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瑾頓時臉色緋紅。
池舅舅怎麼過來了?
他不是在屋裡看棋譜嗎?
周少瑾忙用裙裾蓋住了腳,也不敢穿鞋,就這樣赤著腳朝程池走了過去。
程池心細,見那塘堤邊有被潮水沖上來的螺母殼,笑道:「你別過來——這邊有螺母殼,小心紮著腳了。」
池舅舅肯定看見她赤著腳在沙灘上亂跑了……
周少瑾的臉更紅了,手腳無措地站在那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程池無意讓她為難,想了想,從塘堤上走了下來,道:「我娘正和宋夫人說話。那宋夫人的話也太多了些。這也問,那也問的,我索性出來走走。不曾想走著走著就走到這邊來了。」他問周少瑾:「這裡好玩嗎?」
「嗯!」周少瑾赧然地點頭。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遠處望去。
錢塘江潮湧餘威尚在,白色浪花一波一波地在江面翻騰,彷彿頑皮的孩子,在水中盡情地暢遊,江水時湧時退,不時拍打著沙灘。
集螢和春晚在沙灘上追遂著浪花,碧桃幾個則繼續地用沙子堆著城牆,玩得樂此不疲。
程池道:「錢塘江的水頗為渾濁,不似海水,下次若是有機會,帶你去北海,那邊的海灘上的沙子是白色的,太陽照在海灘上,像銀子般閃閃發光,非常的漂亮。而臨榆那邊的海灘又是金色的,太陽照在海灘上的時候,又像金子閃閃發光,當地的人都稱它為『黃金灣』……廣西的潿洲島又不同,那裡的海灘都是岩石,懸崖峭壁,怪石嶙峋,不時有飛鳥從你頭上掠過,水禽從你身邊游過,荒涼,卻又莫名的讓你感覺到有股勃勃生機……水天一色,氣象恢弘……」他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目光也變得迷離起來,好像沉溺到了潿洲島美麗的景物之中去了。
周少瑾大為羨慕,睜著大眼睛望著程池,不禁小聲地道:「池舅舅去過好多地方啊!」
要是她也能像池舅舅這樣,該有多少好!
周少瑾那艷羨的聲音讓程池從回憶中走了出來。
他望著她毫不掩飾的目光,不由哂笑,道:「你還小,以後也會去很多的地方,不必羨慕我。」
周少瑾道:「我就是去再多的地方,也不可能和池舅舅一樣看見那麼多美麗的風景。」她說著,抿著嘴笑了起來,滿足地道,「這次能跟著老夫人去普陀山敬香,能跟著池舅舅見識錢塘江的潮湧,我平生已足,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她的聲音非常的真誠,讓人能感覺到她說話的認真。
程池突然間覺得周少瑾這小丫頭很可憐。
還在襁褓之中生母就去世了,跟著繼姐寄居在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外祖母家,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四房生活到了十二歲,無意間被母親遇見,讓她幫著抄經書,她那麼討厭程嘉善,卻還是要耐著性子每天都去寒碧山房,甚至被程嘉善追遂的時候都不敢大聲的呵斥程嘉善,而是像倉皇的小鹿般追竄,寧願向陌生人救助也怕程家的長輩知道了偏頗程嘉善而讓她落得個「不知自重」的名聲……在程家的十二年裡,她又受了多少這樣的的委屈,忍受過多少這樣的難堪呢?
程池第一次這麼仔細地打量眼前的這個小姑娘。
除了一張精緻無暇的面孔,她還有雙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要修長的腿,這讓她雖然個子中等,看上去卻頗為高挑。
難怪她走起路來特別的輕盈。
再長大些,可能會更漂亮。
程池微微地笑。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她碰到了母親,他可能終其一生都不知道程家的角落裡還有個這樣的小丫頭,雖然膽子很小,性子溫順,也不夠聰明,卻也開朗活潑,不時露出幾分小女孩的狡黠,就像只小貓,平時望著你的時候只知道「喵喵」地討好你,可若是撒起嬌來,也會伸出爪子來撓你兩下。你若是發起脾氣來板著臉,它就會一溜煙地跑了,躲在門後面打量著你,等你不生氣的時候,又小心翼翼地跑過來蹲在你面前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地望著你,直到你露出個笑臉為止……
他忍俊不禁。
周少瑾還以為程池是在笑她見識太短,羞得耳朵都紅了,喃喃地道:「我,我真的覺得能到普陀山,能到錢塘江已經很好了,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金陵城呢!」
程池目光微凜。
他想到了京城的林世晟。
聽說他在岳父的暗中支助下謀得了龍驥衛總旗的實職。
周少瑾與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關係呢?
