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暮春,京城大昭寺後山的杜鵑便開得漫山遍野,如火如荼。
周少瑾走在大昭寺後山的青石小道上,覺得自己的人生猶如這盛放的杜鵑花般,看似燦爛,實則不過幾日的光景,再往後,就只有凋零後的寂寥了。
她不由抬頭朝山頂的涼亭望去。
綠翠掩映間,紅色的亭閣鮮艷奪目,高翹的簷角精緻玲瓏,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長身玉立,依欄遠眺,被山頂風吹起的袍角翻飛如蝶,露出雪白的膝褲,彷彿要乘風而去,如那畫中的人物,說不出來的俊逸灑脫。
周少瑾眼角酸澀,緊緊地捏了捏衣袖。
指尖傳來冰冷的堅硬。
她心神微定,緩緩朝山頂走去。
「你來了!」涼亭裡的人面露喜色,迎了出來。
周少瑾卻定定地站住了腳步,冷冷地道:「程輅,你手裡根本就沒有我父親寫給程家舅舅的親筆信是不是?」
被稱作「程輅」的人訝然,皺了皺眉不悅地道:「少瑾,你又聽誰胡說了些什麼?我們一起長大,我是怎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當初要不是吳寶璋處心積慮地討好我母親,讓我母親誤會,我母親又怎會遣人去吳家提親?你我又怎會生隙,讓程許鑽了空子……」
聽程輅提到「程許」二字,周少瑾的臉色頓時煞白,手腳止不住地有些輕顫。
程輅驚覺失言,眼底閃過一絲懊悔,忙轉移了話題,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聽說程家被滿門抄斬,我連夜從寧波往這裡趕,就是怕你被你父親連累……」
周少瑾深吸了口氣才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見程輅還把自己當無知婦孺般的哄騙,她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譏諷道:「所以你要做那首告,告我父親是程家的黨羽,與程家勾結,是程家的共犯?」
「你又冤枉我!」程輅聞言臉色變了又變,語氣急切地道,「我要是有意揭告伯父,早就把信送去了巡撫衙門了,又何必等到此時!我這麼說,不過是想讓你出來見我一面而已!」
周少瑾默然。
他說得沒錯!
如果不是擔心父親的安危,她一個內宅婦人,不管程輅說什麼,她也是不會出來見他的。
程輅見狀不禁鬆了口氣,道:「少瑾,令尊是程家的女婿,皇上有意要置程家於死地,但又顧忌著程家姻親均是江南詩書傳世的大家,怕引起江南的士林的動盪,這才快刀斬亂麻,罪只及程家宗族。可誰又敢保證皇上不會事後算賬,清理程家的門生故舊呢?到時候令尊肯定會受牽連的。就是你姐夫廖紹棠,身為廖家的宗子,為了廖家的百年基業,也只能和周家劃清界線了!
「到時候你怎麼辦?
「難道你這個時候還忍心拖累你姐姐不成?
「如果你和林世晟相敬如賓也就罷了,偏偏林世晟是個寵妾滅妻的東西。你們成親不過一年,他就以你『無出』為由納了房姨娘,等到你婆婆一死,他更是以『養病』的名義把你丟到了田莊,讓那位姨娘主持府裡的中饋,還和那位姨娘先後生育了三個孩子。他眼裡早就沒有了你!一旦你沒有了依靠,以他的心性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你想保住你正妻的位置,那是絕不可能的了。怕就怕他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地給你灌下湯藥,對外稱你『病逝』了……你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不成?」
他說著,上前幾步走到了周少瑾的面前,放柔了聲音道:「少瑾,你跟我走吧!我們再也不理會這世間的種種煩心事,一心一意只過我們自己神仙眷侶般的小日子好不好?我現在在寧波也算是小有成就,見到我的人誰敢不恭敬地稱我一聲『程老爺』——我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權無勢,依附程家生活的程輅了!到時候,我給你蓋個像畹香居那樣的院子,也在門前種株玉蘭花,在院子裡架一株葡萄樹,到了春天,你隔著窗戶畫畫,我就在一旁看書。夏天的時候,你在葡萄樹下晾頭髮,我就在一旁給你梳頭,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十年沒見,她已不復少女時的嬌柔羞澀。原本就纖細的身材更是瘦如清竹,吹彈欲破的肌膚也沒有了從前的紅潤,蒼白得像素縞,眉間則因長期的蹙顰留下了兩道淺淺皺紋,神色間有難掩的愁鬱,可就算是這樣,她依舊美麗的驚人,甚至因為太瘦,比從前多了份弱不勝衣的清麗,讓人看著心生憐愛,生怕她一個不小心被這山頂的風吹走了。
這樣的女子,就應該讓人捧在手心裡過活才是!
