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捏好了我的木偶們,是時候帶他們出去走走了……」
孔明燈在北境的夜空搖曳了一整晚。
紀雲禾與長意舉行完了儀式,吃過了再簡單不過的「宴席」,與眾人喝過了茶,便放走了大家,因為空明、瞿曉星和洛錦桑他們身上都還有各自的事情要忙,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哪裡還能多留他們來聊天。
送走了眾人,長意與紀雲禾回到屬於他們的側殿之內。
紀雲禾梳洗了一番,回過身來,又看見長意坐在床邊握著他的喜服衣角,指尖輕輕在魚尾巴上摩挲。他的指尖輕柔,目光也十分溫軟,將紀雲禾看得心頭一酸。
她走到長意身邊,未曾坐下,站直身子,便輕輕地將長意的身體攬了過來。「抱抱。」她道,一邊說著,一邊摸了摸長意的頭髮。
長意一怔,便也鬆開衣角,抱住了紀雲禾的腰,他的臉貼在她的肚子上,正是最柔軟的地方,也是最溫暖的地方,讓他感覺自己週身的酷寒都在因紀雲禾而退去。
兩人靜靜相擁,彼此無言,卻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過了半晌,長意才輕聲開口道:「我沒有失去魚尾。」
「嗯?」
「在這裡,你是我的魚尾。」
他的臉輕輕在她肚子上蹭了蹭,紀雲禾心尖霎時間柔軟成一片,紀雲禾也更緊地將他抱住:「你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長意閉上了眼睛,將紀雲禾抱得更緊了一些:「嗯。」
這一夜或許是北境春天以來最溫暖的一夜……
因為紀雲禾有些難以入眠,所以長意在她耳畔哼響了鮫人的歌曲。他的低聲吟唱,宛如來自萬里之外的大海,時而猶如海浪,時而又如清泉,他的聲音讓紀雲禾漸漸閉上了眼睛。
她離現實越來越遠,卻離夢境越來越近,在夢境之中,混著長意的歌聲,紀雲禾彷彿看到自己又站在了十方陣的陣眼旁邊,她拉著長意帶著期冀與嚮往,跳入漆黑的水潭中。好似這眼前的黑暗退去,明日醒來,看到的便是一個春花遍地、再無陰霾的天地。
紀雲禾在長意的歌聲中睡著了,她的嘴角微微勾著,似乎正做著一個不錯的夢。
長意的歌聲漸漸弱了下去,終於,他閉上雙唇,歌聲靜默,顯得這側殿有些空曠寂寞了起來。
他藉著外面灑到殿內來的月光,看著紀雲禾唇角的弧度。
她的微笑似乎感染了他,讓長意也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抬起手來,想去觸碰紀雲禾唇角的那一絲溫暖的弧度。但當手指放到眼前,長意才看見……他的指尖已經被冰霜覆蓋,帶上了一層淺薄的白色,冰霜凝固,像是長在他手指上的冰針,看著便覺得有刺骨的寒意,若是觸碰到紀雲禾的臉,這些針尖怕是能將她的皮膚刺破。
長意收回了手,他這幾天都沒再感覺到身體有多冷了。
為了不讓紀雲禾看出他的異常,他找空明要了一種藥草,藥草能讓他週身麻痺,感覺不出疼痛。雖然病沒治好,但總是不耽誤他成親的。
長意認為,他以後陪伴不了紀雲禾多長時間了,那麼在能陪伴她的時間裡,就盡量美好一點吧。
就像今晚的夜空。
是這個人世給他和紀雲禾,最好的禮物。
長意放開了紀雲禾,他蜷縮在紀雲禾身邊,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挨著她,他怕自己週身的寒冷將她從美夢中喚醒。他想看著紀雲禾保持著微笑,直到他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
翌日,未及清晨,紀雲禾便又睜開眼來。
