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的語氣讓徐令宜覺得很奇怪。
不是那種要引你說話的拋磚引玉,也不是那種寒暄前的試探,她只是好奇,然後像一個遇到難題請教先生的學生一樣問他。
徐令宜不由沉默了片刻才道:「在貴州那一帶,四川也佔一點。很偏,很多山。」
十一娘「哦」了一聲,然後徐令宜就聽到「嘩嘩嘩」的翻書聲,顯然是在找他說的那些地方。
見她那麼認真,徐令宜忍不住問:「你怎麼喜歡看地域志?」
十一娘側過臉來笑望著他:「因為這樣,就會知道外面很廣闊。自己的那點小煩惱就不算什麼了!」
她聲音幽幽的,有空山餘音的回味。
徐令宜怔住。
她是在開導自己嗎?
背對著光,她望著自己的眼睛熠熠生輝,閃著莫名的光芒,又隱含著深意。
他突然發現自己心跳得很厲害,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十一娘已轉過臉去,低頭翻書:「西北又在什麼地方?」
她聲音輕柔,白皙纖細的頸脖微微垂成,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昏黃的燈光落在上面,細細的絨毛像被灑了一層金粉似的朦朦朧朧。
然後他聞到一股淡淡香味,說不出是什麼香,若隱若現,卻直逼心底。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伸手撫上了她的後頸。
記憶中那雙帶著薄繭的大手突然摩挲著的她後頸,她一下子呆住。
不會吧……
翻書的聲音驟然靜止。
手掌下的柔軟的肌膚變得有些僵硬起來。
那天晚上她隱忍的表情就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
如碰到燙手的山芋般,徐令宜猛地縮回了手臂:「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十一娘愕然。
她很肯定,那不是無意間的掃過,而是帶著目的的摩挲。
卻毫無徵兆地放棄了……
為什麼?
但結果卻讓她鬆了一口氣,她自然不會傻的去追究些什麼。
佯裝毫不知情,她笑著應喏,俯身吹燈,縮進了被子裡。
不知道為什麼,徐令宜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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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很快睡著了。
她知道,如果他要她,她沒有拒絕的權力。
所以,想這些沒用的,還不如好好地睡覺,養足精神,應付明天的事。
朦朦朧朧中,身邊有很輕微的窸窣聲。
難道還在翻身?這個家裡他最大,他有資格做任何事,包括半夜不睡覺。她卻不能……念頭閃過,她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待她醒來,四周漆黑一片,十分寂靜。
她怔愣了片刻,立刻朝身邊摸去。
空蕩蕩的……
「冬青!」她的聲音低啞。
羅帳立刻被撩開,有明亮的燈光晃過她的眼睛。
「夫人,您醒了!」冬青的聲音鎮定,而且隱隱含著笑意。
十一娘微怔:「什麼時辰了?」
「卯正還差一刻鐘。」
十一娘不由歎了一口氣。
還好,沒有耽擱去給太夫人問安的時辰!
「侯爺上朝去了。」冬青聲音裡的笑意更明顯,「不讓我們把您叫醒。」
「所以你就沒有把我叫醒!」十一娘小聲嘀咕著,想到朦朦朧朧中聽到的窸窣聲……是徐令宜起床的聲音吧!
冬青沒有聽到十一娘的嘀咕,笑著轉身撩了羅帳。
五連珠圓形羊角宮燈柔和而明亮的光線灑進來。
「侯爺丑初就起來了。」冬青服侍著十一娘起床。「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饅頭,三個包子。還帶了幾個肉餅。丑正出的門。臨波來接的侯爺。」她細細地交待徐令宜的事。
「知道了。」十一娘點了點頭,去淨房梳洗了一番。剛坐到鏡台上,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夫人,陶媽媽來了。」
這麼早!
