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刀揮向牢籠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樣在夾縫中求生的苦難者。」
「那讓我見見帶信來北境的人。」
洛錦桑一愣:「這麼晚了……」
「現在不能耽誤時間。」
不管是她自己的時間,還是大局的時間……
長意沉吟片刻,終於對空明道:「帶她過來。」
在臥榻見使者,終究太不像話,是以這半個月以來,紀雲禾第一次走到了那屏風之外。
長意坐在書桌後面,紀雲禾坐在左側,空明與洛錦桑都站在紀雲禾身後,像是監視,也是保護。
燭火搖曳,不過片刻,一個體態娉婷的女子緩緩走來,到了屋中,先給長意行了個禮,隨後看了一眼坐在左側的紀雲禾。「護法,」女子柔柔喚了一聲,「久仰大名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妖氣,想來是個被馭妖師馴服了的妖怪。而她模樣看著面生,紀雲禾從未在馭妖谷見過。但能被林昊青派來做使者,想來林昊青是極信任她的。
「你認識我?」紀雲禾問。
「谷主先前常與思語提及護法,還曾畫像給思語看過,思語自然識得護法。」
這話說得有點意思。
林昊青時常與她提起紀雲禾,還畫過紀雲禾的像?這不知道的,聽此言語,還以為林昊青對紀雲禾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思念。
站在紀雲禾身後的空明眼神一抬,若有似無地瞄了書桌後的長意一眼,但見長意嘴角下垂,眸中神色不明。
紀雲禾笑道:「我竟不知我與谷主的關係竟然這麼好。」
「自然是好的,當年護法與谷主共患難,同謀劃,一起渡過了大難關,他才能登上谷主的位置……」
紀雲禾一怔,眉頭皺了起來,她打量著面前的柔弱女妖,這女妖說的……難道是她與林昊青殺了林滄瀾,瞞過順德公主一事……但這種事,紀雲禾以為林昊青只會讓它爛在肚子裡,怎會與這外人道?
或者……這並不是個外人?
「你是林昊青的……?」
「奴婢是谷主的妖僕,名喚思語。」
六年時間,林昊青還養了個自己的妖僕出來。
「尊主,」思語轉頭對長意道,「我谷主並無意與北境為敵,只要尊主願將護法還給馭妖谷,馭妖一族的大軍自當退去。」
長意冷笑:「是還給馭妖谷,還是還給朝廷?」
思語待要開口,長意徑直截斷了她的話頭,繼續道:「都無所謂,沒有誰可以從這裡帶走她。」
屋中靜了片刻。
思語再次開口:「尊主,何必徒添傷亡,您是明白人,而今局勢,沒有誰想動手。」
「是嗎?」長意冰涼的眼瞳盯著來者,即便沒有鮫珠,他天生的氣質也讓站於他面前之人顯得低矮幾分。
「北境不是朝廷,亦不是你們馭妖地。來此處之人,本就一無所有,只為博一線生機。國師府讓他們活不下去,那便要滅了國師府,馭妖一族要摻和進來幫國師府,那便也是北境的敵人。你與我北境談顧慮?」長意頓了頓,繼續道,「北境之人,一無所有,無所顧慮。要戰,便戰。沒有條件,無法妥協。交出紀雲禾不行,交出空明也不行,交出任何一個被北境庇護之人,都不行。」
一席話落,屋中只聞窗外風聲。
紀雲禾看著長意,只覺他如今擔上這尊主的名稱,並非虛號,而當真是名副其實。
他曾是潛龍在淵,而今,到底是應了後半句——潛龍在淵,騰必九天。
良久,思語盈盈一拜:「尊主的意思奴婢明瞭,告辭。」
她走後,空明與洛錦桑繼續沉默地站了片刻。
空明倒也沒有此前那麼大的敵意了,許是為長意一番話所動,他只對長意道:「與馭妖一族之戰,並非易事,哪怕是贏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國師府若攜軍隊前來,又要如何應對,你且好好謀劃吧。」
言罷,他帶著洛錦桑也離去了。
長意提了筆,開始在桌上寫著什麼,柔和的燭光中,紀雲禾走到長意身前:「長意。」
長意抬頭看她:「我知曉你要說什麼,不想聽,後面去。」