雖然是婚後的第一天,但任務也依舊要繼續,之前便遲到過一日,紀雲禾心道下次絕對不再遲到,但她坐起身來,動作輕柔地下床穿衣,卻在一回頭要與長意道別之時愣住了。
長意所躺的那塊床榻,四周結冰,獨獨在紀雲禾方纔所臥之處沒有冰塊,因為她週身火熱,所以寒冰未侵。但長意……已經被覆蓋在了冰霜之中。
紀雲禾只覺渾身失力,呆呆地看著長意,忽然間,耳畔傳來「吱呀」一聲,殿門被人推開,將墜入夢中的紀雲禾驚醒,紀雲禾怔怔地看著從門口走來的人。饒是在如今的情況下,她也不得不驚訝地張了張嘴:「你……是如何來的北境?」
來人身影在逆光之中,一片靜默……
北境還是一如既往地為了新的一天繁忙起來。
紀雲禾從側殿推門出去,饒是她身體中帶著九尾狐的妖力,體溫更比常人灼熱,此時站在陽光之下,她的週身也散發著陣陣寒氣。
紀雲禾在陽光中靜靜站了會兒,等著身上的白霧慢慢散去,隨後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她邁步向前走去。
身後殿門緊閉,偌大的馭妖台,好似空無一人一般寂靜清冷。
紀雲禾獨自一人走到了主殿之上,此時主殿上已有不少人在向空明呈上書信。紀雲禾這才知道,為什麼今天長意耽誤了這麼久沒出現,卻一直沒有人來找他,原來這個大尾巴魚早就將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他早就將自己的權力移交了出去,不管他在哪一天陷入沉睡,北境的事務都不會因此受到任何耽擱。
她等殿中的人處理完事務退了一撥下去,才走進殿內,對空明道:「空明,有事要打斷你一下。」
空明看了一眼紀雲禾嚴肅的神色,神情當即也沉凝了下來,他將剩下的人屏退到殿外,問:「他怎麼了?」
「他被冰封了。」
空明雙目一呆:「為何如此快……」
紀雲禾沉靜下來繼續道:「邊界還有結界的樁子要打,我待會兒會先去邊界,你且幫我將他的身體守著。」
交代罷了,紀雲禾轉身要走,空明卻忽然喚住她:「你便只有如此反應嗎?」
紀雲禾腳步微微一頓:「我該如何反應?」
空明沉默片刻:「你是個心性涼薄的人,理當如此。」
紀雲禾嘴唇微微張了張,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她邁步離開大殿。
趕到邊界,大家像之前一樣,將其他工作都準備好了。並沒有人來詢問紀雲禾為什麼今天又來得遲了,每人都帶著熱情洋溢的笑看著紀雲禾。
昨日裡幫她梳妝的一個姑娘走了過來,帶著些許好奇和嬌俏對她笑道:「昨天怎麼樣?我們在邊界都看到北境城裡升起來的孔明燈了。」
紀雲禾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吞嚥了下去,她對面前的姑娘報以微笑:「是的,很漂亮。」她全然未提今天早上的事。
姑娘聽她如此回答,更是喜笑顏開,將這個好消息傳遞了出去。
紀雲禾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
今天因為她來得太晚了,等到將結界的樁子打完,夕陽都已經快沉下地平線了。
忽然,有人猛地拉住了紀雲禾的肩膀。
紀雲禾的身體跟著那拽住她肩膀的力道往後一轉,她眼前出現了雪三月氣喘吁吁的臉。「找了你這麼久,你還在這裡磨蹭什麼。」雪三月道,「跟我回去,鮫人有救,需要你的力量。」
紀雲禾被雪三月拽著,跟著她走了好幾步,她剛想與雪三月說話,便被雪三月打斷了。
雪三月道:「有個叫姬寧的國師府弟子來了北境,他與空明認識,被人帶來的時候,空明正在準備鮫人的後事,姬寧在國師府的時候,得知海外有一味奇珍異草,可以解鮫人法術反噬之苦。」
「三月……」紀雲禾拉住雪三月的手,「我知道,是佘尾草。」
雪三月腳步一頓,她轉頭看向紀雲禾:「你從何處知曉的?」
