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相信佟大掌櫃,郁文也不會在去找他的時候就把事情和盤托出了。郁棠調查衛小山這件事在常人眼裡是很出格的,但從郁文心裡來說,他實際上很驕傲,覺得留在家裡的女兒若是不能支應門庭,就算是招個上門女婿進來,也不過生兒育女,開枝散葉,繼承了郁家的姓氏而已,一旦他們夫妻兩人駕鶴西去,郁棠未必能管束得好女婿和子女,到時候苦的還是郁棠。
佟大掌櫃問他郁棠是否知道衛小山的事,他猶豫了幾息功夫,就坦白地告訴了佟大掌櫃:「知道。而且發現不對勁的就是她。想辦法去調查小山的事也是她。」
佟大掌櫃驚訝極了,但仔細想想,這小姑娘敢到裴家開的鋪子裡來晃點他,就不可能是個膽子小的,驚訝之後,反而笑了起來,對郁文道:「你這個閨女倒是與眾不同。」隨後又想到衛小山的死,不由替這孩子惋惜起來。只是衛小山已經不在了,再說這類的話,只會讓人更難過,千言萬語都化成了一聲歎息,道:「也算是小山的福氣,能讓他死得不冤枉。」
可若是沒有遇到他們家阿棠,應該不會遭此劫難吧?
郁文此刻突然有點明白郁棠的心情,明白郁棠為什麼會冒那麼大的危險也要查清楚衛小山的死。
想到這是他教出來的女兒,他不由得挺了挺脊背,和佟大掌櫃商量:「您是有見識的,自然會這樣誇她,怕就怕……」裴三老爺不這麼想,郁文在心裡思忖著,不好當著佟大掌櫃的面非議裴宴,只得委婉地道:「最近不是有很多人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嗎?」
佟大掌櫃倒不瞭解裴宴對此的看法,他微微愣了愣,道:「你放心,我見到三老爺,會斟酌著看怎麼跟三老爺說的。」
郁文鬆了口氣。
佟大掌櫃去回裴宴的話:「郁小姐是知道這件事的。郁家覺得很對不起衛家,所以一直在暗中調查這件事。」
裴宴正在練字。
長長的楠木書案上攤著微微發黃的宣紙,花觚裡供著的是白色的山茶花,湘妃竹的湖筆整整齊齊地掛在紫檀山水筆掛上,古樸中透出歲月的悠遠。
「這麼說來,郁小姐也是同意請我來做中人的?」他悠閒地抄完最後一筆,將手中的筆擱在了書案上的筆山上,接過小書僮阿茗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很隨意地道。
佟大掌櫃卻語塞,半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郁家的事自然是由郁文當家作主,誰家的女兒能越過父親拋頭露面的?可聽三老爺的意思,這件事還得看郁小姐的意思。
三老爺雖然才剛剛接手裴家,可到底是裴家的宗主。能請了他出面做中人,郁家感激涕零還來不及呢,郁小姐一個姑娘家,難道還敢有什麼異議不成?就算是郁小姐有異議,三老爺難道還會看郁小姐行事不成?
佟大掌櫃有點看不懂這是什麼架勢了。
裴宴看著明瞭地笑了笑。
佟大掌櫃估計根本不知道郁小姐是個怎樣的人。也難怪,除了他,又有幾個人能三番兩次地碰到正好在作怪的郁小姐呢?
他也不等佟大掌櫃明白了,又道:「李家的人求親不成,害了和她相親的人,郁家不報官,卻請我做中人,他們可曾想過會有什麼結果嗎?」
別的不說,至少臨安城裡的那些鄉紳多半都會知道這件事。就算這件事是李家的錯,可世人多半會把過錯算在女子的頭上,覺得若不是女子不知道收斂,又怎麼會惹得男人生出嫉妒之心,以後郁家小姐想嫁到這樣的人家,或者是嫁到與他們有姻親關係的人家都會很困難了。
這下子佟大掌櫃明白了。
他不由暗中舒了口氣。
他就說,怎麼三老爺給他們郁家做中間人,郁老爺什麼意思不重要,卻要問郁小姐的意思?