這個人今天幾次三番用這話擋住她的話頭,紀雲禾又好氣又好笑:「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長意一聲冷笑:「無非是你不是想被北境庇護之人,諸如此類的言語。」他將手中筆放下,「紀雲禾,他人投奔北境而來,是去是留是他們的自由,你不是……」
「你這話,我倒是猜對了,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紀雲禾道,「你又猜錯了。」
這個「又」字讓長意一愣。他嘲諷一笑:「是,馭妖師想的什麼,妖怪怎麼看得清。」
紀雲禾沒再接話,她只拿起他在桌上放下的毛筆,站在書桌的另一頭,就著他未寫完的那張紙,在上面畫了一條線:「這邊是馭妖台,這是馭妖師封鎖北境的線。」
紀雲禾指著線,肅容分析著:「林昊青而今封鎖了從南到北的所有道路,從陸地、空中,到河流。那他而今的陣勢勢必是橫向排列。空中若有大妖阻擋,勢必有操縱大妖的馭妖師,河流與陸地亦如此。而各方馭妖地多年來被國師府打壓,真正算得上大馭妖師的,攏共不過八人,馭妖谷獨有其三。林昊青是谷主,操縱全局,必然不會去前線馭妖,雪三月已去海外仙島,自然也不會幫著他們,而我……」
紀雲禾勾唇一笑:「我這次,站在你這邊。」
長意仰頭,看向紀雲禾,只見面前這形容枯槁的女子嘴角帶笑,眸有星光,直勾勾地盯著他,她的自信與驕傲好似從未被時光和苦痛磨滅。
燭火在兩人之間跳躍,心中有許多疑惑堆在喉頭,但長意一時間竟不想用言語打破此刻的這一幕。
紀雲禾卻轉開了目光,她在紙上的線上點了六個點。
「為了全面封鎖北境,空中沒有城池據點,必定有兩個大馭妖師操縱大妖控制空中,其餘三人,一人斷河流,兩人守陸地,其他的馭妖師形成封鎖線,但凡任何地方有異動,大馭妖師便能催使大妖前去支援。」紀雲禾道,「大馭妖師,是林昊青封鎖的關鍵。只要能在空中抓一人,地上抓一人,林昊青的封鎖便不攻自破。」
紀雲禾放下筆,長意問她:「你怎知他們一定會這麼安排?」
「這是最合理的安排,而且……」紀雲禾一笑,「我懂林昊青。」
此五字一出,長意唇角的弧度微微落了一些下去。
紀雲禾卻沉溺在謀劃之中,一時未察覺,她思索著,繼續道:「破了大妖的封鎖線,林昊青勢必派人頂上。到時候,北境最好集結最優秀的戰力,全力出擊,但只攻他們一角,定要出其不意,戰勝即歸,不可戀戰,目的不是打敗他們,而是令其挫敗,損其士氣。各方馭妖地並非真的想搏命一戰,只要讓他們知道,北境有誓死一戰的決心以及戰勝的能力,他們內部勢必會有分歧,到時候,北境便可以最少的傷亡,逼退此次各方馭妖地之圍攻。」
紀雲禾轉頭看長意:「如何?」
長意並未流露任何情緒。「可。」他道,「明日挑選人……」
「哎,等等。」紀雲禾攔住他,「馭妖師的能力,雖大不如前,但幾方馭妖地中的大馭妖師並不好對付。並非我誇大,當年林昊青與林滄瀾俱在,青羽鸞鳥出世之時,若我或者雪三月中一人願拚死相搏,留下青姬,也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長意,萬不能輕敵,抓這兩名馭妖師,乃是最關鍵的一環,必須確保萬無一失。我認為,最好是你與青姬,一人捉空中一人,一人捉陸上一人……」
紀雲禾話沒說完,長意便已瞇起了眼睛:「紀雲禾,為了讓我拿回鮫珠,你可真是絞盡腦汁啊。」
紀雲禾一笑:「陣前不可無帥。」
長意沉吟片刻:「我親自去,一個時辰內必回。」
他的意思是……這鮫珠只會離開紀雲禾身體一個時辰?紀雲禾思索了片刻,這一個時辰,她能與夢中白衣女子說多少話?不過……有一個時辰也好。
紀雲禾笑了笑:「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明日。」
紀雲禾皺眉:「時間這麼緊,青姬會答應嗎?」
「沒問題,沒問題!交給我!」洛錦桑忽然又從門外跑了進來。
紀雲禾一愣:「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本來打算等這鮫人走了之後再找你聊會兒的,然後……躲著躲著,就都聽見了。」
