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若還有以後……」
順德死後,雪三月只與紀雲禾道了個別,就離開了北境。
這世間再也沒有離殊,甚至連與他稍有一絲聯繫的佘尾草也沒有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雪三月甚至有些疑惑,她存在於這世間的意義是什麼。
她走過這片土地的大江南北,從極北到極南,也去過神奇的海外仙島。她努力地在尋找自己餘生的意義。
但這件事,比她想像中還要困難。
她彷彿變成了一座孤島,再難與他人走近。甚至偶爾收到遠方寄來的故人書信,她也鮮少再給予回復。
這人生,也不過就如此了吧。
她這般想著,卻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再一次與一人擁有了緊密的聯繫……被迫的。
雪三月看著面前傷痕未癒的少年,她沉默地撥弄了一下面前的篝火,神色薄涼地開口:「我沒打算繼續帶著你走。明天就能到一個村子,你自己在那村子裡找地方住下吧。」
少年抬頭看了她一眼,火光映照著他的眼眸,不知為何,雪三月卻覺得他眸中的光暗淡了片刻。他轉過頭,搖了搖腦袋,又繼續盯著面前的篝火,一言不發。
他很倔強地想跟著她。
雪三月有些無奈。她用一張冷臉走遍了大江南北,她靈力高深,但凡見到她的人,都下意識地懼她三分。還有一些自詡有本事的馭妖師與妖怪,在初始的冒犯之後,聽到她的名字,也都乖乖地躲遠了。
她與那傳說中的鮫人夫婦有關係,還去過海外仙島,當初甚至與青羽鸞鳥也有些勾連。
在平凡人的傳說裡,她是大國師之後最強的馭妖師,她的神秘色彩不比鮫人弱多少。
多數人都是怕她的。
唯有她最近遇到的這個少年……
那夜月色寒涼,林間風聲蕭索,少年氣喘粗粗的聲音在林間顯得那麼突兀,在他身後窮追不捨的是一群眼眸幽綠的餓狼。快速奔逃間,少年轉頭探看身後狼群的蹤跡,未曾注意到地面上的老樹樹根,他被狠狠絆倒,但他沒有摔出去,而是就地一滾,穩住了身形。
當時,雪三月躺在老樹高高的枝丫上休憩,看見樹下這一幕,她並未第一時間出手。
少年這一絆,耽誤了他的腳程。
餓狼轉眼追上,一匹綠眼的大狼撲上前來,張開血盆大口便往少年頸項上咬去。
雪三月手中拈了一片樹葉,而意外的是,在她出手之前,少年抬手抓住了餓狼的上下顎,他眼中神情狠辣,殺伐決斷間,絲毫不似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該有的決絕。
「卡」的一聲,他將狼嘴上下掰斷。
餓狼鼻中登時噴出鮮紅的血,染了少年一臉,狼發出一聲淒慘的叫聲,被少年一腳踢到一邊。
少年臉上染血,他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的衣袍,又將臉上的血輕輕擦掉,冷眼看著徘徊在他四周的狼群。神色間的倨傲與清高像極了雪三月記憶中的某個人——離殊。
雪三月覺得自己怕是大半夜的困迷糊了。
她竟然會在一個被狼追著跑的少年身上……看見了離殊的影子。
狼群在他身邊逡巡,不敢再衝動上前。忽然間,月夜林中陡起一陣笛聲,笛聲帶著妖氣,飄搖而來。雪三月霎時間便察覺出了笛聲的方向,她抬眼而望,目光穿過層層樹林,看到了山外的一個黑衣男子。
男子吹動的笛聲操控了狼群,使它們更加暴躁起來。它們眼中的綠光開始變化,越來越紅,它們口中開始發出低沉的嘯聲,露出來的狼牙也越變越長。
四周的野獸戾氣越發濃重起來。
而少年的眼眸之中並無畏懼。雪三月能看出少年的實力,他身上沒有妖氣,也並非馭妖師,徒手掰斷一匹狼的嘴,或許是學過武術身體健壯,但要對付這麼多被操控的狼,絕無可能。
在笛聲陡然高昂的瞬間,少年眼眸沉下,他五指放在身側,似乎正打算做點什麼,但忽然間,頭頂一陣風起,落葉簌簌而下,葉片劃過少年臉頰邊的剎那,陡然變得鋒利。
只聽幾聲清脆利落的響聲,面前狼群喉嚨間的低嘯頓時消失。
月夜林間,畫面似乎就此靜止。
飄過少年臉頰邊的落葉停歇於地上時,雪三月也悄然躍下,她腳尖著地,四周所有的狼應聲而倒,在她手中,輕輕握著一片沾滿了狼血的葉子。
笛聲未停,雪三月看似玩一樣將手中的葉片扔遠。不過片刻,遠方的笛聲陡然一轉,停在了最詭異的音調上。
那笛子,好似斷了……
雪三月並無心去看遠方的結果,她轉過頭,盯住了面前的少年。
月色下,腥氣中,四目相接,少年的雙眸慢慢地睜大,近乎失神一般,呆呆地看著雪三月。
雪三月挑了挑眉梢。
