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意,你這是想用你的一生來囚禁我。」
那個詭異的事件發生只在一瞬間,紀雲禾卻愣是彆扭了許久。
其實,雖然紀雲禾調侃長意沒有被女人勾引過,但事實上,紀雲禾也沒有勾引過男人呀!這第一次下手,就遭遇這般極端事態,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應對不來。
但尷尬完了,紀雲禾自己想想這事也覺得好笑,可笑完了,她又悟出了一絲絲不對勁的味道。
長意是什麼樣的人,即便他因為被背叛過,所以心性改變,變得強硬、蠻橫,但他也不應該會變成一個負心薄情的浪子啊。
因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用花這六年的時間,做這般謀劃,將她從國師府救出,帶回來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為對過去耿耿於懷,心中還看不開、放不下嗎……
他一直都是一個固執的人,而這樣一個固執的鮫人,會突然放棄他們鮫人一族世代遵守的規矩……放肆大膽地親吻一個沒有與他許下終身的人嗎?
只是為了報復,抑或是為了讓她難堪?
紀雲禾覺得,這個鮫人一定也有什麼事情是瞞著她的。
她並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面多做糾結,於是,在又一個飯點,固執的鮫人固執地恪守著他自己的「規矩」,又來押著紀雲禾吃飯了。
紀雲禾拿著筷子,壓下了自己的尷尬,也無視桌子對面那人的尷尬,開門見山,大刀闊斧地砍向長意:「昨日,你為何要吻我?」
桌子對面的人一張臉都在文書後面,聽聞此言,用文書將那臉繼續遮了一會兒,不過片刻,便放了下來。
長意一張冷臉,一如往常。
「你不是想試試嗎?」
「誰想試這個了!」紀雲禾一時沒壓住自己的臉紅,剛想拍桌而起,但又及時克制住情緒。她深吸一口氣,用理智壓住內心所有的躁動與尷尬,沉聲道:「長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挑釁我的是你。」長意將文書丟在桌上,看著紀雲禾,「而今詰問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好,那我完整地問一遍。」紀雲禾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情緒,「你們鮫人的規矩,一生只許一人。昨日,你為何要吻我?」
燭火之間,四目相接,聊的是男女事,卻全然沒有半分纏綿意。
「我恪守我族規矩,並未破壞。」
半晌後,長意如是說道。
而這一句話,卻讓紀雲禾又愣怔了許久。
她其實在問之前,心裡約莫就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但當聽長意親口說出,她心底依舊震撼:「你……什麼時候……」
長意道:「這並非你我第一次肌膚相親。」
聞言,紀雲禾腦中陡然閃過了一個畫面,是那日她從這湖心小院出逃,到了那冰面上,她惹惱了長意,長意咬了她的耳朵,破皮流血,留下了一個藍色印記……
紀雲禾摸著自己耳朵上的印記,她望著長意:「你瘋了。」
「只是為了困住你而已。」長意道,「我族印記,可讓我念之則見之,你所在之地,所處境況,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難怪……難怪……
在那之後,紀雲禾幾次試圖自盡,剛掀了床單他就找來了,原來如此!