紀雲禾失笑,回頭看了長意一眼,紀雲禾而今察覺不了洛錦桑,長意難道也察覺不了嗎,他沒有鮫珠,但這五感可也是敏銳得很呢。
「我明天去誆那大鳥,就說我要飛出去玩,等到上了路,拽了她的毛,逼也得把她逼去抓人。」
紀雲禾道:「青姬聽到能打死你。」
洛錦桑笑著撓了撓頭,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那,這個鮫珠,要怎麼拿回去啊?難道要把雲禾的胸膛剖開嗎?」
此言一出,長意的神色微不可見地一怔,隨即十分鎮定地道:「怎麼給她的,便怎麼拿回來。」
洛錦桑轉頭問紀雲禾:「怎麼給你的?」
紀雲禾倏爾想到那日的那一幕……
那瞬間的相觸,雙唇的溫度,柔軟的感受,長意身上特有的味道……所有的觀感,瞬間湧進紀雲禾腦海。
紀雲禾一轉頭,含混道了一句:「沒怎麼,碰了碰……」
「哪兒碰?」
「……我有些乏了,打算瞇會兒,你也趕緊回去吧。」
紀雲禾幾乎是將洛錦桑推了出去,一回頭,但見書桌後的長意拿著一本書擋住了半張臉,但那眼角的弧度,卻是忘了遮掩。
而這弧度,便如同那逗貓逗狗的狗尾巴草,彎彎的,軟軟的,毛茸茸地將她心尖一撓。
紀雲禾轉過頭,自己往屏風之後走去,走過長意身邊的時候,兩人皆沒有言語。
房中燭火依舊無聲跳躍,宛似燒到了心尖,燃了滿室溫熱。
翌日一大早,洛錦桑果真如她所言,將青姬誆了,讓青姬答應她,帶她飛去南邊買酒喝,她們這方說定了時間,長意便籌劃著出發了。
離開前,他得取回自己的鮫珠。
紀雲禾坐在小茶桌邊上,太陽初升,她還沒睡。陽光落在窗戶紙上,將房間打出了一層曼妙的光影。
長意一襲黑袍,站在她跟前,紀雲禾仰頭望著他。
四目相接,靜默無言。
此時空氣靜謐,兩人眸光交織,呼吸相聞。
長意微微俯下身子,紀雲禾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身子微微往後仰了一下。
她的動作雖小,但是在長意眼中還是如此明顯,長意微微停頓了一瞬,冰藍色的眼瞳裡清晰地描畫了紀雲禾的面容。下一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再沒過多耽誤,當即抬起手,指尖拂過紀雲禾臉頰,穿過她的髮絲,停在她的後腦勺上。
他用手掌禁錮她,強勢地不允許她逃避、退縮。
長意將眼睛閉上,那冰藍色的眼瞳消失在長長的睫毛之下,他俯身而來,帶著特屬於他的氣息,將唇印在紀雲禾的唇瓣上。
他肌膚微涼,更襯得紀雲禾這唇的灼熱。
紀雲禾沒有閉眼,她呆滯又清晰地感受到了這個吻。不似此前的調戲與突然,也不似上次那般激烈與對抗,一個輕柔的吻,綿長而細緻。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好似一對令人稱羨的情侶,在最私密的時刻,做著最親密的事。
長意的氣息勾動她胸膛裡的那顆鮫珠,絲絲涼意從紀雲禾心口處升騰而起。唇上的涼意與胸膛中的氣息連接,讓紀雲禾彷彿是飲了一口冰涼的酒,清冽的感覺直達心口,甚是醉人。
藍色的鮫珠離開她的胸膛,倏地一轉,便隱入長意的唇齒之間。
而這藍光消失之後,長意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窗外的日光在窗格子上又往上爬了一些,窗格子的陰影投在紀雲禾側臉上,日光流轉,斑駁之間,紀雲禾終是閉上了眼睛。
他們是為了讓長意拿回鮫珠,才親吻的,現在,鮫珠已經拿回了,這觸碰……毫無意義,但是紀雲禾沒有立即喝止,她給了自己剎那的放縱,這一生,這一世,紀雲禾常在隱忍,多在謀劃,步步算計,不敢走錯一步。但此刻,她選擇了放縱自己,感受這曇花開落間,短暫的歡娛與留戀……
她睫羽顫動,胸中情緒翻湧。在這短暫的黑暗、片刻的沉迷之後,紀雲禾腦中好似有一把劍,攜著寒光刺過,刺破這溫軟的夢鄉,同時也攪動紀雲禾的五臟六腑。
鮫珠離身,病痛再次席捲全身,且比之前來得更加洶湧。
身體裡的每一根血管,彷彿都有針在扎一般,讓紀雲禾瞬間痛得清醒過來——她是將死之人!