她剛才看見了少年殺狼,心知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單純的少年,所以,她也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在他面前小露一手,竟然惹得他這般震驚失魂。
雪三月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一遍。
十七八歲的年紀,面容尚帶稚氣,但這身材長得卻比一般成年人還要好。
他長得一點也不像離殊。
果然,剛才的恍惚也只是她的臆想罷了。
雪三月沒再理會彷彿已經丟了魂的少年,邁步離開,擦過他肩頭的時候,她淡淡道:「要殺你的妖怪並不弱,去北境吧,今天沒死算你運氣好。」
她話音未落,忽然間手臂卻被人抓住。
這個少年……竟然膽大包天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或許,他剛才沒看見她是怎麼殺狼的?
雪三月冷冷地轉過頭去,瞥著身邊的少年:「或許你對我有一些誤解,我並不是個和善的人。」
很多人接觸到她的目光便會怕得開始躲了,但少年沒有。
他眸中彷彿盛了一汪水,映著月光與她。「你是……」他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連帶著唇角與握著她手臂的手都有幾分顫抖,他彷彿想拉動唇角,但最後卻只是顫抖道,「你是和善的人。」
雪三月一怔。
她沉默地看著少年,他的目光盛滿了情緒,但雪三月看不懂。
她抽開了自己的手臂:「你又不認識我。」她說罷,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而這個少年……竟然不怕死地跟在了她身後……
這一跟,就是五天……
雪三月後知後覺地感到,自己可能是被人訛上了……
「跟著我,不會比你一個人生活好過多少。」雪三月告訴他,「我不會照顧你。」
少年往篝火裡添了一根柴,神色平靜:「我可以照顧你。」
天真……
雪三月看不懂這個少年,雪三月不是喜歡待在一個地方的性子,她習慣了天南地北地走。順德公主死後,這世道依舊很亂,她偶爾揭兩張北境頒布的懸賞令,拿著賞金過自己的逍遙日子。所以她的生活時常充滿危險。
帶著少年走的這幾天,她已經前前後後收拾了三撥人,來自不同的勢力……
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看出來了,跟著雪三月,或許比單獨應付他自己的危機要更加麻煩。但他就是不走。
「你跟著我,就是想要照顧我嗎?」雪三月揶揄他。
「對。」少年看向她,卻答得一本正經,「我就想照顧你。」
他神色太認真,一時間倒噎得雪三月沒說出話來。
「我不需要你照顧。」雪三月道,「明日出了這山,前面有個山村,我會給你找個住處,你在那裡住下吧。我不會帶著你。」
她對少年的身世並不好奇,儘管一開始的時候,他曾給過她錯覺,但雪三月在燒掉佘尾草的時候,便已經下定決心了,她要將關於離殊的所有事忘掉,忘不掉的,就深深地掩埋心底。
她不打算讓那些感情糾纏自己的餘生。
所以她明天一定要把這個少年丟在前面的山村裡。這個少年,並不是萬千人中特別的那一個。對現在的雪三月來說,任何人也不會再特別了。
雪三月側過身,靠著樹,不再搭理少年,打算就此休息。
而她也果不其然地聽見,在她閉眼之後,身邊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每天夜裡都是這樣,他會在她閉眼之後,走到她身邊,然後將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給她御寒。
雖然她並不需要……
但這個少年,好似真的在盡職盡責地做著照顧她這件事。
到第二日清晨,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雪三月的睫羽上,她睜開眼,便又看見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物——山林間最新鮮的果子,還有清澈的泉水。
少年從跟著她的第一天開始,就承擔了給她準備吃食的任務。
這是第五天了,他每天都會換不同的果子,無一例外,都是雪三月喜歡吃的。
雪三月看著有些沉默。
這些天,她刻意不把少年和離殊聯繫在一起。但待的時間越久,雪三月便越是不由自主地通過這個少年,想起她與離殊之間的諸多細節。
離殊也喜歡照顧她。