「我不是你的皮影人。」
「你不是。」他盯著紀雲禾,未眨一下眼睛,「你是籠中獸。」
紀雲禾倏爾一聲笑,三分無奈,七分蒼涼。「長意,你這是想用你的一生來囚禁我。」
長意沉默許久,半晌後才站起身來。
「吃完了讓人來收拾。」他轉身往屏風前走去。
「站住。」紀雲禾神色十分嚴肅地喚住他。
長意轉頭,準備迎接紀雲禾的再一次「挑戰」,但兩人相視許久,紀雲禾卻問道:「你們鮫人……能續絃嗎?」
黑袍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長意一張臉比剛才更黑了幾分,他未做解答,繞過屏風,手一揮,給了紀雲禾一個禁制。
「哎!你回答我啊!」
但任憑紀雲禾站在禁制後面叫喊,長意沒再理她。
叫了一會兒,紀雲禾累了,往床榻上一坐,開始琢磨起來,好在她是個命短的,要是長意還能續絃,那這便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怕就怕他們這鮫人一族腦子不好使,定了個不能續絃的規定,鮫人一族壽命又長,那不就得活活守到死嗎……
應該不至於是這般愣頭愣腦的一個族群吧……
紀雲禾躺在床榻上憂心著,卻也沒想多久,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近來,她時常犯困,空明和尚說她是身體不好了,精神不濟,長意便沒有在意。紀雲禾其實本來也是這麼以為的,但自打她夢中第三次出現那個白衣白裳的女人之後,紀雲禾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今夜,是第四次了……
而這次,似乎又要不同一些。
紀雲禾感覺到腳底有風托著她,往那女子身邊靠去,但那女子臉上,卻總是有白色的雲彩遮住面容,讓紀雲禾看不真切。
「你是前些日子,攔我登天路的人。」紀雲禾被風托到她跟前,問她,「你為什麼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女子的聲音猶似從風中來。
「我不知道你是誰,為何要幫你的忙?」
「我是……」她的話語被大風遮掩,「幫我……青羽……鸞鳥……」
紀雲禾支稜著耳朵,努力想要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但風聲蓋過了她的聲音,讓紀雲禾除了那幾個零星的詞語,聽不清其他的語句。
恍惚間,腳底雲彩陡然消失,紀雲禾再次從空中墜落,她倏爾清醒過來,身邊給她蓋被子的侍女嚇了一跳。
紀雲禾往旁邊一看,這才看見屋內有三個侍女,一個在幫她蓋被子,一個在收拾餐盤,一個將先前開著透風的窗戶給關上了。紀雲禾隱約記得,她燒炭自盡的那日,清醒過來的時候,是長意將窗戶打開了透風來著,那日的風還有點大……
她記下此事,但並未張揚:「我不睡了,不用給我蓋被子。」
紀雲禾如此說著,卻忽然聽到屏風外一陣吵鬧,一個十分耳熟的女聲叫著——「啊啊,我都聽見了,她說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讓空明大禿子給她治病,為什麼就信不過我找的大夫,我找的大夫也能給她治!」
長意低叱一聲:「休得吵鬧。」
「嗚……」那女子立即嗚咽了一聲,似害怕極了一般閉上了嘴。
紀雲禾一轉頭,在那燭火投影的屏風上看到了三個人影,一個是坐著的長意,還有另外兩個女子的身影。
紀雲禾要下床,侍女連忙攔她:「姑娘……」紀雲禾拍拍侍女的手,走到屏風邊。因為有侍女來了,所以長意將禁制暫時撤掉了,紀雲禾靠著屏風,看著外面面對長意有些害怕又有些惱怒的洛錦桑,笑了出來。
「錦桑,好久不見。」
坐在書桌後的長意瞥了紀雲禾一眼,卻也沒有呵斥她。竟是默許了她與洛錦桑相見。
洛錦桑一轉頭,一雙杏眼登時紅透了,那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就開始往地上掉:「雲禾……雲……雲禾……」她往前走了兩步,又捂著嘴停住,「你怎麼……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看她哭了,紀雲禾心頭也陡添幾分感傷,但她還是笑道:「瘦點穿衣服好看。」
長意將手中文書拿起:「要敘舊,後面去。」