紀雲禾忽然抬手,一把將長意推開。
僅一個動作,便讓她氣喘吁吁,她立即轉過身,摀住嘴,拼盡全力忍住疼痛,佯裝自己只是對這個吻不敢置信而已。
長意看著紀雲禾的背影,默了片刻。「一個時辰,我便回來。」
紀雲禾依舊捂著嘴,點點頭。
長意黑袍一動,氣息離開,身影消失在了房間之中。他離開的瞬間,紀雲禾眼前一黑,「咚」的一聲,摔倒在地,四肢綿軟無力,皮膚針扎似的疼痛。她額上虛汗直冒。
紀雲禾摸了摸耳朵,她猶記得長意說過,他給她的這個印記,讓他能看見她的所在,雖然不知道能看到什麼程度,但若長意在前面抓人,分神往她這兒一看,見她在地上躺著吐血,那豈不是要壞事。
紀雲禾連忙撐著最後一口氣,爬到床上,將被子裹上,這才安心地雙眼一閉,昏睡過去。
長空之上,青羽鸞鳥飛羽舞九天,洛錦桑坐在青羽鸞鳥的背上,她轉頭,看著身後的一團藍色光華緊隨其後,卻在須臾間,那光華猛地一頓,瞬間落後老遠,隔了一會兒,又跟了上來,往地面去了。
洛錦桑奇怪:「那鮫人怎麼了?」
「不知道呢。」青羽鸞鳥懶懶地答了一句,又道,「小丫頭,你去南邊玩,那鮫人跟著幹什麼?」
洛錦桑嘿嘿一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遠處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呀呀」的妖怪怪叫。
青羽鸞鳥在空中一轉,翅膀一收,飛羽盡散,她化為人形。洛錦桑「啊」一聲驚呼,青羽鸞鳥伸手一撈,將自由向下墜落的洛錦桑的後領提住,踏在雲端上問她:「小丫頭,這是個什麼鳥聲啊?」
「我想應該是妖怪鳥的叫聲,約莫還是個被馭妖師操縱的妖怪,或許還要擋咱們南下的路呢。」洛錦桑被青羽鸞鳥提著,身體在空中晃蕩著,但也不害怕,努力抬著頭,看著青羽鸞鳥,「要不你看看去?要是順手,幫我抓個馭妖師也行。」
青羽鸞鳥一笑:「我就知道你這小丫頭的話裡有蹊蹺。」
青羽鸞鳥話音剛落,遠方妖怪的啼叫越發清晰。青羽鸞鳥望著遠方,輕輕一笑,眼中光華一閃,她沒有張口,但是一聲鸞鳥清啼響徹九天,隨著聲音一過,一股妖力徑直盪開,橫掃周邊的雲朵,萬里白雲登時散開。
遠處,一隻黑色的怪鳥在空中扇著翅膀。遠遠地還能看見那鳥背上站著一個光著上半身的壯漢。
洛錦桑指著他道:「就是那個馭妖師吧。」
「小丫頭,我只答應幫你一個忙,可沒打算摻和到北境的這團亂事裡來。」
「哎呀,來都來了。」洛錦桑宛如在勸青羽鸞鳥玩什麼遊戲一樣,道,「你現在不摻和,他也不會放你走了。」
青羽鸞鳥這才瞥了洛錦桑一眼,「你要利用我,好歹也幹點大事,就對面那只烏鴉妖還有那個馭妖師,你就讓我跑這麼一趟?」青羽鸞鳥道,「你是不是對我的傳說不太瞭解?」
「你想怎樣?」
青羽鸞鳥一勾唇,魅惑一笑:「你說的,來都來了,那就幹點實事,抓個大的。」
「啊?」
洛錦桑還在愣神,青羽鸞鳥提著她便一俯身,逕直向那馭妖師的地上大營俯衝而去。
空中,只留下洛錦桑因為突然下墜而發出的驚呼……
……
紀雲禾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還是那片虛無的天地。這一次,白衣女子無比清晰地出現在紀雲禾面前,紀雲禾看見了她的面容,也聽見了她的聲音。「我是不是離死又近了一步?」紀雲禾道,「我想和你確認一些事……」
她話音未落,女子道:「我知道你想確認什麼。」紀雲禾一挑眉。聽她繼續道:「你的生活,他的生活,這世間人的生活,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我死後,執念化成了風,這世上,有風的地方,我便能有感知。」她看著紀雲禾,抓住了紀雲禾的手,站到了紀雲禾身後,「來,我把眼睛借給你。」
她說著,又像上次一樣,紀雲禾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場景,只是這次看到的並不是這女子的回憶,而是青羽鸞鳥……還有洛錦桑,以及……林昊青。
青羽鸞鳥化為原形,逕直衝向了馭妖師大營,洛錦桑不在,好似已經隱了身,以便躲避,以及搗亂……青羽鸞鳥的利爪撕裂林昊青所在的那個營帳,周圍人一片混亂,馭妖師、妖怪,還有昨日放回去的那個使者思語皆在。
但聞青羽鸞鳥一聲清啼,巨大的鳥爪子抓住了林昊青的胳膊。