給夜裡踢被子的她蓋被子,給常常忘了吃飯的她準備食物,在她疲憊的時候背著她去下一個目的地……
她以前在馭妖谷被人傳得那麼厲害,有一半其實都是離殊的功勞。
雪三月一直都認為,在貓妖高冷的外表下,離殊內心住著一隻大狗,只有她能看見……
雖然最後的事實證明,並不只是她能看見……
思及往事,雪三月唇角微微一抿,她不再看少年摘下的果子一眼,逕直站起身來:「該啟程了,中午便能到前面的山村。」
「先吃點東西。」少年並不怕她的冷臉,「對身體好。」
離殊在做她的妖僕的時候,也常常這樣說,早上起來一定要吃點東西,對身體好……
雪三月的臉徹底沉了下去:「做什麼對我身體好不好,和你沒有關係。」
她邁步便走了,徒留少年有些錯愕地愣在原處。
其實,一直以來雪三月都覺得,離殊利用她救出青姬這件事,在她人生中已經有結果了。她已經原諒了離殊,並且對這件事也不再看重了。
直到此時此刻,雪三月才發現,原來這件事到底是她心尖上的意難平。
一個與離殊相像的少年,與他相像的舉動,引出了過去那些沉寂已久的回憶。那些回憶,都那麼美好,但關於過去的所有美好,指向的都是那個令人心碎的結局……
說到底,無論雪三月對這個世界有多冷漠,她對離殊的感情始終像是一個沒有成熟的少女。
她憤怒於離殊只將她當作「恰似故人歸」,也控制不住地嫉妒……
她嫉妒離殊給予了青姬那麼濃厚的感情,而她只是個可憐的替代品。
雪三月再沒有搭理少年,她冷著一張臉,帶著少年走出了山林。
少年感覺到了她情緒的低落,他似乎很想與雪三月說話,甚至雪三月幾次都看到他張了張嘴,但最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雪三月感受到了這個少年……肉眼可見的無措。
真是奇怪……雪三月見過少年殺狼。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都能臨危不亂的人,卻好似被她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嚇到了一樣……陷入了有些慌亂的狀態。
雪三月沒有多照顧他的心情,她在山村裡逛了一圈,發現村裡的人都很和善,於是在山村的邊緣給少年找了一塊荒蕪的田地。田地旁邊有一個小木屋,她審視了一通,告訴少年:「你以後就住這兒吧,要是覺得這裡太偏,你就自己憑本事離開這裡吧。」
她說著,往屋外走了一步,少年立即跟著她挪了一步:「你要離開,我就和你一起離開。」
「我只是順手救了你一次,你不必拿出這副以身相許的架勢。」
「這不是架勢。」
雪三月被逗樂了:「那是什麼?動真格嗎?你真想以身相許?」
雪三月覺得好笑地看著他,卻看見了一雙幽深的眼瞳。
「你要我嗎?」他問。
聲音嚴肅沉穩得讓雪三月幾乎無法將他與一個少年對等起來。
「你要我嗎?」他步步緊逼。
時隔多年,雪三月竟忽然覺得自己又有了被一人逼問的感覺。就像是離殊在嚴厲地教訓她:「好好吃飯了嗎?」「為什麼要衝動?」「這件事情你做得太莽撞了。」
這壓迫感,雪三月莫名地熟悉。此時此刻,她再也無法否認面前的少年與離殊的相似。
雪三月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終於,她清醒過來,覺得自己不能再退了。
她冷了臉。「我不要你。」她說著,眼瞅著便要掐個訣御風而去,少年一步上前,一把扣住雪三月的五指,讓她掌心的訣無法成形,逕直打斷了她的法術。
膽子很大,且操作熟練,最重要的是……
多年以前,雪三月與離殊鬧矛盾的時候,她也喜歡轉身就走,離殊也總是這樣不由分說地留下她。
拽住她的胳膊,或者直接扣住她的手掌,與離殊十指相扣時,她便無法結印離開。
堪稱作弊的留人手段。
雪三月看著少年扣住自己掌心的手,怔然抬頭,望向少年漆黑的雙瞳。
這不是金色的雙眼,但這眼中的神情,雪三月卻再熟悉不過。
但……怎麼可能……離殊早就死了。
雪三月閉上眼,穩下情緒,她週身靈力炸開,幾乎是決絕地將少年推開。
她動了真格,少年自然是無法抵擋,巨大的靈力撞在他的胸膛,少年渾身麻痺,被震得連連後退,直至撞到了木屋的牆壁上,才堪堪停了下來。
他喉間血氣翻湧,仰頭望著雪三月。眼中的情緒既是錯愕又是哀傷,還帶著許許多多難以言喻的、拚命壓抑的深情……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這目光便看得雪三月心頭又顫了顫。
她心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奇詭的猜想……