聽這言語,卻是不阻攔紀雲禾接觸洛錦桑了。洛錦桑立即兩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紀雲禾。但抱住之後,她的手在紀雲禾背上摸了摸,隨即越發難受地號啕大哭起來:「你怎麼瘦成這樣了,你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她反反覆覆就說這兩句話,想來是傷心得一時想不出別的言語了。
紀雲禾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都過這麼多年了,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一樣。」
洛錦桑不管不顧地哭著,此時,旁邊走過來一個青衣女子,她揉了揉耳朵,一聲柔媚的歎息:「可不是嘛,吵死人了。」
紀雲禾看著這青衣女子,倏爾一愣。
「青……羽鸞鳥。」
青姬看向紀雲禾,笑道:「對,可不就是我這隻鳥嗎?」
紀雲禾有些愣神,她夢中才出現過的名字……竟然在下一瞬,就變成人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這……怕不是什麼巧合。
紀雲禾讓兩人在小茶桌邊上坐下。
洛錦桑的言語如同傾盆大雨倒進了裝滿水的缸裡,溢得到處都是。她拉著紀雲禾的手如老母親般心疼了一番,好不容易被紀雲禾安慰好了,她又開始倒起了苦水,拽著紀雲禾哭訴自己這一路走來要見紀雲禾一面有多不容易。
「自打知道你被關在這裡我就想來見你……」洛錦桑往屏風處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我花了好多錢去買通人,還硬著頭皮闖過,但都沒有成功。後來空明大禿驢又和我說,讓我不要費盡心機去找你,他說你快死了。我氣得不行,將他打了一通,又跑去求她……」
洛錦桑沒好氣地指著還在打量蠟燭的青姬:「她也沒用得很!還什麼青羽鸞鳥呢!哼!一點都不頂用!」
青姬覺得好笑地扭頭看她:「你這小丫頭,還埋汰起我來了。」她眉宇間與雪三月有些相似,讓紀雲禾恍惚間以為,是她們三人在這湖心小院陰錯陽差地重逢了,但再看仔細一些,她眼眸之間的媚態卻是雪三月不曾有的。
青姬盯著洛錦桑道:「我前幾日不是也幫你求了嗎,人家鮫人心肝寶貝一般地看著,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
紀雲禾抽了抽嘴角:「心肝寶貝……」紀雲禾的嘀咕被掩蓋在了洛錦桑的怒斥之中。
「你打他呀!你這身妖力都幹什麼吃了!」洛錦桑怒道,「你看這哪兒有心肝寶貝一般地看著,要是心肝寶貝,能瘦成這樣嗎!」洛錦桑拉著紀雲禾的手臂晃了晃,「你看看這手!啊?再看看這臉!啊?還有這頭髮!誰家心肝寶貝能養成這樣?」
紀雲禾笑了笑,將洛錦桑拉住:「我一個階下囚,在你們嘴裡倒成座上賓了。」
洛錦桑看著紀雲禾,嘴角動了動,半天,才對紀雲禾說:「雲禾,我從來不相信你會是個壞人。」
紀雲禾從來不為自己六年前做過的事感到後悔或者委屈,這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願意承擔這個後果。她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是看得極開的,直到此時此刻,聽洛錦桑說出此言,倏爾心頭一動。
但她掃了一眼屏風,又垂下眼眸,到最後也只是望著洛錦桑露出一個微笑,並不對她的話做任何回應。「光聊我有什麼勁,我這六年牢底坐穿,一眼看透,你呢,這六年你都在做什麼?吃了多少苦,又學會了多少本事?」
「我……」洛錦桑瞥了一眼屏風之外,「這是一件說來話長的事……」
這時,屋中的侍女將房間清掃乾淨盡數退了出去,屏風外的人倏爾也開了口:「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們該走了。」
長意下了逐客令。
「哎,等等,青姬你來都來了,快給我家雲禾看看。」洛錦桑道,「你雖然不是大夫,但好歹活了這麼多年,萬一有法子呢。」
此言一出,長意果然沉默。
青姬撇撇嘴:「那就看看唄。」她握住紀雲禾的手腕,隨即眉梢一挑。
洛錦桑緊張地看著青姬:「怎麼樣?」
「你的空明和尚說她還能活多久?」
「月餘。」
青姬故作嚴肅地點點頭:「依我看啊,就一個法子能救。」