「我讓他們去抓馭妖師,他們抓林昊青做什麼?」紀雲禾不解,一聲呵斥,「亂來!」
白衣女子拉著紀雲禾的手,在空中一揮,這邊畫面消失,另一邊,長意已經擒住了一名馭妖師,將其打暈,在帶回來的路上了。
紀雲禾看著長意,微微一愣,只見長意神色焦急,以最快的速度在往回趕。
沒等紀雲禾繼續看下去,白衣女子的手再是一揮。面前又出現了另一個房間,紀雲禾沒去過這個房間,但這房間的裝飾讓她陡然想起了她被囚的那六年,那個囚牢……
畫面一轉,出現一個站在書櫃前的人,果不其然是一身素白的大國師。
而今一看,大國師的這身衣裳卻是與這白衣女子……一脈相承。
「他當真是你徒弟?」
「我名寧悉語,他是我的親傳大弟子。他做乞兒時,我便將他撿了來,以我姓為他姓,給他取名寧清。我教了他一身本事,卻不想……」她頓了頓,「我雖已身故,卻能托身長風,存於天地,便如同那附妖一般存在著。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過錯。多年前,我……我因故而亡,寧清對我,心有……妄念……」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還是盡量控制著自己,說著:「他因我身亡而恨盡天下人,是以設局,令馭妖一族誤以為是青羽鸞鳥作亂人間,又獻十方陣給寧若初,致使寧若初與其他九名大馭妖師盡數身亡,而後在馭妖一族中,他大權獨攬,設四方馭妖地,及至如今,一手遮天,造成這天下亂局……」
她說著,這一場天下浩劫的始作俑者,此時卻在畫面中,靜靜地站在那書架旁,拿著一本書,細細研讀,陽光傾灑,他面色沉靜,宛如世間一沉穩的讀書人。
寧悉語揮手,面前畫面散掉。
她鬆開紀雲禾,紀雲禾轉身看向她:「你想彌補你的過錯?所以讓我把真相告訴青姬,你想讓青姬殺了大國師?」
「而今這世上,能與他一戰的除了青姬,別無他人。」白衣女子看著紀雲禾,「你時間……不多了。這世上,我也只能與你有這般聯繫。」
「為什麼是我?這世上命懸一線的並不只有我一人。」
「是,命懸一線的人太多了,但踩在人與妖的縫隙當中,且還命懸一線的,只有你一人。我非人非妖,只能托身長風之中,並不在五行之內,而你雖有身體,卻也越過了世間五行界限……」
白衣女子嘴唇還在動著,她的聲音卻慢慢變得模糊。
紀雲禾道:「我快醒了,青姬的事,我……」
紀雲禾猛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不是房梁,而是長意的臉,近在咫尺。
唇上還有長意的溫度。藍色的光華剛剛在她胸膛間隱去。他……又將鮫珠給她了。
紀雲禾坐起身來,長意往後退了一步,靜靜地看著紀雲禾,紀雲禾笑了笑:「人抓回來了?」
聽她開口說話,長意方才定了神:「嗯。」
兩人這方才搭了一句話,空明和尚便猛地將房門推開,他疾步走進來,怒斥長意:「你怎麼能讓那傻子去抓林昊青!萬一出事……」
長意眉頭一皺:「我沒讓她去抓。」
見長意被吼了,紀雲禾插嘴道:「青姬在,應當沒事。」
「應當?」空明看來是氣急了,惡狠狠地瞪了紀雲禾一眼,「事沒出在這個鮫人身上,你倒是放得下心!」
紀雲禾眉頭一皺,空明也覺自己失言,當即嘴一閉,逕直轉身離去,沒一會兒,就聽到樓道裡傳來空明和洛錦桑吵起來的聲音——
洛錦桑:「讓開讓開,我要告訴我家雲禾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你拉著我幹什麼?我好著呢!大禿驢我跟你說,我和青姬把林昊青抓回來了!就關在地牢裡呢!」
「洛錦桑你長沒長腦子!誰讓你去抓林昊青的?」
「你凶什麼啊?我陣前擒主帥!多帥氣!你有什麼好氣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和青姬本事大啊?」
「洛錦桑!」
「幹什麼!」
……
兩人越吵越大聲,倒是襯得這房間裡安靜極了。
長意轉頭,看著紀雲禾,有些奇怪地問她:「你知道她們去抓林昊青了?」
紀雲禾一頓,她總不能告訴長意她在夢裡已經看見了……紀雲禾只道:「猜的,青姬這性子,應該不甘寂寞。」她說完立即換了話題,「青姬既然將林昊青抓來了……我想見他。」
長意沉默了下來,他盯著紀雲禾,這一次,終於沒有再拒絕。
「一起。」
此二字一出,紀雲禾就嘴角一揚。