紀雲禾頓了頓,思及今早見到的那個人影,她沒有直言相告,只道:「機緣巧合。」她默了片刻,「我本來想今晚回去求你……」
「談什麼求不求。」雪三月神色好似沒有什麼波動。
而紀雲禾知道,對雪三月來說,要用佘尾草救長意這個決定有多麼難做。
「姬寧將方法告訴了林昊青,現在林昊青施了陣法,要將佘尾草之力渡入長意身體之中,但是長意身上的堅冰凝聚太快,阻擋了佘尾草進入。待你回去,將長意身上的堅冰融化,藥草進入鮫人身體,即可助鮫人甦醒。」
紀雲禾沉默地看著雪三月。
「離殊早就死了。」雪三月說著,聲音聽不出情緒。
「別露出這個表情。」雪三月拉著紀雲禾繼續向前走,「現在的離殊,是我的念想,但你的鮫人不是,他是一條命。」
紀雲禾垂下眼瞼,她嘴角顫抖,喉頭幾次起伏,最終脫口而出的,也就只有兩個字:「多謝……」
紀雲禾活到這個年紀,經歷這些風波,說出口的話越來越少,但心中卻因為經歷的複雜,而擁有了更多的感觸。甜更甜,澀愈澀,感動動容,也越發難以忘懷。
「你我不必言謝。」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生死之交。
一路急行,趕回北境。
紀雲禾與雪三月踏入側殿。此時的側殿之內,相較於早上紀雲禾離開的時候,空氣更加寒冷,冰霜鋪了遍地,還在往外延伸,彷彿又將這一方天地拉回了寒冷的冬月。
空明在門邊守著,見兩人回來,眉頭一皺:「快些。」
紀雲禾腳步更急。
兩人一入門,便看見林昊青坐在長意床榻邊,而離殊站在床邊。在長意與離殊心口上連接著一道光華,但光華卻未觸到長意身體,而是被他週身覆蓋的堅冰抵擋在外。
林昊青雙眼緊閉,額上冒著冷汗,他坐在一個發光的陣法上,一動不動。
「融化他胸膛前的堅冰即可。」雪三月道,「這只有你的黑色狐火能做到。」
紀雲禾繞過林昊青,在長意身旁跪坐下來,她的手放在長意的心口之上,看著冰層中長意的面龐,紀雲禾閉上眼睛,她身後九條尾巴在房間裡展開。
狐火的出現,讓房間裡的溫度霎時間上升了些許。
紀雲禾手中黑色的火焰燃燒,慢慢將堅冰融化,她的手掌越來越貼近長意的胸膛,被林昊青控制著的那道光華也跟隨著紀雲禾的手慢慢向下,一步一步更加靠近長意。
而光華越是往前延伸,離殊的面色卻越是蒼白,而後慢慢露出面皮之下那些纏繞著的籐蔓。
「他」本就不是人,「他」是佘尾草繞著離殊的遺物,循著那氣味長成的人形模樣。
佘尾草的靈氣被林昊青盡數拔出,留在離殊身上的不過只剩下一些枯籐而已。
雪三月見紀雲禾專心融化堅冰,過程順利,她沒有過多擔心,一回頭,這才看見了她的「念想」,此時已成了一片枯籐。
雪三月眸色微微一黯,她看著佘尾草籐蔓的中心……在那根根籐蔓纏繞的地方,是離殊留下的一個紅色的玉珮。
那是離殊以前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珮,在離殊血祭十方陣前不久,他才將那玉珮送給了雪三月。彷彿是他對自己的離去有了預感一樣……
她讓佘尾草圍著玉珮長出了離殊的模樣,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能一直分清楚佘尾草和離殊的差別,但是到後來,與假的離殊在一起久了,偶爾她也會恍惚,真真假假,讓她也難以去分辨……
甚至有的時候,對她來說,佘尾草長成的離殊,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雪三月眸中帶著些許悲傷,抬手想去觸摸枯籐之間的那個血紅玉珮。卻在忽然之間,當她的手指觸碰上那玉珮的時候,閉目施法的林昊青驀地眉頭一皺。
從離殊心口連出來的那道光華霎時間收了回去,紀雲禾怔住了,她好不容易才將長意心口的堅冰融化到最後一層,眼看著即將成功,那佘尾草的靈氣竟然跑走了!