三雙眼睛齊刷刷地落在青姬身上,青姬站起身來,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洛錦桑身上,電光石火間,青姬從洛錦桑腰間將她的匕首拔出直指紀雲禾的咽喉。
洛錦桑連聲驚呼:「哎!做甚?」
長意也立即行至紀雲禾身側。
「她這身體,死了最是解脫。」
洛錦桑氣得大叫:「我讓你來治人,你怎麼回事!」
「出去。」長意也叱道。
唯有紀雲禾事不關己地坐在椅子上,笑彎了眼,連連點頭:「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洛錦桑更氣:「雲禾你說什麼呢!好歹還有一個月啊!」
長意又惡狠狠地瞪向洛錦桑:「都出去!」
一聲呵斥,倆人都被攆了出去。
紀雲禾在椅子上獨自樂呵,臉都笑得有些泛紅了。「洛錦桑這丫頭,哪兒有她,哪兒就有歡樂,她竟然和青羽鸞鳥成了朋友……」
長意攆走了兩人,臉色又臭又硬,轉頭看見笑瞇瞇的紀雲禾,那臉色方微微緩了些許。
紀雲禾望向長意:「長意,你以後就允許她們來看我好不好?」
聽聞紀雲禾提請求,長意的神色又稍冷了下來,他默了片刻,隨即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紀雲禾以為他不同意,他向來是對她的要求視若無睹的。紀雲禾習慣了,便也沒有放在心上,本來她也就是隨口提一嘴而已。
但紀雲禾沒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時,朝陽未升,外面寒露尚存,樓下便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腳步輕快,踢踢踏踏,將人的心神都喚得精神了起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卻沒有人走進來。沒過片刻,那門又小心翼翼地關上了。
一個人的腳步輕輕地踩在地上,在閣樓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
此時長意剛走不久,說是去外面處理事務了。紀雲禾倚在床上正準備睡覺,忽覺身邊光影一暗,隱身的洛錦桑慢慢顯出了身形。
紀雲禾仰頭看她,洛錦桑笑嘻嘻地湊到她床邊,又熱情地抱了紀雲禾一下:「雲禾,意不意外,我又來看你了。」
紀雲禾微微一挑眉:「沒人攔你?」
「沒人攔我呀。」洛錦桑笑道,「誰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隱身,為什麼沒有成功進來?」
「是哦。」洛錦桑奇怪地撓了撓頭,「之前都會被湖心島外的禁制擋住的,今天禁制沒了。」
紀雲禾笑笑,並未將湧上心口的暖意宣之於口。
「你這大清早的來擾我睡覺,是要做什麼?」
洛錦桑拿了個包袱出來:「你看,當初你離開馭妖谷的時候,讓我帶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給你留著的。」
紀雲禾低頭一看,再見舊物,過去的記憶一時湧上心頭,雖然沒什麼好留戀的事,但突然想起,倒還有幾分悵然。
她收下茶具,輕輕撫摩。
「錦桑,謝謝你。」
洛錦桑撓了撓頭:「茶具而已,不用謝,就是要保住它們太不容易了。」
紀雲禾聞言,有些想笑地看著她:「一些不值錢的茶具而已,還有誰想要故意砸了它們嗎?」
「對呀!」洛錦桑氣憤道,「空明和尚那個大禿驢可壞了!六年前我不是離開了嗎,然後我帶著你這套茶具,像之前一樣到處尋找大禿驢的行蹤,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後,他不僅帶著我交給他保護的瞿曉星,還救了鮫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懸崖上的一劍,紀雲禾心頭一動。
「大禿驢說他是從河裡把鮫人撈起來的,那時候鮫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沒有求生的慾望,只在隻言片語當中透露出是被……」洛錦桑頓了頓,「是被你所害……我當然是不信的,大禿驢卻很相信他,待得鮫人傷稍好之後,大禿驢從他那兒得知了前因後果,氣得要將你的這些茶具砸了,說我帶著它們,就是幫惡人做事。」