她喜歡聽長意說這樣的話。有這樣的話語,紀雲禾瞬間只想將當初的事情盡數告訴長意——她對他從未背叛。
但是……方才鮫珠離身的疼痛,猶在身上殘存。
紀雲禾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將那些話都嚥了下去。
將死之身,就不要玩那些反轉了,形勢那麼複雜,何必徒增煩惱。
紀雲禾本來還有一絲擔心,若她與長意一同見了林昊青,林昊青要是說出點什麼當年的事情,那她該如何圓場……
可沒等她的擔心落到實處,尚未來得及見林昊青,前線忽然傳來消息,林昊青被青羽鸞鳥所擒,陣前所有馭妖師頓時群情激憤,在幾位馭妖地領主的率領下,怒而大破北境前方陣法,揮大軍而來。
青羽鸞鳥與洛錦桑陣前擒主帥此舉,竟是將壓抑多年的馭妖一族逼出了最後的血性。
紀雲禾初聞此消息,有些哭笑不得,與自己同有隱脈的族人,隱忍多年,忽然這麼振作一次,實屬難得,而尷尬的是,她卻站在這群振奮的族人的對立面……
這個消息傳來時,洛錦桑與空明也在房間裡。這下洛錦桑傻眼了:「明明是我們陣前抓了他們的主帥,怎麼還讓他們變厲害了……」
空明一聲冷哼,還在氣頭上的他對洛錦桑的疑惑並不搭理。
紀雲禾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們此舉太欺負人了些。」
洛錦桑撓頭:「那咱們只有硬著頭皮去打仗了?」
「不能打。」長意神色不動,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卻無比堅定。
紀雲禾點頭,附和他的話道:「若論單槍匹馬,沒誰鬥得過青姬,但兩方交戰,必有損傷,加之馭妖一族而今戰意高昂,不可與之正面相鬥。就算贏了,也最多讓北境喘息兩月,兩月之後,京師來北境的路途冰雪消融,朝廷大軍揮師北上,北境無力與之再戰。」
「那怎麼辦……」洛錦桑急得撓頭,「我再悄悄把林昊青給他們塞回去?」
空明和尚又是一聲冷哼:「你還想幹什麼?侮辱他們第二次?洛錦桑,你有幾條命夠你折騰?」
「那……那……」
房間裡,沉默片刻。紀雲禾在沉思半晌之後,忽然抬頭,看向長意。「和談吧。」她道,「我去勸降他們。」
此言一出,房間陡然安靜了下來。
洛錦桑呆呆地看著紀雲禾:「和談?勸降?你去?」
紀雲禾沒有看洛錦桑,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長意:「我去。」
長意沉默片刻,依舊是那句話:「一起。」
……
天正黑,馭妖台之外,風雪連天,面前是一片茫茫雪原,風雪背後,一片黑壓壓的大軍壓在天地之間,將這風雪景色更添厚重與壓抑。
馭妖台前,巨大的城門之下,兩匹馬載著兩人,走向遠方那千人萬騎。
越往前走,來自前方的壓力越大。
紀雲禾與長意一人只有一個憑鮫珠撐起來的空架子,一人沒有身為妖怪力量代表的內丹。他們走過風雪,停在了雪原之上。兩人馬頭並齊,對方人馬未到,紀雲禾望向身邊的長意。
「你當真不將鮫珠拿回去?」
長意瞥了紀雲禾一眼,銀髮飛舞,與雪同色:「不拿。」
紀雲禾笑著看他:「他們要是動手將你抓了怎麼辦?」
「沒有鮫珠,他們依然抓不了我。」
這個鮫人很是自信。紀雲禾回過頭,望向遠方,道:「你是個不說大話的人,我信你。」
長意回頭,瞥了紀雲禾一眼,只見紀雲禾瘦弱的身形裹在那藏青色的斗篷之下,她那麼瘦弱,好似這風雪再大一點,就能將她吹走,她拉著馬韁,控制著身下因前方妖氣而有些不安的坐騎。
「長意,這景色真美。」她瞇眼看著面前的風雪與遼闊的遠方,「我已許久沒有身處這般景色之中了。」
她說著這話,好像此一行並不是賭上性命來與敵方對談,而只是出來吹吹風,看看景,活動活動筋骨。
長意看著她,應道:「對,很久沒有了。」
他也很久沒有在這般遼闊的景色下看過紀雲禾了。
上一次,還是六年前,在離開馭妖谷的路上,她站在他的對面,背後是一片追兵,長意如今猶記得她手中長劍帶給他的冰冷的刺痛感,那麼清晰……
而如今,她在他身邊。
長意本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將紀雲禾從那個房間裡放出來,他本是打算關她一輩子的,直到她真正停止呼吸,再不讓她有背叛他的機會。