但紀雲禾不敢動,她若是抽出手,這堅冰恐怕又得馬上凝固。紀雲禾一抬眼,見林昊青也醒了,他坐在陣法之上,未敢移動分毫,只對雪三月道:「佘尾草有靈性,它想跑,抓回來!」
雪三月一愣,但見被林昊青從離殊身體裡抽出來的那股靈氣在空中狂亂飄舞,它發出猶如孩童一樣聲聲尖厲刺耳的叫聲。
它在空中亂撞著,但因為根部連在那血紅的玉珮上,所以根本跑不遠。
佘尾草有靈性……
「我不要去給他療傷!」佘尾草在空中對著雪三月尖銳地嘶吼著,「我是離殊啊!三月!我是離殊!」
雪三月猶遭當頭一棒,她立即怔住。
「它在騙你,離殊已經死了。」林昊青道,「燒了這籐蔓之體,讓它無處可去。」
「它會說話……」雪三月怔怔道,「它會說話……」
「佘尾草根本不是活物,它和附妖一樣,不過是一些情緒雜糅的形狀而已。」
「可它會說話。」雪三月看著面前掙扎的那道光華。
光華在嘶吼著,佘尾草的根部開始慢慢地想要從那塊血玉上退去。
「它不是離殊,也不是妖怪,只是意念,它有靈力,所以能長成你故人的形狀,但它和牲畜本無差別,雪三月,救鮫人必須要它。」林昊青厲聲道,「冰封越久越難甦醒,快!」
林昊青最後的話同時打在紀雲禾與雪三月的心口。
在佘尾草的嘶吼之中,雪三月倏地回頭,看向紀雲禾。
紀雲禾一身黑氣四溢,身後的九條尾巴無風自舞,對現在的紀雲禾來說,一邊融化長意心口的冰,一邊分點妖力出來抓住那活蹦亂跳的佘尾草根本不是難事,但紀雲禾沒有這樣做。
她看著雪三月,與雪三月四目相接。
雪三月如何會看不懂紀雲禾眼中的情緒。
能成多年的好友,是因為她們是那麼瞭解彼此的人。
紀雲禾尊重她的選擇。
對紀雲禾來說,她是要救她愛的人。但對雪三月來說,卻是要「殺」她愛的人……紀雲禾不會催她,也不會逼她。她在靜靜等著雪三月自己的選擇。
是救,是放棄,全在她的一念之間……
佘尾草的嘶吼在空中絲毫沒有停歇,那些連接著血玉的根部在一點點地抽離。
雪三月回過頭來,看著空中飄舞的光華。「我是離殊啊!」佘尾草大喊著。
「離殊」兩個字,足夠成就雪三月過去很多年的回憶。那些相遇、相識、陪伴、守候都歷歷在目,馭妖谷的花海,那些親密的擁抱與吻都彷彿還在昨日。
雪三月靜靜地閉上眼睛。
海外仙島奇珍異草繁多,但她在外這麼些年,只遇到了一株佘尾草。人人都說她是因機緣而得,這一株毀掉之後,或許她再也找不到再見離殊的機會。
但離殊……離殊與她,本就不該有再見的機會了。
在離殊血祭十方陣的那一日,他們就該告別了。是她強留著過去,拉著沒有離殊魂魄的軀體,強留在這人世間……
這樣的日子,也總是該有個頭的。
雪三月睜開雙眼,一把抓住在空中狂舞的光華,在那聲嘶力竭的尖叫之中,她以法術挾持著那光華,讓它不得不再與長意的胸膛連接起來。
林昊青繼續啟動陣法,紀雲禾徹底將長意胸口上的冰層融開,終於,那光華觸及了長意的胸膛,在一聲尖厲的叫聲當中,雪三月一抬手,指尖燃出一絲火苗,她沒有回頭,手往「離殊」身上一甩。
火苗悠悠飄去,點燃了那枯籐糾纏出的人形。
火焰登時從血玉周圍燒開。