但怎麼可能……
雪三月在心尖將自己的想法否認了千萬次,也告訴自己千萬次,別異想天開了,別不切實際了,離殊已經死了,就算離殊沒死,那他也是過去了,因為離殊從不愛她。他死了,那是死去的過去。他活著,那也是該放下的過去,所以……別問傻話。
雪三月唇角顫抖。
「你和貓妖離殊……有什麼關係?」
別問傻話……
「你為什麼那麼像他?」
千千萬萬次腦海裡的警告,卻攔不住從心口裡冒出來的話語。
少年看著她,他唇角動了動,良久的沉默與思索之後,他終於開了口:「順德未死之時,青姬去了馭妖谷。」他說的這事與雪三月的問題南轅北轍,但雪三月並未打斷他。
這件事雪三月有印象,她聽洛錦桑提起過,青姬聽說當年她愛的人死於大國師的陰謀,於是去了馭妖谷,探查當年的真相,青姬在馭妖谷待的時間很久,以至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北境。
等她終於找到了真相,卻是飛去了京師,被大國師重傷擒住,這也才有了之後順德公主的半人半妖之身,雪三月也是在海外仙島聽到青姬遇險的消息,才趕了回來。
「十方陣……」他說了這三個字。
離殊血祭十方陣放出了青姬,這才有了後面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情。
「十方陣並未完全破損,青姬用陣中殘餘的我的血,復甦了我。」他終於道,「三月,我是離殊。」
雪三月看著他,一言不發,這些話她都聽見了,卻像是沒有聽懂一樣。她看著他,宛如失去所有的反應,直勾勾地盯著他。
「青姬在十方陣探查十方陣的真相,同時也借助了十方陣的力量,在一隻此前被馭妖谷抓住的血狼妖的身體裡復甦了我的意識。我得以借用這具身體,活了下來。三月……」
離殊走上前來,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雪三月。
「啪!」意料之外地,雪三月竟然再次揮開了離殊的手。
她拒絕了他的觸碰。
離殊愣住,雪三月眸光顫動,她手中掐訣,身形一轉,這次根本沒給離殊阻攔她的機會,雪三月御風而起,近乎決絕地只給離殊留下了一個背影。
風聲蕭索,似乎在重複著雪三月之前的那句話。
「我不要你。」
是時隔多年,時過境遷,不管他是生是死,都再也與她無關了嗎……
離殊未曾觸碰到雪三月溫度的手便慢慢落了下來,他想自嘲而笑,卻連勾動唇角也沒了力氣。
所以……在與她重逢的時候,他才什麼也沒敢說。
他知道,經過那馭妖谷一別,以雪三月的性格必定是恨透了他……
雪三月做過很多夢,在離殊剛死的那段時間裡,每一個夢境裡都是離殊回來了,他找到她,無奈地笑著,想要抱住她寬慰,求她原諒的模樣。
而從每一個夢境醒來後,她面對的都是離殊已經死了的現實。
那時她被青姬帶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境,那些睡夢中的暖意在清醒之後盡數散去,飄在了北方無情的風雪裡,那寒涼刺骨的感受,雪三月至今猶記。
帶她離開馭妖谷的青姬並不會寬慰她,看起來那麼柔媚的鸞鳥,在這件事情上卻極其克制又冷靜,她告訴雪三月,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沒有辦法改變,只有接受。
後來,雪三月接受了這個現實。
她開始治癒自己。
當她花了好多年的時間,好像終於快從過去的陰霾中走出來時,那個陰霾的製造者卻又忽然出現在了她的面前,說:「我回來了。」
這是什麼糟糕的現實……
雪三月一路御風而走,三天三夜沒有停歇,直至耗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氣,她方從空中踉蹌落下,尋了個城鎮酒館,坐下來便開始飲起了酒。
直到喝得酩酊大醉,雪三月才開始笑了起來。
在酒館眾人驚詫的目光之中,她抱著酒罈,哈哈大笑,笑至力竭,她又哭了起來,情狀瘋癲,無人敢上前靠近她。
唯有她內心最深處的地方知道,她是真的高興。
離殊沒有死,他回來了。
這值得讓她真正高興。
但是……
雪三月可以與佘尾草好好相處,也可以對佘尾草像對以前的離殊那樣好,卻沒辦法面對真正的離殊。
她可以在離殊不知道的歲月裡,思念他,瘋狂地思念他。但當真正要面對這個傷害過她的人時,雪三月卻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在他面前喜極而泣嗎?將那些傷害都放下,抑或又拎起過去的情緒,直接痛斥他的背叛與利用?