「讓她進來吧!」
小丫鬟去傳了陶媽媽。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圓臉婦人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曲膝給她行了禮,然後拿了鏡台上的黃楊木梳子開始給她梳頭。
這婦人丈夫叫南永,大家都稱她南永媳婦,是府裡專司梳頭的,被太夫人挑出來賞了她。回娘家裡梳的牡丹髻就是南永媳婦的傑作。
「梳個簡單的纂兒就行了。」十一娘吩咐南永媳婦。
南永媳婦滿臉是笑,輕聲地應「是」,手腳利索地給她梳起頭來。
陶媽媽就快步走了進來。
「請夫人安!」她笑盈盈地曲膝給十一娘行禮。
「媽媽這麼早可是有什麼事?」
陶媽媽就看了南永媳婦一眼。
十一娘感覺到南永媳婦的動作更快了。
她很快挽好了纂兒,然後曲膝行禮退了下去。
陶媽媽就道:「大姑奶奶身邊原也有梳頭的,您何不就用了?這樣說起話來也方便!」
十一娘想也沒有想就拒絕了:「南永媳婦是太夫人賞的。」
陶媽媽不由一頓,過了一會,才低聲道:「大姑奶奶屋裡的人,您看什麼時候見一見合適?」
「等我去見了太夫人再說。」元娘去世一年多了,太夫人對這件事必定有所安排。
陶媽媽不由眉頭微蹙,還欲說什麼,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夫人,三位姨娘來給您請安了。」
十一娘點了點頭,小丫鬟就去傳了三人進來。
文姨娘就笑著和陶媽媽打招呼:「您早啊!」
陶媽媽有些冷漠地點了點頭。
她這才和秦姨娘、喬蓮房一起給十一娘行了禮。
因為要去見太夫人,十一娘和她們寒暄了幾句就打發了她們,然後吃了早飯,換了件衣裳去了太夫人那裡。
她到的時候辰正還差一刻鐘,沒想到三爺、三夫人、五爺和南邊的三位爺、三位奶奶早到了,正在一起。看見十一娘,三夫人笑著打招呼:「四弟妹早啊!聽說侯爺去上朝了,一大早服侍侯爺起來很辛苦吧?」
十一娘沒有做聲,只是笑了笑,然後和大家見了禮。
那宏大奶奶就道:「我們今天就回南京去了,特意來給太夫人辭行的!」
十一娘和她客氣:「怎不多住幾天?」
宏大奶奶笑道:「家裡的事多,改天再來打擾!」
正說著,姚黃出來:「太夫人請諸位爺、夫人、奶奶進去。」
大家魚貫著進了太夫人屋子。
太夫人坐在臨窗的炕上喝茶,看見她們進來,笑呵呵地道:「來了!」
幾人忙上前給太夫人行禮,丫鬟們端了太師椅放在太夫人炕前的左邊,爺們坐了,端了小杌子放在太夫人右邊,女眷坐了。
丫鬟們上了茶,徐令宏就把今天要回南京的意思說了。
太夫人留了一通,徐令宏推辭了一番,太夫人就說了幾句「過年的時候來玩」之類的話,然後親自把他們送到了門口,三夫人和十一娘則把他們送到了垂花門口,三爺和五爺一直送到了碼頭。
望著遠去的馬車,那三夫人就朝十一娘笑道:「我就不陪著弟妹了,我院裡還有一堆丫鬟媳婦子等著回事呢!」
正說著,有小丫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四夫人,太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十一娘就朝著三夫人笑了笑,然後跟著小丫鬟去了太夫人那裡。
諄哥和貞姐兒正在院子裡跳繩。看見十一娘進來,兩人微怔,貞姐兒忙拉了諄哥上前給十一娘行禮。
諄哥卻掙開貞姐兒的手跑了。
十一娘頗有些意外。貞姐兒卻急急地向十一娘道歉:「母親,諄哥有些認生。熟了就好了!」
這不是認生不認生的問題吧?
不過,自己並不是來討他歡心的,而是照顧他能順利長大,後者才是重點,用不著本末倒置。
貞姐兒的反應卻讓她很喜歡。
「我不知道他這麼認生。」十一娘笑道,「諄哥還有什麼習慣,你記得提醒我一聲。」
她就看見貞姐兒鬆了口氣,認真地點了點頭:「我一定會提醒母親的。」
十一娘笑著問她:「你要去找諄哥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祖母那裡?」
她想了想,道:「我還是去找諄哥吧?免得他跑到念慈堂去了。」說完,又有尷尬的神色。
「念慈堂?」可能是元娘的屋子,諄哥和貞姐兒私下取了這個名字。不過,諄哥年紀小,要取,也是貞姐兒取的。她笑道,「是你幫著取的嗎?」
貞姐兒有些不安地點了點頭,道:「他哭得很厲害,所以我就……」
十一娘就朝她笑了笑:「貞姐兒不愧是姐姐,把弟弟照顧的很好。」
貞姐兒表情就有幾份吃驚。
可能沒想到自己會這樣的讚揚她吧!
「好了,你快去找諄哥吧!」十一娘笑道,「我去見祖母了。」
貞姐兒點點頭,由丫鬟婆子簇擁著朝後門去。
十一娘就喊了一聲「貞姐兒」。
貞姐兒詫異地回頭,眼底又有了戒備之色。
「找到了諄哥,記得告訴我一聲。」十一娘笑盈盈地望著她,「免得我擔心。」
「嗯!」貞姐兒點頭,身影消失在抄手遊廊,十一娘這才進了太夫人的屋子。
太夫人攜了十一娘的手坐到了內室臨窗的大炕上,笑著打量她:「可還習慣?」
「習慣!」十一娘點頭。
太夫人神色間就有幾分猶豫。
十一娘也不急,跟太夫人拉起家常來:「婚禮的事又多又繁,南邊的客人也走了,您這幾天應該好好歇歇才是。」
「你有心了。」太夫人笑盈盈地拍了拍她的手,又閒聊了幾句,終是開了口:「我想把諄哥多留些日子!」
意思是說要把諄哥養在她身邊吧!
這很正常。
雖然對大太太來說,諄哥是元娘唯一的骨血,可對太夫人來說,也是心愛的孫子。
十一娘真誠地道:「我年紀小,不懂事。別的不說,要不是您賞了個梳頭的媳婦給我,第二天回門的時候只怕就只能隨便梳了個纂兒。何況是教養諄哥這樣大的事。他在您身邊,我也可以跟著學學怎樣照顧孩子。」
太夫人聽說著很寬慰地點了點頭,又說了管家的事和對原來在元娘身邊服侍之人的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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