再無退處,那光華只好鑽進了長意的心口之中,終於,徹底消失。
而在長意心口處,一道光華散開,在沒有紀雲禾法術幫助的情況下,長意身上的堅冰開始慢慢融化,冰塊分裂,有的融成了水,有的徑直落在了地上。
長意眼睛還沒睜開,他的睫羽卻輕輕顫抖了兩下,指尖也似無意識地一跳。
紀雲禾看著他的臉頰,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
這一天之內,大悲大喜,讓她有些應接不暇。她抬起頭,望向面前的雪三月。
在雪三月的身後,那佘尾草籐蔓做的離殊身體已完全被燃燒成了灰燼,血紅色的玉珮落在一片黑灰當中,顯得尤為醒目。
紀雲禾與雪三月相視,卻未笑,兩人神色都十分複雜。「三月……」
「我說了,別露出這副表情。」雪三月道,「你的感謝我在路上就收過了。」言罷,她轉過身,將地上的血紅玉珮拾起,隨後頭也沒回地離開了房間。
紀雲禾垂頭,看向床榻上靜靜躺著的長意。
「這個人世,真是太不容易……」紀雲禾輕輕撫過長意額上的銀髮,長意的眼瞼又是微微一動。
林昊青站起身來,道:「早些讓鮫人的身體康復吧。」林昊青看著紀雲禾,「我花功夫救他,是因為這個人世接下來需要他。」
紀雲禾轉過頭,看向林昊青。
林昊青神色凝重道:「順德公主北上的時間,恐怕快了。」
紀雲禾心頭一沉。林昊青離開之時,殿外急匆匆趕來一個人,卻是紀雲禾許久未見的姬寧。
經過這一場繁複的風波,稚嫩的少年已經成熟了不少,當初他離開北境回京師時,眼中還有對未來的迷茫和對自己的懷疑,而現在,紀雲禾在他眼中看不到這樣的情緒了。
短短的時間裡,他二入北境,這個國師府的小弟子經歷過姬成羽的死亡,好像忽然之間長大了。
「阿紀,」姬寧還是如此喚紀雲禾,「順德公主已經瘋了……她用法術捏出了許多傀儡,而後又用傀儡殺人……京城裡的人……」言及此處,姬寧的神色還是有幾分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都死了。他們……都變成了順德的提線木偶……」
紀雲禾沉默片刻,她肅容問道:「有多少?」
「數不清……」
「她能操控多少?」
「都能操控……那些傀儡……成千上萬,都聽她的。我好不容易才從京師逃出來……」
眼見提及此事,姬寧渾身都開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紀雲禾拍了拍他的肩,安撫道:「先別想了,你在北境先休整片刻……」
「我還帶著一個朋友過來。」
言及此事,紀雲禾笑了笑:「你的朋友我今早見過了,感謝你帶他來。」
空蕩蕩的京師皇城大殿裡,四處都積滿了灰,順德赤腳站在平整又佈滿塵埃的大殿裡。
「啦啦啦……」她哼著歌,心情頗為愉快地在地上快步走過。及至快要登上最上方的龍椅,她忽然一轉身,向身後伸出了手:「朱凌,快過來。」
順德的指尖連著一條青色的絲線,絲線在順德身後連著一人的眉心。
已被大國師殺死的朱凌竟然又「活」了過來!
