相」,便又被嚥下。

紀雲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經過這六年的折磨之後,已經動了根本,先前與順德公主那一戰,可能已經是她所有力量的「迴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盡頭。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告訴了長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這個單純的鮫人,因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變,在他終於可以懲罰她這個「罪人」的時候,罪人告訴他,不是的,當年我是有緣由的,我都是為了你好。說罷,便撒手人寰,這又要長意如何自處?

她的餘生,應該很短了,那就短暫地做點懷揣善意的事情吧……

紀雲禾佝僂著腰,看著地上烏青的血跡,沙啞地開口:「長意,我現在的模樣,應該很醜陋可怕吧……」

長意沉默片刻,聲音也是低沉的瘖啞:「不及人心可怖。」

紀雲禾垂著頭,在黑衣裳的遮擋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處罰她能讓長意獲得內心的平衡與愉悅,那麼……便來吧。

《馭鮫記(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