但他帶著她出來了,若是紀雲禾想要再次背叛他,她帶著他的鮫珠,只要在對方來的時候,站在他的對立面,便可輕而易舉地取他性命。
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給她鮫珠,放她出來,與她離開馭妖台。
「這或許也是我此生最後一次了……」
她遙望著長空,風雪呼嘯間,神色蕭索。長意心中一痛,隨之理解了她言語之中的意思,又是一痛。
紀雲禾瀕死之時,長意見過,也為之痛過。
他騙過自己,也忽視過自己的情緒,但及至此刻,看著紀雲禾微微凹陷的眼窩,還有那被他吻過的,乾裂蒼白的唇,長意胸中情緒湧動,湧上他的喉間,壓住他的唇舌,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地開口道:「紀雲禾。」
紀雲禾轉頭看他,幽深漆黑的眼瞳映著漫天飛雪與他的銀髮。
「若你願發誓,以後再無背叛,我便也願……再信你一次。」
風雪還在亂舞,然而天地間所有的聲音彷彿都靜止了。
紀雲禾愣愣地看著長意。
在長意眼中,她殺過他,背叛過他,利用過他,而今,他竟然……還說出這樣的話。
紀雲禾唇角動了動,終是壓住心頭情意,硬著心腸笑道:「大尾巴魚,你怎麼還那麼天真哪,這麼多年了,人類的誓言,你還敢當真啊?」
紀雲禾的言語,字字如針,但長意還是看著她道:「你今日若說,我便信。」
心頭一陣劇痛。冷硬的心肝都好似被震碎了一般疼痛。紀雲禾雙手在袖中顫抖,幾乎握不住馬韁,身下馬有些焦躁地踏步,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轟隆之聲,萬人軍隊前來的腳步震天動地,打破兩人之間的氣氛。
紀雲禾這才重新握住馬韁,看著前方道:「陣前休談此事了。」
萬人大軍黑壓壓一片,如潮水般湧向兩人,卻在百米開外停住了。
前方,數十人打馬而來,馬蹄急促,轉瞬間十幾人便停在紀雲禾與長意面前。
有些是紀雲禾熟悉的面孔,有的則面生,但看起來凶神惡煞般,好不嚇人。
此前到北境的使者思語也在其中,她是林昊青的妖僕,自是比其他人更緊張林昊青一些,她率先提了馬韁,走上前來,望著紀雲禾與長意:「只你二人?」
對面的人一開口,方才將紀雲禾飄散的神志喚了一些回來。她望著妖僕思語,道:「北境尊主親自前來,勝過千人萬人。」
眾人看了長意一眼,長意未發一語,但他的藍瞳銀髮,早已成為傳說,傳遍世間,有的人第一次見他,忍不住轉頭竊竊私語起來。
長意打馬上前一步,揚聲道:「北境無意與馭妖一族為敵,諸位若今日退兵,林谷主自然能安然無事回到馭妖谷。」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谷主!」人群中,一彪形大漢提了馬韁,走上前來,「還有我馭妖山的晉陸兄,其他再談!」
這人口中的晉陸兄,乃是被長意抓回來的那名大馭妖師,本是馭妖山的門面,而今被這麼輕易地抓了,他們應當也是面子極為過不去了。
「這位兄台可是馭妖山的人?」紀雲禾看著那大漢笑問。
大漢戒備道:「是又如何?」
「晉陸乃馭妖山最強的馭妖師,如此輕易被擒,兄台可是覺得北境打了馭妖山的臉面,欺人太甚?」紀雲禾看著那大漢臉色一青,又轉頭盯著思語道,「更甚者,連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這幾大馭妖地聯合伐北,一仗未打,主帥先被擒走,若傳出去,可是顯得各方馭妖地,無比可笑?」
眾人本就心頭窩火,此時更被紀雲禾激得怒髮衝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長意眸光一冷,體內殘存的妖氣一動,週遭風雪頓時停住,化為利刃,停在眾人的四面八方。
局勢一觸即發。
「氣什麼?」紀雲禾在對峙的僵局中,依舊一臉笑意,「主帥被擒,臉面被打,各方馭妖地陣前失了尊嚴,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嗎?在多年前,大國師製出寒霜,建立國師府,設四方馭妖地,困住馭妖一族……打那時起,便注定了今日的敗局。」
此言一出,眾人沉默。