「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們做錯什麼了就得被砸了。還有,你怎麼可能是惡人!」
紀雲禾笑了出來,一邊摸著杯子一邊道:「是啊,砸一套茶具能解什麼氣,我要是空明和尚,現在就該將我殺掉。」
「你又胡說!」洛錦桑斥了紀雲禾一句,「我當時幫你解釋了的。我離開馭妖谷前你不是告訴我,讓我將茶具帶走,在外面等你,然後林昊青會把谷主之位讓給你嗎。到時候,你就會用谷主的身份放鮫人走。」
紀雲禾想了好半天,哦,原來她是這樣說的。
「但是大禿驢嘲諷我,說這個說法奇怪得緊,怎麼想都想不通,他說你連我都騙,就說你壞。」
紀雲禾摸著茶杯:「你呢?你怎麼說的?」
「我罵了他一通,然後走了。」
紀雲禾笑得直搖頭:「你罵了他一通,還能去哪兒?」
「去找雪三月呀!」洛錦桑想起當年的事,依舊覺得情緒激動,「當時我知道你因押解鮫人不力,被朝廷抓了,關在國師府裡,急得我上躥下跳,正巧大禿驢氣著我了,我索性就背上東西,自己出發了。」她拍了拍紀雲禾手裡的茶具,「為免大禿驢趁我不在砸你的東西,我把它們都交給瞿曉星了,讓他好好藏著,潛伏在北境,等我回來。你看,他也未辱使命。」
「瞿曉星也在馭妖台吧?」
「嗯,在的,六年前他一直跟著空明和尚,現在在馭妖台也有個一官半職了。他也可想見你了,就是這鮫人,昨天讓我上湖心島了,卻不讓他上島,我看哪,就是覺得瞿曉星是男兒身,不待見他呢。」
「瞿曉星才多大點,那不過還是個小少年。」
「六年了,小少年都長大了。」
紀雲禾笑著搖頭:「後來呢?你找到雪三月了嗎?」
「她之前被青羽鸞鳥帶走,後來我聽說青羽鸞鳥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出現過,於是我一路北上,到了極北之處,但北方太大了,我在雪原迷了路,真的是絕望到了極點。可……」言及此處,洛錦桑微微紅了臉頰,她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一聲,轉了腦袋。
「大概是那什麼天意吧,大禿驢也出現在了雪原,他救了我。」
紀雲禾了然一笑:「哦,茫茫雪原,孤男寡女,患難與共?」
「對,然後我一不小心就睡了他。」
紀雲禾手一抖,被托付了六年的茶具,其中一個杯子霎時間滾在地上,瞬間破裂,宛如驚雷。紀雲禾張著嘴,似被雷劈啞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洛錦桑反而心疼得蹲了下去:「呀呀呀!杯子杯子杯子呀!」
紀雲禾把其他杯子往床榻上一塞,將洛錦桑拉了起來:「你怎麼了他?」
洛錦桑沉默了一會兒,誠實道:「睡了他。」
「那你現在和他……」
「就還和以前一樣呢。」
「啊?」紀雲禾瞬間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死了,她應該把空明和尚這個渣渣叫過來,問問他該不該先死一死……
「哎呀,茫茫雪原天寒地凍的,我借他陽氣暖暖身子,不算什麼過錯吧……」
是……要是這樣一說……倒還是洛錦桑佔便宜了……
「那他對你,便與之前沒什麼不同?」紀雲禾打量著洛錦桑的神色。
洛錦桑想了半天:「說沒有吧,好像又有點不同,但說有吧,又好像沒有那麼實實在在地有……反正他這人陰陽怪氣的,我體會不出來。回頭你幫我一起看看唄。」
「好。」紀雲禾應承了,但沉默了下,又道,「就是……拖不得,也幫你看不了幾次,之後,你還是得自己為自己打算。」
言及此處,洛錦桑也沉默下來,她還要安慰紀雲禾,紀雲禾卻又笑著將話題帶了回去:「之後呢?你們離開雪原後,找到雪三月和青羽鸞鳥了嗎?」
「找到了。但我們找到青姬的時候,三月姐已經沒有和她在一起了。青姬說,她從馭妖谷救出三月姐之後,沒多久,三月姐就走了。」
紀雲禾一愣:「她去哪兒了?」
「當時離殊不是那啥嗎……」
紀雲禾記得,當時離殊為救出青羽鸞鳥,血祭十方陣,離殊身死,雪三月方知自己不過是離殊心中的一個關於故人的念想。
「青姬和我說,當初她救走三月姐之後,三月姐很是頹廢了一陣,後來還與青姬打了一架,打完了,便說自己不再想將過去放在心上,要離開大成國,獨自遠走。青姬見她一身根骨上佳,便指點她去海外仙島遊歷了……」
紀雲禾皺眉:「青姬把雪三月支到海外仙島去了?」