他陡然間覺得意興闌珊起來。
「我先回去了!」程池笑道,「你們玩一會也回去吧!天色不早了,晚上的江水是很涼的,小心受了涼。我們過兩天就要啟程去蘇州了,生了病會很受罪的。」
周少瑾連連點頭,道:「我們這就回去!」心裡卻有些緊張。
她什麼也沒有說,池舅舅怎麼陡然間就不高興了呢?
自己要不要給池舅舅賠個不是?
問題是她就算是想賠不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錯了,該怎麼賠這個不是啊!
周少瑾抿了抿唇,再抬望過去的時候發現程池已大步朝塘堤走去,離她已有丈餘的距離。
還是算了吧!
周少瑾猶豫道,下次有機會再問問池舅舅好了。
她思忖著,肩膀猝然地被人拍了一下。
周少瑾嚇了一大跳,身後已傳來集螢的聲音:「四爺過來幹什麼?我最怕他說教了,見他在和你說話,我就佯裝沒有看見他似的沒有過來……」
「你就不能先喊我一聲?」周少瑾捂著胸口,余驚未散地嗔道,「人嚇人,嚇死人的!」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集螢很沒誠意地道歉,「四爺跟你說什麼了?我看他走的時候臉色有點不大好的樣子。」
集螢也發現池舅舅心情不好了。可見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說能跟著郭老夫人去普陀山敬香,跟著他來錢塘江觀潮已平生沒有什麼遺憾的時候,他還笑自己來著,等到她說第二遍的時候,他就翻了臉……到底是為什麼嘛?
周少瑾覺得自己的頭都大了。偏偏集螢還不悅地追問她:「四爺說了些什麼啊?你怎麼呆呆的像撞見了鬼似的!」
「你才撞見了鬼呢!」周少瑾沒好氣地反駁道。
誰知道集螢地嘿嘿地笑了兩聲,道:「遇到了四爺和撞到了鬼有什麼區別?難道我說錯了?」
周少瑾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蔫蔫地道:「池舅舅讓我們早點回去,說再晚了江水太冷,會著涼的。到時候生病受罪的只會是我們自己。」
「我就知道他會這樣的威脅我們!」集螢嘀咕著,但還是聽從了程池的建議,喊了春晚幾個,「我們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春晚幾個依依不捨地穿了鞋襪,個個身上濕漉漉地回了宗家的別院。
婆子們忙著燒了熱水給她們梳洗。
周少瑾等人重新梳妝打扮好了就去了上房給郭老夫人問安。
郭老夫人還在和宋夫人說話,但看得出來,郭老夫人眼底已有了已不可見的敷衍,而宋夫人卻說得眉飛色舞,正在興頭上。
周少瑾這才知道程池為何去了江邊。
她忙道:「我這就給夫人畫花樣子去。夫人要不要在旁邊看著?若是你有很喜歡的花式,我可以試著加進去。」
宋夫人大感興趣。
郭老夫人眉頭微蹙,就要出言阻止。
周少瑾卻朝著郭老夫人輕輕地搖了搖頭,笑著請宋夫人去了廳堂。
與其讓宋夫人煩郭老夫人,不如讓她來嘮叨自己好了。
等到宋泯等人從蕭山返回,已是掌燈時分,周少瑾等人已用晚膳,宋夫人也拿到了全新的花樣子。
宋泯自然是謝了又謝。
程池出面應酬,留了宋泯和黃宜君晚膳,並請留了宿:「……此時再回城城門已關,且小公子已疲憊不堪,城門外的幾家客棧多是那錯過了宿頭的行商或是貪圖便宜的腳夫,老先生可以將就宋夫人也不好將就,您就別和我客氣了。」
那宋泯也是豪爽的脾氣,痛快地應了,道:「等你哪天去京城,記得來找我,我請你到京城最好的酒樓去喝酒。」
程池哈哈大笑,道:「您老人家可知道京城最好的酒樓是哪家?在哪裡?怎麼走?」
宋泯很光棍地道:「我不知道,難道我兒子的車伕也不知道?總之不會少了你的酒就是了!」
程池再次大笑,吩咐秦子平去拿燒刀子:「我是喝不慣那金華酒的,不知老先生能喝不?」
宋泯笑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好!」程池笑道,「今天我們就喝那燒刀子。」
黃宜君面色微僵。
宋泯乾脆把他支走了:「你把五郎交給他母親,他今天跟著我們跑了一天,也累了。」
黃宜君鬆了口氣,等宋森給宋泯和程池行了禮之後,就退了下去。
程池給宋泯倒了碗酒。
宋泯聞了聞,陶醉地閉上了眼睛,道:「好多年都沒有喝到這樣的好酒了。你是怎麼想到借居在宗老爺別院的?早知道這樣我也應該向他借別院的,說不定我們還能早點遇上。」
程池笑道:「那老先生又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呢?」
宋泯一愣。
隨後兩人相視而笑。
異口同聲地道著:「河圖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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