他依舊身著過去的那件玄甲鐵衣,往順德這方走來。只是他表情呆滯,面上帶著毫無生氣的烏青之色,眉心的絲線牽在順德公主指尖,順德公主動動手指頭,他就往前面走上一兩步。
他手臂的皮膚泛著淡淡的青光,一直順著順德的絲線,坐到了那蒙了塵的龍椅之上。
順德看著朱凌,嘴角一彎,眉開眼笑。「你看哪,這朝堂都是本宮的了。」她道,「本宮讓你坐,你便可坐,本宮想讓誰坐,誰就可以坐。」
她說著,又動了動另一個手指,在她指尖連接的絲線上,姬成羽赫然踏了出來。
與朱凌一樣,他渾身皮膚也泛著青光,眼神呆滯,眉心也連上了一根青色的絲線。
「本宮記得,你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哥哥叛出國師府,去做了個和尚,他在國師府受盡欺凌,還是你幫了他。後來,你救了本宮,也被毀了臉,其他人都怕你,他卻日日來看你。你們的情誼猶如兄弟,這皇位,便一同坐罷。」
順德說著,勾勾指尖,讓姬成羽挨著朱凌在龍椅上坐下。
「這多好。」順德唇角揚起,笑容詭異得令人膽寒,「如果這天下人都這麼聽話,該多好。」
她一轉身,往殿外走去,赤腳踩過地上的塵埃。
宮城之中,一片死寂。
地上的屍體與斷木顯示著這個地方之前經歷過的混亂。
順德深吸一口氣,她一抬手,青色絲線往下一拉,一隻黑色的烏鴉被拽入順德手中:「來,乖,快告訴本宮,北境那邊都有些什麼消息?我終於捏好了我的木偶們,是時候帶他們出去走走了……」
……
隨著紀雲禾打下最後一個結界的樁子,黑色狐火在陣法的輔助下燒成一根直通天際的巨大狐火火炬。
在黑色火焰邊緣,橘黃的火焰依次展開,在北境南方豎起了一道堅不可破的火焰城牆,將晚霞退去,漸漸黑暗的北境照亮。
北境邊界的火焰城牆之高,上達天際,城牆之間,唯有玄鐵鑄就的大門可以打開。
不日,北境所有主事者在大殿的會議之後,終於下達了禁止難民再入北境的指令。北境向南的十數個關口悉數將大門關上,一時間,邊界之外,哀鴻遍野,瘡痍滿目。
與此同時,長意並沒有真正地清醒過來,他一直在保持沉睡。
空明等人竭力瞞下長意沉睡的消息,唯恐擾亂軍心。
幾人見過姬寧,從姬寧口中得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消息——此前在北境爆發的雷火岩漿,或許是順德的剋星。
順德五行為木,她所吸食的青姬與大國師的力量也皆為木之屬性。火之法術最為克制她。而雷火岩漿更是天下炎火之最,可灼萬物。
紀雲禾得知此事之後,帶著林昊青與空明去了北境城外。
在此前雷火岩漿噴湧而出的時候,長意以法術凝出冰牆,阻擋了岩漿流入北境城中。岩漿冷卻之後,黑色的石塊裸露在山體之上,宛如群山之翼,圍著蜿蜒的山體成了一條綿長的平台。
先前長意已經命人在上面建造了武器以做防禦之用。
林昊青查探了一番山體上的岩石,登時眸光大亮:「此石乃雷火岩漿凝成,製成武器,或可克制順德用法術凝聚起來的傀儡。」
空明點頭:「我這便回去,讓人抓緊采此岩石,製作武器。」
「北境山上可還有雷火岩漿?」林昊青問。
「嗯,此前岩漿噴湧之後,我曾派人去山上探查過,山上尚有一個洞口,內裡炎熱至極,翻滾著尚且裸露在外的岩漿。」
林昊青將手中雷火岩石握住,看著紀雲禾道:「你和這熔岩,或許就是轉圜這天下的生機。」
三人在山上探查了岩漿的位置。那處岩漿翻湧,離那洞口尚有十來丈的距離,他們就覺得非常灼熱,皮膚似乎都要被灼傷了。雪山頂上的積雪終年不化,但在這火山口處,全是裸露的岩石,被灼燒得乾裂,別說積雪了,連草木也未見半點。
空明與林昊青兩人抵禦不了灼熱的氣浪,被迫停在了十餘丈外。紀雲禾以狐火護身,對兩人道:「我先去洞口探查一下,看看地形。」