念頭一起,程輅竟然情不自禁地把周少瑾抱在了懷裡,語氣中流露著期盼和繾綣:「我會保護你的!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了!程家也好,周家也好,我們都統統地忘了,重新開始……」
他的話戛然而止,神色驚駭地放開了周少瑾。
周少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紅了眼睛,盯著程輅的目光充滿了恨意:「跟你走?那你又準備怎麼安置你妻子呢?你可別忘了,在你最落魄的時候是你岳父收留了你,在你最無助的時候是你岳父帶著你做生意,支持你自立門戶,你才成了今天的『程大老爺』!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休妻另娶,不過是想拿了話哄我與你私奔?」
向來溫馴怯弱,連朵花都不忍心摘的周少瑾竟然會傷害他?
程輅非常的震驚,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腹部。
黃燦燦的一把剪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腹部,鮮紅的血液順著剪刀流出來,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紅了緊緊地握著剪刀的那雙白皙透明的手……更刺痛了程輅的眼睛。
「你瘋了!」他不敢相信地望著周少瑾,猛地推開了她。
瘦弱的周少瑾趔趄兩步,跌落在地。手掌被磨破了,頭髮也亂了,身上沾滿了塵土。可她立刻就爬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捂著腹部的程輅撲了過去:「時至今日,你竟然還想騙我!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周少瑾了。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薔薇花樹下,穿著那雙墨綠色掐雲紋的福鞋。你看著我被程許那混蛋欺負,吭都不吭一聲……現在還威脅我,說什麼手裡捏有我父親和程家舅舅結黨的證據,說什麼我姐姐、姐夫會被周家連累。說什麼林世晟會殺了我……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讓我委身於你……我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你這卑鄙小人!」
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眼眶裡湧出來。
她想再刺程輅一刀,可滿手的鮮血讓她四肢發軟,怎麼也沒辦法將剪刀從程輅的身體裡抽出來,但讓她就這樣放棄殺程輅的機會,她又不甘心,只好胡亂地絞弄著那剪刀。
這樣反而讓程輅的傷勢更重。
他痛得直冒冷汗,回過神來。
當年的事被揭穿,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的周少瑾竟然敢和他反目,這讓程輅勃然大怒。
他狠狠地扇了周少瑾一巴掌,罵道:「賤人!你不過是程許睡過後不要的一雙破鞋,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林世晟不就因為這個原因從來不進你的屋嗎?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周家二小姐……」
周少瑾不躲不閃,任他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只是緊抿著嘴,死命地抓著剪刀不放。
程輅這才覺察到周少瑾的意圖。
他推不開周少瑾,被刺得地方又痛得斷腸,這讓他害怕起來。
難道自己會死在這裡?
他本能地掐住了周少瑾的脖子,慌亂地道:「你以為你這樣就能殺了我嗎?你少做夢了!我不妨老實告訴你,程家被抄家的時候雖然程四老爺跑了,之後又劫法場救走了程許一個人,但官兵到處在追緝他們,上次他們在湖廣的懷化被人發現,程許就被砍斷了一條手臂!他是程家宗房嫡長孫又怎麼樣?他是十九歲的解元郎又怎樣?現在還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自顧不暇!你指望著他救你,還不如好好地陪林世晟睡一覺,說不定林世晟看在你是程許的心頭肉的份上,會留你一條路活呢!」
程許!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周少瑾有瞬間的愣神,哪裡還有心去計較程輅的惡毒。
她想起她剛到京城那幾年,程許總會在臘月她的生日時跪在姐姐家門口。
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堆成了個雪人。
後來程四老爺找來,讓人把他架上了馬車,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可現在,他就找來到,她也不怕了。
她壓根就沒準備活著從大昭寺裡走出去!
或被程輅殺!
或自盡!
她也知道剪刀不足以讓程輅斃命。
可她找不到更好的東西能不動聲色地刺殺程輅。
而且父親這個時候還高居廟堂,姐姐、姐夫還安然無恙,她和程輅見面的大昭寺又是她常年禮佛的地方。她如果這樣死在了大昭寺的後山,程輅一個強逼良家婦人的罪名是逃不脫的!
就算他想陷害周家也不成了!
這就足夠了!
她這一生,因為喜歡上了程輅,讓清正端方的父親丟盡了臉,讓溫柔能幹的姐姐操碎了心,讓程家舅舅和宗房離心離德。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讓父親能少個敵人就少一個,讓姐姐能少一份危險就少一份,自己在黃泉下見到了程家舅舅,還能掩著面給他老人家行個禮。
至於她的名聲,十年前已毀於一旦,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抬頭,眼中是蔚藍的天空。
真漂亮!
像她小時候躺在程家後花園時看見的一樣。
那時候,姐姐還沒有出嫁,程笳還沒有死,她也還沒有被他們和程輅湊成堆。
她們學著古人的樣子擺流觴曲水宴,彈琴吹簫,撲蝶斗草,嬉戲玩鬧……
她好後悔!
當初她怎麼會喜歡上了程輅這個偽君子的。
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她一定會睜大眼睛,看清楚人心,不再那麼軟弱,離程輅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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