她都做不到。
在現在這個時間重逢,面對離殊時,她連用什麼表情都不知道。
所以她一言不發地跑了。
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雪三月現在並不知道。她只能暫且避一避,靜一靜,等她能克制自己的情緒,理智地面對離殊的時候,她才想去見他。
目前為止,她能想到的最合適的辦法,或許就是克制地面對離殊,恭喜他的甦醒,然後平靜地離開他。
她得緩一緩才能做到這些事。
她打好了算盤,而讓雪三月沒料到的是,在她酒醒之後的第二天,她在客棧門口看到了一張懸賞的畫像——是與離殊現在的身體有五分相似的少年模樣……
雪三月在榜前站定,細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竟見上面寫著,這是一隻血狼妖,兩日前屠了一個山村。
正是她留下他的那個村莊。
離殊會平白無故地殺人屠村?這種事,就算離殊背叛她一百次,她也不相信。
思及她遇見離殊那晚的那個黑衣人,雪三月沉凝了目光。
但同時雪三月也告訴自己,她或許根本不用擔心離殊。離殊是誰,貓妖王之子,區區幾隻名不見經傳的血狼妖能奈他何?哪怕他現在也是在一個血狼妖的身體之中……她也不應該擔心他。
雪三月是如此想的,但忍到了下午的時間,她便御風回了那個山村。
她丟下離殊的那個地方已經沒了離殊的身影,卻坐了一個蹺著二郎腿的男子。
男子與現在的離殊有幾分相似,宛如那張臉成熟後的模樣。「他呢?」雪三月冷漠地直言詢問。
男子一笑,滿是陰謀的味道:「不著急,你跟我走,自然便能見到他……」
「那走吧。」雪三月徑直打斷了男子的笑與話,她看著男子,神色間的冷漠與不耐煩讓男子一時間有些錯愕。
男子一愣,隨即挑眉:「你不怕……」
「不怕,別廢話。」雪三月催促,「趕緊帶路。」
「……」
跟著男子走的這一路,雪三月心裡想過,那屋子裡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饒是現在的離殊是個廢物,憑他會的那些陣法借力打力,也不至於這麼輕易地被人帶走。
離殊放任自己被抓,放任懸賞被貼出去,恐怕……是想引她回來。
雪三月的猜測,在見到被關在牢籠裡的離殊時,被全部印證了。
他待在那玄鐵牢籠裡,沒有半分慌張,看著被領過來的雪三月,他唇角反而微微揚起了一個微笑。
和雪三月猜想的一樣,他就是想引她回來。
她瞭解離殊,一如離殊瞭解她。
然而被離殊算計了,雪三月卻並沒有多憤怒。
他們隔著牢籠,相互凝望,離殊聲音輕淺卻難掩情意:「你來救我了。」
雪三月沒有給予正面的回應。她不說話,而她身後「押解」她來此處的男子卻開了口:「救?你們誰也跑不了。」男子拉開玄鐵牢籠的門,想要將雪三月推進去。
但在他手挨到雪三月的胳膊之前,離殊卻從牢裡伸出手來,一把將男子的手腕抓住。
「別碰她。」離殊神色寒涼,「看在你與這具身體尚有血親關係,這是我最善意的警告。」
「你?呵,飛旭,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瞭解你嗎?三百年都未覺醒力量的你,憑什麼與我鬥?」
離殊抓著男子的手,不徐不疾道:「你試試。」
雪三月轉過眼眸瞥了離殊一眼,不出意外地在離殊眼中看到了若隱若現的殺氣。
他護著她,這個場面也久違地熟悉。
雪三月不打算再在這裡耽擱多久,她不顧身後的男子冷笑著又要和離殊放什麼狠話,手一用力,逕直將玄鐵牢籠的門給拔了下來。
「匡」的一聲,她將鐵門丟到了身後三丈遠,將那男子嚇得一愣。
離殊似乎也被雪三月這暴力拆解的模樣一驚。
雪三月冷冷道:「出來吧。」
「你們打算走?呵!」謀劃了這一出陰謀的男子似乎這才在兩人主導的走勢中回過神來,他終於開口放出了狠話,「你們誰都別想走!」
「你廢話真的太多了。」雪三月心情正不好,被這人吵得更加心煩,她反手就是一耳光,逕直將人抽飛,打到了牆上,撞破了好幾塊青石磚。
與離殊這具身體有著血親關係的血狼妖就這樣被抽飛到了一邊,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離殊看著那張與現在的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臉,心頭沉默了一瞬。