風雪呼嘯間,只聽紀雲禾繼續笑道:「諸位憤怒,是怒於北境妖怪太過厲害,還是怒於自己的無能與平庸?」紀雲禾提了氣,調動自己身體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馬背上,聲音不大,卻讓面前的人與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百年前,國師府未存,四方馭妖地不在,馭妖一脈未被奴役囚困之時,可是如今的模樣?」紀雲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馭妖師,我曾是馭妖谷護法,我深知諸位冒死來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願與不易!但到底是誰讓你們來的?你們又是在為誰而戰?你們手中的刀劍,指向的是何方,這條性命與一腔熱血,灑向的是何處?可有清醒的人睜眼看看是誰讓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誰困我等於牢籠之中?又是誰恫嚇、威脅、馴服我們?」紀雲禾伸手,抓過身邊被長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膚,鮮血滴落。
紀雲禾將手中冰刃狠狠擲於地面:「我將刀揮向牢籠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樣在夾縫中求生的苦難者。」
她話音一落,長意轉頭凝望她片刻,手一鬆,周圍風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眾人臉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後,眾人身後傳來嘈雜之聲。
紀雲禾看著思語:「我抓林昊青,不是為了戰,而是為了不戰。」
思語也定定地看著紀雲禾,那看似柔弱的面龐,此時眸光卻顯得冷硬。「我們沒有退路。」她打馬向前,走到紀雲禾身前,兩匹馬的馬頭,挨在了一起,「順德公主說,若不將你交給她,便要將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紀雲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殺你們在場的馭妖師,但若有新生的雙脈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們?」
紀雲禾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如此,我才決不向她妥協。她今日可以此威脅你殺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脅你自殺,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慾望永遠沒有盡頭。」
話音剛落,數人從後面的軍隊之中走出,經過面前這十數騎身側。思語掉轉馬頭,往後一望……
「我願入北境。」
「我願入北境……」
數人,數十人,數百人,數不盡的馭妖師從後面的軍隊之中走出,行於紀雲禾與長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沒有一人將離開的人攔住、挽留。
一時間,那黑壓壓的軍隊分崩離析。
北境的長風與鵝毛大雪拂過每個人的身側,紀雲禾看著他們,嘴角一動,露出一個輕淺的微笑。
她轉頭看長意。只見長意也靜靜凝視著她,那冰藍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長意……」她輕輕地喚了一聲。
風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風中好似飛舞成了一隻風箏。
她耳邊再無任何嘈雜,甚至連自己的聲音也都聽不到了——
長意……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了……
她的身體往後仰去,頭頂的風雪與漸漸亮起來的天,是她最後看見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