兩人不疑有他,在原處靜靜等著紀雲禾。
紀雲禾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翻滾的濃煙之中。
她一路踏到雷火岩漿旁邊,灼熱的氣息讓她難受至極。
但每當她覺得身體快要被這火焰撕開的時候,她心頭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涼意將她的心脈護住。這個感覺紀雲禾是有些熟悉的,當初,她被雷火岩漿灼傷,長意帶著她去冰封之海療傷,服下海靈芝的時候,便是這個感覺。
她摸了摸心口。
她尚且記得,此前在冰封之海,順德將長意抓回京城的時候,她是吞下了一些海靈芝,強行離開冰封之海的。此後,海靈芝對她的身體並無什麼影響,她幾乎也已經忘了這個事,卻原來到此時,海靈芝都還護著她嗎……
紀雲禾笑笑,她這一生受大海庇護可真是不少啊。
紀雲禾握了握脖子上的銀色珍珠。
她看向下方的雷火熔岩,翻滾的岩漿彰顯著自然之力。
在這樣巨大的力量之下,她是如此渺小與不堪一擊……
她蹲下身來,用指尖靜靜地在火山口處畫下了一個陣法。
……
「為何去了如此之久?」紀雲禾回來的時候,空明對她有些不滿,「看看地形而已,竟耽誤如此多的時間?」
紀雲禾笑笑:「我說我去雷火岩漿裡洗了個澡,你信嗎?」
空明白了她一眼,扭過頭去,不欲與她多閒扯,林昊青卻是眉梢微微一挑,頗為驚異地看向紀雲禾:「當真?」
紀雲禾瞥他一眼:「自然當不得真,雷火岩漿可灼萬物,我要是跳進去了,你們怕是連白骨都撈不出來。」
「自然也懶得去撈你。」空明轉身離開,「地形看清楚了嗎?」
「嗯。」紀雲禾道,「正正好一個圓,到時候,順德從南方而來,若攻破邊界,我便可將她引來此處。」
「你?」空明挑眉,「順德公主可是繼承了大國師的願望,她現在想殺盡天下所有人,你如何知道,你引她,她便會來?」
紀雲禾頗為得意地勾了勾唇角:「順德是狹隘的人,她忘不了對我的恨意。」
……
三人從山上回了北境城,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幾乎沒有人當值的側殿,長意昏睡不醒的消息竟然在他們去山上的這短短半日裡,猶如插了翅膀一樣,飛出了馭妖台,傳遍了整個北境城。
不管空明如何想要封鎖消息,縱使在隔著火焰結界的情況下,這個消息還是傳得天下皆知。
鮫人陷入了不明的沉睡之中。
這麼多年以來,長意對北境的人而言,已不再僅僅是尊主那麼簡單了。尤其是在上次北境雷火熔岩之禍後,長意更被人們說成來自大海的守護者。
北境習慣了強大鮫人的守護。而現在,他們失去了這樣的庇護。
北境的人們霎時間有些亂了起來。空明為此著急上火,怒而要查出從馭妖台中將消息傳出去的人,對他來說,這意味著有內鬼在他也無法探查到的地方,這觸及了他的底線。
他變得比以前的長意更加繁忙。洛錦桑憂心他的身體,但空明對其他人多少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唯有對洛錦桑,他很少能控制住自己。
樂觀如洛錦桑都被他罵得委屈至極。
是夜,側殿之中。
長意依舊在沉睡,空明與洛錦桑前來議事,一進殿,看見給躺在床榻上的長意擦臉的紀雲禾,空明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不醒,你倒是沉得住氣!」隨後他又瞪向林昊青:「不是說佘尾草用了,他便可甦醒嗎?如今這又是所為何故?」