「這怎麼能叫支呢?青姬說沒有這四方馭妖地之時啊,許多大馭妖師和大妖怪都是從海外仙島遊歷回來,方頓悟得大成的。」
紀雲禾點頭:「我在馭妖谷看到的書上,倒也記錄過些許海外仙島上的奇珍異草,對體中靈力大有裨益,只是最終都歸類於傳說志怪,沒想到還能有活人現身做證……」
「對呀,我也可想去了。三月姐是不知道你遭了難,這才能安心離開,但我是不行了,我一門心思想救你,這才留下的。」
「就數你最關心我了。」紀雲禾戳了一下洛錦桑的額頭,「但是瞎關心,最後把我帶到這兒來的,不還是那鮫人嗎。」
洛錦桑聞言,不開心了:「鮫人能救出你,那也是我的功勞!」
「哦?」
「青姬是看在與我的情誼上,才答應幫鮫人的!」眼看自己的功勞被人搶了,洛錦桑急切道,「我當時不是在雪原上遇見空明大禿驢了嗎,我後來才知道,大禿驢並不是去雪原上找我的,他是去找青羽鸞鳥的。我在雪原迷路的那段時間,那個鮫人呀,在大禿驢的幫助下把北方那個馭妖台都攻下來了!」
紀雲禾聞言,想起了自己在國師府的囚牢裡聽到這消息時的場景。
她點點頭:「我也聽聞過。」
「鮫人把馭妖台的馭妖師通通趕了出去,把馭妖台建成了現在這北境的統帥之地,然後他和空明和尚就開始謀劃,想要招攬天下不平之士,打破國師府一方獨大的局面。大禿驢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只是他之前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馭妖師或者妖怪,又與他有同樣強烈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擱置著。但有了鮫人之後,他們就謀劃上了……」
紀雲禾聽到此處,張了張嘴,本欲打斷詢問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下來。
「鮫人那時在北境坐鎮,大禿驢就北上雪原,試圖拉青羽鸞鳥入伙。」
「嗯。」紀雲禾點頭,「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時長意與空明羽翼未豐,雖憑自己之力奪下馭妖台,但未必能坐穩位置。若有百年前天下聞名的大妖怪相助,他們的實力或者名氣必定大增。對這天下有所不滿,卻還心有顧忌的人,得知他們有青羽鸞鳥相助,必定放下不少顧忌,投奔而來。
「是呀,他們想得可不是很美嘛。但是,」洛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為什麼?」
紀雲禾思及十方陣中,那因青羽鸞鳥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濃烈厚重的感情,她應當恨極了馭妖師。
若按照大國師那般想,青羽鸞鳥怕是要讓這天下的馭妖師來給她過去的歲月陪葬才是。但有這麼一個天然的機會送上門去,青羽鸞鳥竟然沒有答應。
洛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歡過一個人,但她出十方陣之後,得知那個人已經死了。」
「所以……」
「青姬就覺得,這個世界忒無趣,於是便不打算摻和這人世紛爭,打算就在那雪原深處避世而居。」
紀雲禾一挑眉,心覺這青羽鸞鳥看起來五官生媚,是紅塵俗世相,但沒想到這內心裡竟然也藏著幾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陣中,留下的是青羽鸞鳥百年的不甘與愛戀,所以那附妖才那般瘋狂、癡迷,但青羽鸞鳥並未那般執著。
「或許這是最好的選擇……」
「哎,你別急著感慨,我跟你說,我還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洛錦桑故作神秘。
紀雲禾覺得有些好笑:「什麼秘密?」
「青姬喜歡的人,你知道是誰嗎?我告訴你,是……」
「知道。」紀雲禾打斷了她,「無常聖者,寧若初。」
洛錦桑蒙了:「哎,你怎麼……」她像個孩子,有點不開心了,挑釁道,「那你知道寧若初和咱們現今天下的馭妖師當中的誰有關係嗎?」
紀雲禾一咂摸:「大國師?」
「哎!」洛錦桑不解,「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紀雲禾笑著捏了捏洛錦桑的臉:「你傻呀,咱們這世上能活那麼大歲數的人,還有誰?」
