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她徐步走了過去,無視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佯裝好奇般地撩了帷帽。
然後她看到了一張張目瞪口呆的面孔。
青竹色道袍……兩個荷包……一個水綠色,一個湖綠色……
郁棠很快找到了坐在人群偏西處的李竣。
他不到弱冠之年,皮膚白皙,五官英俊,眉宇間神彩飛揚,正和身邊的人說著什麼。
感覺到了身邊的異樣,他回過頭來,一眼就看見了郁棠。
郁棠看見他慢慢張開了嘴巴,睜大了眼睛,像傻了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著,眼中充滿了驚艷。
這就是李竣嗎?
郁棠眨了眨眼睛。
在她的想像中,李竣若是認識她,看見她突然出現在這裡,應該很驚訝才是。若是不認識她,就會很陌生,或看她一眼就轉過頭去,像裴三老爺第一次見她似的,或好奇地打量她幾眼。
可現在……她沒有想到李竣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讓她沒有辦法判斷他認不認識她。
但她又不能無功而返——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她再想找到這樣的機會就難了。最最重要的是,她怕她父母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事,悄悄地答應了李家。
郁棠想了想,朝著李竣笑了笑。
李竣臉色頓時通紅,但人也回過神來了。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假意喝了一口茶,又忍不住地抬頭看她,一副對她非常好奇的模樣。
郁棠上前幾步,走到了悟道松下,看著李竣道:「可否向眾位公子問個路?」
李竣面露猶豫,離郁棠最近的一位公子已站了起來,赤紅著臉,神色有些慌張地高聲道:「這位小姐,您可以問我。」說著,他朝著郁棠行了一個禮,「小生姓陳,乃臨安府板橋鎮人,家住板橋鎮西邊的陳家村……」
沒等他的話說完,陳姓書生突然被他身邊的一個公子給推到了旁邊,有人湊上前來對郁棠道:「小姐別聽他的。他一個板橋人,哪裡有我這個祖籍彌陀村的人清楚。小姐您要問哪裡?」
「唉,唉,唉!傅小晚,你太過分了。」陳姓書生氣憤地指著和郁棠說話的人道,「你怎麼連個先來後到也不講,虧你還是孔子門生,孟子信徒。」
「這和讀書有什麼關係?」有人走過來搭了那個叫傅小晚的肩膀,笑著對陳姓書生道,「陳耀,我們給別人排憂解難,是日行一善而已。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別把別人想的都和你一樣。」大約這句話不太雅,那人含糊其詞的。
被稱作陳耀的人氣得不得了。
就有人過來解圍:「好了,好了,沈方,陳耀,傅小晚,你們都少說兩句。看你們把別人嚇得。」
郁棠一看,是李竣。
李竣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容,對她揖禮道:「小姐,我的這幾位同窗都是挺好的人,不過是喜歡開玩笑,沒有嚇著你吧!」
傅小晚嗤笑起來,道:「李竣,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這個樣子,我也沒有察覺到你有多有禮啊!」
「小晚!」沈方攔了傅小晚,看得出來,他們倆的關係很好。
傅小晚沒再說話。
郁棠心中一喜。
她沒有認錯李竣,而且還和李竣搭上話了。
郁棠就笑著對李竣道:「這位公子,多謝您了!我想去洗筆泉,不知道怎麼走?」
李竣忙給她指路:「你從這邊往前,看到一個紅色的角門,先向左……」
他身邊的小夥伴在他身後尖叫著起哄。
那個傅小晚更是促狹道:「原來小姐是想請了李公子指路啊!難怪不搭理我們!」
只是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就被沈方拍了拍肩膀,喝斥道:「胡說些什麼呢?」
傅小晚嘻嘻地笑。
就有人道:「他可是城南李家的二公子,叫李竣的,最喜歡在城外的驛道上跑馬了,小姐可記住了。下次若是又迷了路,不妨去那裡問問。」
李竣很是尷尬的樣子,卻沒有阻止或是反駁那人的話。
郁棠詫異。
李竣這是什麼意思?
不會真的誤會她是看中了他吧?
郁棠正尋思著怎麼讓李竣消除誤會,就聽見那陳耀陰陽怪氣地道:「李公子這就有點不解風情了,還是趕緊問問人家小姐是哪個府上的,別辜負了別人的一番深情厚意才是。」
這話就說的有些過分了。
郁棠皺眉。
李竣不悅地轉身瞪了陳耀一眼。
沈方乾脆怒目而視,喝斥陳耀道:「不會說話就別說,沒有人把你當啞巴。」
陳耀道:「沈公子高門大戶,又是杭州府的,瞧不上我們這邊窮鄉僻壤的也是常事。」
「你說誰呢?」傅小晚幫沈方出頭,懟著對方,「你給我把嘴巴放乾淨一點。」
「我說沈方,與你何干?」
陳耀、傅小晚幾個吵了起來。
李竣不僅沒有去幫忙,反而站在郁棠的面前,期期艾艾了半晌,朝她行了個揖禮,道:「還不知道小姐是哪家府第呢?是否有丫鬟小廝跟過來?那邊有個石凳,若是小姐不嫌棄,不妨過去休憩片刻,我派了小廝去找了小姐的家裡人過來。」
郁棠一瞬間如墜冰窖。
真相來得這樣猝不及防。
她以為自己還要花些功夫,誰知道李竣幾句話之後就自暴其短。
李竣根本不認識她。
不知道她是誰。
林氏說了謊!