林昊青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長意:「他脈象平穩,為何沉睡不醒,我也不知。」
空明揉了揉眉心,兩日沒合眼,讓他神情十分疲憊。
旁邊的洛錦桑直皺眉:「你是禿驢又不是鐵驢,你去睡覺,今晚別議此事了。」她說著就要去拽空明的衣袖,空明卻略顯煩躁地一把將洛錦桑拂開。
「別添亂。」他看也未曾看洛錦桑。
紀雲禾見狀,一挑眉,將氣鼓了腮幫子的洛錦桑叫過來:「錦桑,你來我這兒,我需要你。」
「哼!」洛錦桑對著空明重重哼了一聲,隨後氣呼呼地往紀雲禾身邊走去。在她走過林昊青身側的時候,林昊青的佩劍忽而一震。
林昊青將佩劍取出:「思語來消息了。」
這劍是林昊青的妖僕思語的真身,他們在北境城中,思語一直在京師潛伏,將順德的消息通過這樣的方式最快地告知他們。
林昊青於地面畫下陣法,他席地而坐,奉劍於雙膝之上,他閉上眼。「思語……」他剛出口兩個字,忽然,眉頭狠狠一皺。他身下的陣法轉而發出奇異詭譎的光芒。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紀雲禾與空明登時神情一肅。
洛錦桑也一時忘了方纔的生氣,緊張地詢問:「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她,時間彷彿在林昊青越皺越緊的眉宇間凝固。
電光石火間,馭妖台外狂風平地而起,逕直吹撞開側殿的窗戶,風呼嘯著吹了進來,將屋中所有人的衣裳與頭髮都拉扯得一片混亂。
也是在此時,林昊青身下的陣法光華大作。
「找到你了!」
一道尖厲至極的女聲刺入眾人耳畔,所有人皆覺一陣頭疼,摀住了耳朵。
紀雲禾很快就辨別出了這聲音:「順德……」她眉目沉凝,拳心握緊。
「找到你了!哈哈哈哈!」笑聲伴隨著風聲,在屋中狂舞而過,將屋內所有器物盡數摧毀搗散。洛錦桑的內息比不上其他人,卻是被這風中的聲音激得喉頭泛腥,嘔出一口血來。空明立即抬手,將她攬入自己懷中,替她摀住耳朵。
紀雲禾在狂風之中,手中結印,黑色狐火畫出一圈陣法,封住被吹開的窗戶,狂風霎時間在屋中停歇。
洛錦桑脫力地靠在空明懷中,望著空明憂心的眼神,洛錦桑咬咬牙,她逞強地坐起來,將嘴角鮮血一抹:「我沒事……」
另一邊,紀雲禾追到窗戶邊,聽見那尖厲的聲音在空中盤旋,狂笑不止:「我很快就會來找你了。」
隨著順德聲音的隱去,林昊青身下陣法的光芒也隱去,他身前的長劍忽然發出「卡」一聲脆響,那劍身上竟然破了一條長口!
林昊青猛地睜開眼,他如遭重創,臉色蒼白,汗如雨下,身體因為忍受著劇痛而微微顫抖著。
他將長劍握住,看著那劍上的破口,牙關緊咬,但終究未忍得住心間的血氣翻湧,竟然「哇」的一口嘔出鮮血來。
鮮血落在長劍之上,像是剛殺過人一樣,觸目驚心。
「順德快來了。」過了良久,林昊青抹了一把嘴角的鮮血,「她發現了思語,通過她找到了我。」
「思語呢?」紀雲禾問。
林昊青垂頭看了一下手中的長劍。長劍之上,破開的口幾乎將長劍折斷。林昊青沉默地將劍收入劍鞘。
「做好應對的準備吧。」他起身離開,沒有給予正面的回答。
紀雲禾拳心微微握緊,卻在此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邊界通天的結界陡然發出巨大的光芒,屋內的所有人不由得看向屋外。
外面天空都被邊界的火光照亮,直到許久之後,眾人才聽到空中傳來的一聲沉悶的撞擊之聲,邊界的結界宛如一道城門,而今……這道城門被撞響了……
「順德……」林昊青摀住心口,望著火光染紅的血色天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