「好吧,你知道大國師是寧若初的師兄嗎?」
紀雲禾一愣,這個……她還真不知道。
「他們師出同門?」紀雲禾詫異道,「那他們的師父是誰?當初的無常聖者和如今的大國師,這般重要的兩個人,為何從未有書籍記載過他們過去的關係?」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啊,是當初空明和尚為了說服青姬說出來的。不過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歡寧若初,他只是以為當年寧若初作為最主要的那個馭妖師,主導了封印青姬一事,所以青姬應該最恨他,而寧若初死了,那青姬當然要找世上僅有的一個跟他有關係的人去報仇啦。但沒想到青姬根本不關心這些。她當時說,寧若初是她和這世界的唯一關聯,寧若初死了,她與世界就沒有關聯了。」
紀雲禾有些感慨,隨後又望著洛錦桑道:「那你有什麼本事,把她拽到這紅塵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錦桑得意道,「青姬愛喝酒啊,和我一見如故!我倆見面就喝了兩個通宵,青姬就把我當朋友了。後來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時候,青姬答應我,為了這頓酒,願意來北境馭妖台幫我一個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錦桑點頭,「回去又路過雪原,嘿嘿……」
「……」紀雲禾揉了揉額頭,看洛錦桑這德行,也不知道該不該找空明和尚問罪了。她緩了下,繼續問道:「你們當初沒有帶走青姬,那……」
是了,紀雲禾想起來在她被抓了之後,前五年的時間裡,朝廷的人也並沒有探到青羽鸞鳥的消息,可見那時候青姬是當真與長意他們沒有聯繫的。
「那我也沒辦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沒辦法綁著青姬去國師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沒戲了。我就只好和大禿驢回了北境,然後蹲在這邊,看著鮫人和大禿驢建立自己的勢力,收納流竄的妖怪還有叛逃的馭妖師,然後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鮫人帶著我去找了青姬。青姬兌現了承諾……她幫我把大國師從國師府引到北境來了。」
紀雲禾問道:「青羽鸞鳥如此厲害,為何不直接讓她和長意一起去京師,這樣說不定能鬧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寧。」
「我是這樣說的啊,大禿驢也是這樣說的,但是鮫人不是。」
紀雲禾一愣。
「鮫人說,他要獨自一人帶你走。」
一句話,彷彿帶紀雲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與烈焰之中,她在瀕死之際看到了長意,他帶她離開了那狹窄陰暗的牢籠。
紀雲禾垂下眼眸。
如果說把這一生鋪成一張白紙,每個情感的衝擊便是一個點的話,那到現在為止,恐怕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能在紀雲禾這張白紙上,潑下這麼多墨點吧。
紀雲禾苦笑……
「真是個專制的大尾巴魚。」
「可不是嗎!」洛錦桑還在紀雲禾耳邊嘰嘰喳喳地抱怨著,「你看看那鮫人,現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蠻橫不講理了,他把你關在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讓我來見你一面,是用我的面子求來的青姬幫忙呀!他可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半點情面都不留……」
而所有的聲音,此時都再難鑽進紀雲禾的耳朵裡,她看著那扇屏風,又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當中。
……
京師,國師府。
