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周少瑾雖然大著膽子對著程池嚷了一句,可到了第二天,她卻在船艙裡徘徊良久才拿了那本棋譜去了程池的住處。
程池倒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吩咐朗月去擺棋盤。
周少瑾鼓起勇氣來喊住了朗月,對程池道:「池舅舅,您的棋藝高出我良多,您和我下棋就好像是在和小孩子掰手腕似的,勝之不武,負之不暢,您不如給我講講這《棋譜》裡的定式吧?我雖然跟著沈大娘學了這些日子的圍棋,可還看不懂棋譜呢!」
程池向來覺得人的天賦各有不同,他不喜歡教導那些以勤補拙的人。
周少瑾顯然稱不上聰明。
但周少瑾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前,把棋譜攤在了羅漢床的小几上,指了其中左上角的幾顆棋子道:「我知道應該在這裡下一手,可我沒看懂為什麼要在這旁邊應一手,如果只是要製造一個活眼,不是緊挨著它下一手就行了嗎?如果執白子的不下這一手,而是在這裡下一手,那他的這手棋不就白費了嗎?」
程池沒想到她看得這麼認真,心中的不悅不由得沖淡些許。
他指了右上角的幾顆棋子,道:「你看,他這邊還有幾路棋。如果棋子下在你剛才指的位置,這一片就空出來了,右上角的幾顆棋子就成了攻擊的目標。只有把棋子下在這個位置,它們才互為守望。」他說著,隨手就在棋盤上把棋譜裡的那盤棋擺了出來,「你看,黑棋就成了這個樣子,白棋不管是從左路下還是右路下,黑棋都以此為點向左右延伸,白棋就會變得很麻煩……所以說這手棋下得很妙……」
程池不停地假設著。
周少瑾很是珍惜這樣的機會,也顧不得害臊了,連聲道:「池舅舅您慢點,我還沒有看明白呢!」
程池雖然不常和人擺棋譜,可每次他擺棋譜的時候身邊都圍著一幫弈棋高手,還沒有誰像周少瑾這樣直白地說看不懂,讓他下慢點的。
他只好放慢了速度,一手一手地跟她講解。
周少瑾覺得這樣還是不清楚,索性吩咐朗月給她磨墨,她支了張小几在羅漢床上,程池邊說,她就邊記。
這麼來來回回的,弄得程池都沒脾氣了。
郭老夫人聽說了卻陷入了沉思。
將周少瑾和程池下棋的事當笑話講給郭老夫人聽的呂嬤嬤卻有些忐忑不安。
她服侍郭老夫人幾十年了,按理多多少少都應該能摸著點郭老夫人的脾氣,她平時也以此為榮。可此時她卻完全猜不出郭老夫人在想什麼。她屏氣凝神地站在那裡,大氣也不敢出。
過了好一會,郭老夫人才低聲吩咐她:「你去幫我把秦子平叫來。」
呂嬤嬤如釋重負,叫了秦子平來。
郭老夫人遣了呂嬤嬤,讓她關了門,招了秦子平到跟前說話。
「子平,你們家從你的曾曾祖父開始就在我們家當大管事了,」郭老夫人目光灼灼地盯著秦子平,就像老虎盯著隻兔子,「到你這一代,已經是第六代了。我們兩家說是主僕,卻比同宗的兄弟還要得我們家老太爺、老爺的信任。我年紀大了,本不該理事了。可四郎是我的兒子,我的小兒子,還沒有成親,沒有成人。別人的事我可以不理,他的事我卻放不下心。你跟我說老實話,他的生意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秦子平愣住,道:「您怎麼會這麼想?四爺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沒出什麼問題啊!」
「你不用唬弄我。」郭老夫人沉了臉,「如果他不是生意上的事,那就是他有什麼打算,而且還是說出來了我一定反對的打算……不然他不可能耐著性子陪著我去普陀山敬香的!」
秦子平心裡捏了把冷汗,半真半假地道:「老夫人,我不是有意要瞞您。可您也知道,我是四老爺的隨從,他老人家的事,我不敢,也不能跟您說,您就別逼我了!」
郭老夫人冷笑,道:「你們三兄弟,四郎最中意的是你二哥,是我看著你老實可靠、細心周到,這才把你也送到了四郎屋裡當差……我既能把你送去他屋裡,自然也能把你要回來。你要仔細想清楚才是。」
秦子平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好半天才低聲道:「四老爺想和人合夥在天津的北塘建船塢,所以把今年的鹽引和杭州那邊的織機都賣了……這樁生意雖然賺錢,可賺錢之前卻是有多少銀子就能扔進去多少。現在家裡還不知道,等到知道了,只怕會有軒然大波。」
郭老夫人還有些懷疑:「不過是銀子上的事,四郎還不至於如此沉不住氣。」
秦子平只好繼續編:「好像還涉及幾位皇子,這件事是四老爺親自在辦,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