他回頭,對上了雪三月的目光……
「走了。」
「……好。」
帶著離殊離開了那血狼妖的地盤,走在山林間,雪三月先冷著臉起了話頭:「那傻子是誰?」
「我這具身體,是他的弟弟。」
「他想做什麼?」
「順德公主一戰之後,天下皆知煉人為妖的法術強大,不少圖謀不軌的人試圖得到這方法讓自己變強。他們拿不到林昊青的秘籍,就自己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提煉信息,研製方法。這個血狼妖估計也是打算用他的弟弟和你一起來獻祭,要獲得你們兩人的力量。」
雪三月聽罷,沉默了一瞬:「他憑什麼選我?」
「你上次救我時,靈力深厚,被他賞識了。」
「……果然是個傻子。」
別人的事情聊完了,他們便又沉默下來。
「你呢?」良久的沉默後,離殊開了口,「為什麼回來救我?」
雪三月此時方停下了腳步。
「離殊,」她道,「你明知故問。」
此前,剛知道離殊還活著的消息時,雪三月認為,自己只有委屈自己原諒他,或者找回尊嚴離開他這兩種選項。
但其實還有一種,她可以直面自己的內心,承認自己的感情,去承認,自己在這段被利用過的感情裡面還沒有抽身,去承認她就是還喜歡離殊。
不可否認地、無法忽視地依舊喜歡著他。
她可以直面這件事,然後坦言相告。
畢竟,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放棄或者堅持下去,所關係到的都不是她一個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關係,關乎他們兩個人的選擇。
兩個人的關係出現了問題,自然要由兩個人一起解決,是分開還是繼續,有商有量,或許……這才是最克制,也最理智的辦法。
「我還放不下你。」雪三月坦然道,「我也還沒有辦法原諒你。」
她的直白,讓離殊一愣。
「但無論如何,能重新見到你,我很高興。」
「三月,」離殊的情緒似乎比雪三月的更難控制,「能重新見到你,我才是真的……萬分慶幸。」
他在馭妖谷被青姬復活,而後青姬離開,卻再無音信,等他將養好了身體從馭妖谷出來,這世道已經大變了模樣,他去過北境,卻得知雪三月遊歷天下去了。
天下之大,他根本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到雪三月的可能……
能在路途之中再相遇,天知道那一瞬間他有多慶幸。
「我……」他靜了靜,定下情緒,道,「我初遇你,救你,做你的妖僕,隨你回馭妖谷,確實是在利用你……」
雪三月沉默地聽著。
「而後的心動……卻無半分作假。」
眸中好似被點了一點光,雪三月望著他,也看見了他眼瞳中的期許與小心翼翼。
「我救青姬是為報恩,也是為形勢所逼。但無論如何,以前的我確實是負了你,以後……若還有以後……」
離殊不是擅長承諾的人,他說到此處,卻覺得古往今來所有的誓言好像都不足以表達他的決心,他頓住了,唇瓣幾次顫動,也未成言。
雪三月看著他這模樣,竟是一聲笑。
「算了。」她道,「走吧。」
她轉身向前。
離殊一怔。
雪三月走了幾步,未見離殊跟上,她便回過頭,看向離殊,卻見離殊的臉色微微有些泛白。她猜到了離殊的心思,他以為她還是要丟下他呢……
「一起走吧。」雪三月站在原地等他,「離殊。」
這一聲,幾個字,漫長得好似跨過了百年的時光,卻聽得離殊心頭有些灼痛發燙。
「嗯。」
那些過去,好似稀里糊塗地便過去了。雪三月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做得到底對不對,這個方式,到底是不是處理她與離殊關係的最好方式。
但又或許在感情這件事情當中,並沒有做什麼選擇對或不對這樣的評判標準,唯一的標準是,她想不想,愛不愛,願意不願意。
而這三個問題,在關於離殊的事情上,雪三月第一時間就能聽明白自己的心聲。
想。
愛。
很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