可她為什麼要說謊呢?
就是為了讓她嫁給李竣嗎?
林氏圖的是什麼?
前世,她失去了父母,家中落魄,就是嫁妝,也沒有多少銀子?
林氏為什麼一定要她嫁給李竣呢?
難道是因為林氏知道李竣命不久矣?
郁棠立刻否認了這個猜想。
就算李竣早逝,李家要給李竣找個冥婚也不是不可能的。為何要大費周折,圖謀她呢?
郁棠想不出來。
而旁邊藏經閣的二樓上,把整個過程都看在眼底的裴宴,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原本就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孔越發顯得冷峻、肅殺。
還沒有到冬天,就讓人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
剛剛趕來不久的昭明寺住持慧空大師看著他緊握著大紅欄杆的手,白皙如玉、修長如竹,卻捏住了裴府的七寸,讓人不敢動彈,不禁在心裡微微搖頭,道:「施主在這裡看什麼呢?」
裴宴收回了目光,漠然地看了慧空一眼,沒有吭聲。
慧空不以為忤,走到他的身邊,望著悟道松下的男男女女,笑道:「若是施主沒有注意,我倒想請施主看幅畫卷。」
裴宴沒有說話,淡淡的青色經絡卻浮於手背,手好像抓得更緊了。
慧空指了下面的郁棠和李竣等人,道:「施主你看!」
他並不指望裴宴會回答他,所以繼續道:「我們站在二樓望去,只覺得男才女貌,如同一對璧人,那位公子彷彿對那位小姐十分傾心,正小心翼翼地和她說著話。可實際上,那位公子和小姐在說話之前並不認識,而且是那位小姐主動跟那位公子搭的話。可見事實和想像有多大的差距。
「我和令尊是方外之交,他喚你回來的事,也曾跟我說過。
「我當時覺得令尊做得對。
「可誰又知道,令尊會因此而病逝呢?
「所以,還請你節哀順便,不要用想像去代替事實,不要用未來去懲罰現在。
「你應該更關注目前。
「否則,裴老太爺喚你回來又有何意義?」
裴宴垂了眼目。
長長的睫毛像齊刷刷的小扇子,在眼瞼處留下了道陰影。
慧空看著,喧了一聲佛號,轉移了話題道:「施主說想借昭明寺的藏經閣一用,本寺深感榮幸。不知道施主對哪本藏經感興趣呢?老衲平日常誦《金剛經》,不知施主可有什麼心得?」
裴宴突然睜開眼睛,然後冷冷打斷了慧空的話:「《心經》。」
慧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我說《心經》。」裴宴的目光依舊看著原來的地方,道,「您問我喜歡什麼,我說喜歡《心經》。」
慧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裴宴願意和他說話就好。
自從裴家老太爺去世後,裴宴就不再跟別人交流,說出來的話也帶著幾分金戈鐵馬般的殺戮,讓他身邊的人都不好受不說,還傳出許多不利於裴家的流言。
這是和裴老太爺私交甚篤的慧空大師不願意看到的。
「你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才能,《心經》短短百來字,想必已被你爛熟於心……」慧空一面和裴宴說著話,一面想著他剛剛翹起來的嘴角,忍不住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就看見原本站在悟道松旁的女子已不見了蹤影,只留李府的那個二公子李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他身後的年輕士子還在吵著什麼,他的神色卻很茫然,彷彿被人拋棄了似的。
這恐怕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慧空收回心緒,繼續和裴宴說著《心經》,想通過這種方式,打開裴宴的心結。
郁棠是被馬秀娘拉走的。
馬秀娘在聽到那群人起哄的時候就怕郁棠會有麻煩,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匆匆地對李竣說了聲「抱歉,我和妹妹走散了」,就強拉著郁棠離開了悟道松。
郁棠低一腳高一腳的,直到開始爬上通往洗筆泉的山路才緩過氣來。
她恨不得立刻就趕回家去,把自己的發現告訴陳氏,查清楚林氏為何兩世都要她做媳婦。
但馬秀娘好不容易能和章慧出來一趟,她不能只管自己不管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