郭老夫人皺眉,道:「四郎不是那急功近利的人……怎麼會攪和到幾位皇子裡面去了。」
「這個,」秦子平這次真的流冷汗了,「我也不知道……四老爺做事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實在是猜不出來。」
郭老夫人輕輕拂了拂茶水上面的浮葉,沉默了半晌,這才凝聲道:「你下去吧!這件事不要對四郎提起來。」
「老夫人放心。」秦子平頓生劫後餘生之感,苦笑道,「這種事我哪裡敢跟四老爺說啊!四老爺知道了還不得剝了我的皮!」
「你知道就好。」郭老夫人沉聲而道,揮了揮手。
秦子平直奔程池的船艙。
偏生程池正在給周少瑾講棋譜,他只好躲在一旁的茶房裡,眼看快到午膳的時候,周少瑾才起身告辭。
秦子平連忙求見,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程池。
程池不以為意,表揚秦子平:「沒想到你關鍵時候腦子還挺靈活的。這件事辦得好,我記下了。以後若是二房的老祖宗問起,你們就都照著這麼說。你順便再把這消息傳出去,免得有人問起來還要解釋。」
秦子平長吁了口氣。
等用過午膳,郭老夫人說起裕泰票號來:「……當初連我都不看好,結果你還是做成了。家裡又不缺嚼用,你也不用太顧忌別人,想做什麼就做好了。大不了我們從頭再來。」
程池笑著應好。
周少瑾總覺得郭老夫人話裡有話。
待從郭老夫人屋裡出來,她差了春晚去打聽,並道:「應該就這兩天發生的事,不然老夫人不會在今天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春晚放在了心裡,過了兩天告訴她:「聽說是四老爺看中了天津的一塊地,想在那裡建個碼頭,結果大家都反對,四老爺心裡挺不好受的。」
這話就接上了!
周少瑾道:「知道是天津的哪一塊地嗎?」
前世,她對這些知道得很少,不知道天津有沒有建起個碼頭,也不知道那碼頭賺錢不賺錢。
春晚搖頭:「大家都說得含含糊糊的,估計也就是端茶倒水的時候聽到了隻言片語。」
周少瑾頷首,再去跟著程池學棋的時候就更是小心了。
程池覺得這小丫頭雖然不是很聰明,卻勝在聽話、乖巧,有時候一個眼神就知道幹什麼,半句話就能聽出弦外之音,相處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他講起棋譜來自然而然地變得更有耐心了。
周少瑾則覺得程池是她兩世為人裡遇到的最了不起的人。
不管是在順境還是逆境,他都能不驕不躁,不嗔不怒,心態平和地行事。
她的姐夫廖紹棠曾經說過,這種人通常都堅韌不拔,有著強大的意志,堅定的信念,是成大事的人。
那池舅舅為什麼會離開程家呢?
周少瑾在心裡琢磨著。
難道是二房老祖宗強迫的?
池舅舅他就是再厲害,二房老祖宗是長他幾輩的長輩,他也只能避其鋒芒……可見前世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裡歎了口氣。
這樣一想,她每天早上陪郭老夫人說了話之後,下午就去陪程池擺棋譜。
沒幾天,他們到了常州。
常州地處太湖之濱,上通京口,下行姑蘇,是貫通南北的大碼頭之一,素有「三吳重鎮,八邑名都」之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人煙也就十分的繁盛。
可這也是漕幫的重要據點之一。
周少瑾一早就打定了主意把集螢拘在自己的船艙裡不露面。
誰知道她去找集螢的時候,集螢正睡得昏天昏地。
周少瑾啞然失笑。
他們的船靠岸的時候已臨近掌燈時分,碼頭上卻依舊行人如織,挑著擔子賣小食的、擺地攤的、下貨卸船的、牙人掮客追著客商跑的……讓整個碼頭喧囂不止,卻也充滿了市井之氣。
周少瑾趴在船窗上看得津津有味。
春晚道:「小姐,您說,我們能上岸買點東西嗎?我答應了施香和持香姐姐幫她們買梳篦回去的。」
周少瑾歎氣道:「我也答應了外祖母、大舅母和姐姐帶梳篦回去的……可你看這情形合適嗎?」
正因為不適合所以才會抱著僥倖的心問一聲啊!
春晚愁眉不展。
周少瑾道:「只有去杭州買了。據說杭州什麼東西都有。」
可到底不比在本地買的!
春晚在心裡想著,卻不敢說出來。
有人高喊著「請問是金陵府九如巷程家的船嗎」在專門停靠沙船的碼頭前來回走動。
周少瑾就聽見秦子平高聲應道:「不知是哪家的故舊?這裡正是金陵府九如巷程家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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