原來是擔心郁小姐年紀小,不知道輕重。
只要三老爺不是誤會郁小姐對李家所做之事無動於衷就好。
佟大掌櫃忙道:「聽郁老爺的意思,這件事本來應該是要報官的,可您也知道,湯知府這個人是不怎麼喜歡管事的,他們是怕……讓真正的兇手毫髮無損,逍遙法外,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
也就是說,郁家是知道就算有證據證明李家指使人行兇,請他出面做中間人,也很難讓兇手伏法。
李家畢竟只有兩個兒子,這件事若是李竣指使的還好說,若是李端指使的,李家估計寧願讓李竣背鍋也不可能讓李端伏法。
阿茗端了茶點進來。
裴宴請佟大掌櫃喝茶,自己則慢悠悠地坐在了大書案後面的太師椅上,重新拿起了筆,道:「那我就來做這個中間人好了。」
佟大掌櫃沒想到裴宴就這樣答應了,喜出望外,忙起身向裴宴道謝。
裴宴笑道:「你也別謝早了,郁家別到時候怨我就好。」
「怎麼會!」佟大掌櫃急急地道,「這其中的厲害郁老爺都知道的,不然也不會來求您了。郁老爺跟我說過,不求這件事能有個什麼結果,只願大家能知道李家都做過些什麼就滿足了。」
裴宴點頭,笑道:「這倒沒什麼問題。」
佟大掌櫃謝了又謝,走的時候不免感慨:「郁老爺現在還不知道怎麼為難呢,衛家那邊,在您做中間人之前,怎麼也得交待一聲啊!」
裴宴聽著突然生出幾分好奇心來,吩咐裴滿:「你看著點,到時候告訴我一聲。」
裴滿應諾,心裡卻止不住地犯嘀咕。
他從前是三老爺的管事,從來只管三老爺身邊要緊的事,就是之前死了的大總管,也因為三老爺的強勢,管不到他頭上來。三老爺繼承宗主之位後,他明面上接手了大總管的差事,實際上還是以三老爺身邊的事為主。三老爺的目光,也從來不是這座小小的臨安城。
什麼時候一個普通人家的小事也歸到他手頭上來了?
裴滿搖了搖頭,雖然滿心狐疑,但還是盡心盡責地派人盯著郁家。
郁文那邊的確在頭痛怎麼跟衛家說這件事,沒想到打破僵局的卻是衛小川——他把衛小山之死的真相告訴了父母。
衛老爺和衛太太傷心欲絕,知道消息最開始的那一瞬間雖然紛紛生出悔意,覺得要是當初沒有和郁棠議親就好了,可等到理智回籠,又為自己剛剛生出的那一點點悔意羞慚不已。
郁家也是受害者。
正常的人誰會因為求親不成就殺人?
這樣一想,反而愈發覺得郁棠、郁家人的好,不僅沒有在事發之後顧及到女兒的名聲隱瞞這件事,更是積極主動地調查兇手,並且想辦法懲戒兇手。
夫妻倆痛罵李家一場後紅著眼睛商量,覺得這件事不能就這樣只讓郁家自己出頭,他們的兒子,不知道死因也就罷了,知道了,怎麼也應該和郁家一起,向李家討個公道才是。
衛老爺把這件事告訴了長子衛小元,之後帶著衛小川去了郁家。
郁文一見衛老爺就慚愧地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擺放,紅著臉給衛老爺道歉。
衛老爺剛剛哭過,紅著眼睛安慰郁文:「你們家也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家瘋子。你們家姑娘還好吧?出了這樣的事,她應該是最傷心的了。你跟她說,我們家都是明理的人,不會怪她的,讓她安心去我們家串門。」
郁文還有什麼話可說。
郁棠這兩天說是乖乖地聽他責罰好好地在寫字,可神情卻始終懨懨的,想必心裡也很不好受。如今衛家忍著失子之痛還來勸慰郁棠……他深深地朝著衛老爺鞠了一躬。
衛老爺忙將郁文扶了起來,心裡想著,可憐天下父母心,一時間竟然覺得和郁文前所未有地親近起來。他索性好事做到底,吩咐衛小川:「小五,我看還是你去說吧!你好好跟你郁家姐姐說說話。」
衛小川板著臉,嚴肅地頷首,去找郁棠去了。
郁棠知道裴宴答應做中間人之後,長長地舒了口氣。
既然證實了這件事是李家做的,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明著對付不了李家,她就暗著來。
只是現在還不知道李家到底是誰拿的主意害死了衛小山?還有就是輿圖,前世的李家肯定是拿到手了的,不然他們不可能突然做起海上生意來。
今生他們休想!
郁棠開始仔細回憶前世的事。
比如說,林氏娘家的那些子侄來李家做客的時候都曾經說過些什麼話,發生過什麼事,李家平時都給哪些她陌生的人家送過節禮,林氏又和哪些人家的太太、夫人走得近。
這些看似很細枝末節的事,卻能告訴她李家的關係網,讓她想辦法抽絲剝繭,找到李家前世發跡的緣由。
現在第一件事,就是那幅輿圖。
郁棠練完當天要練的大字,就將那幅輿圖攤在書案上,仔細地觀察著。
衛小川敲了幾次門她都沒有聽見,直到衛小川在外面喊她,她才回過神來,去開了門。
「姐姐,你還好吧?」他怕自己的傷心引得父母更難受,一直忍著淚水,在見到了和他一起謀劃又讓他覺得非常厲害的郁棠面前,終於崩潰般落下淚來,哽咽道,「我家裡人都知道了,說到時候和你們家一道去裴家。」
郁棠還是第一次看見衛小川像個小孩子一樣地哭泣,她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拿了帕子給他擦眼淚:「我們是去評理的,又不是去打架的,要那麼多人幹什麼?」
她直覺地認為裴宴並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裴三老爺這次能幫我們,我覺得挺意外的。」她悵然地道,「我們到時候聽他的就是了。」
前世,裴宴好像只給人做過兩、三次的中間人,可每次都受人稱讚,可見為人還是很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