房間內,窗紙、紗簾和床幃都是白色的,宛如在舉行喪禮。
順德公主的一身紅衣在這片縞素之中顯得尤為醒目,只是她的臉上也裹著白色的紗布,從下巴一直纏到額頭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隻眼睛。
她半醉半醒地倚在寬闊的床榻上,手裡握著一個青瓷壺。
「來人!」她的喉嚨宛如被撕破了,「拿酒來!本宮還要喝!」
身著玄鐵黑甲的將軍踏著鐵履走了進來。他走到順德公主面前,單膝跪下。他的臉上也戴著厚厚的玄鐵面具,在露出眼睛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他臉上燒傷的痕跡可怖至極。
「公主,您傷未好,不能再多飲了。」
「不能?本宮為何不能!」
「公主……」
「我什麼都可以做!我現在什麼都能做!我有師父!師父……」順德公主左右張望,未見大國師,那只露出的眼睛裡滿是倉皇,「朱凌,我師父呢?」
「國師為公主研製藥物去了。」
「藥?哈……哈哈……朱凌,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順德公主湊到朱凌耳邊,帶著醉意嘶啞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兒。」
玄鐵面具後面的眼睛陡然睜大,朱凌震驚得愣住。
「我,是先皇后與攝政王之女。」
朱凌愕然。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我從小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母后認為我是一個錯誤,攝政王幾次想殺我,我害怕……」她啞聲說著,在朱凌耳邊哭了出來,「我怕……在深宮之中就那麼死了……直到師父……師父看見了我。」
「他看見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著我,我就被眾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驕女,連我的弟弟,那正統的皇子也必須將帝位與我平分。但是……他不是捧著我,他是捧著這張臉。」
她抓著自己臉上的繃帶,十分用力,以至露出了縫隙,讓朱凌看到那紗布之下潰爛的皮肉。
「我用這張臉,得到了全部,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會失去全部。可我的臉毀了……」
她站在原處,忽然之間,像是發瘋了一樣,狠狠地將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
「這天下負我,我就要負天下!有人傷我,我就要殺了她!那馭妖師紀雲禾首當其衝!」
朱凌看著她,也緊緊地握了拳頭:「公主,我願如你所願。」
「不,我要親手殺了她。」順德公主轉過頭來,露在紗布外的眼睛泛著血腥的紅光,盯著朱凌,「紀雲禾被煉成了妖怪,所以擁有了她本不該有的力量。朱凌,我要擁有比她更強大的力量。」她走向朱凌,「你在牢中幫我擋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樣,被噬心烈焰焚燒,朱凌,我只相信你,我要你幫我。」
朱凌再次跪於地面,頷首行禮:「諾。」
……
翌日清晨,大國師拿著一盒藥膏走入順德公主的房間,剛走到床榻邊,順德公主就已經睜開了眼睛,她透過紗布,看著多年以來一直未曾變過容顏的大國師。
「師父。」
「嗯。」
「新的藥膏,制好了?」
「嗯,這個藥膏用了有些疼,但敷上月餘,必有奇效。」
「師父,」順德公主啞聲道,「藥膏太疼了,好像要把我的肉剜了,再貼一塊上去。」
而大國師的聲音並無任何波動:「能治好,那就剜了,再貼。」
順德公主沉默了片刻:「那師父,我想要個獎勵,獎勵我忍受了這麼多痛苦……只為達成你的願望。」
須臾後,大國師道:「你要什麼?」
「你從未讓人看過的禁術,秘籍。」
「好。」大國師道,「我給你。」
順德公主聞言,嘴角僵硬地微微彎起,她看著大國師將她臉上的紗布一圈一圈地摘下,她不再看大國師,垂下眼眸,看著自己醜陋的手背。
「謝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