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屋裡屋外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
良久,郭老夫人才道:「少瑾,睡下了?」
她的聲音有些低沉。
程池點頭,目光清亮,如淵峙涏,有種無所畏懼的坦然。
郭老夫人頹然,心裡又隱隱地覺得嬌傲。
兒子堅強果毅,外柔內剛,敢作敢當。
這曾是她所期望的兒子。
可此時用在了她的身上,她只覺無奈。
「那就好!」郭老夫人不由垂下了眼瞼,喃喃地道,「我有點累了,就先回去歇了!」
程池走了出來,低聲道:「我讓商嬤嬤送您回去!」
「不用了。」郭老夫人淡淡地道,「你這邊也要人服侍,我身邊有呂嬤嬤服侍就行了。」
程池想了想,道:「那你路上小心!」
郭老夫人頷首,扶著呂嬤嬤的手臂,身姿筆直地走出浮翠閣。
程池站在廡廊上,看著母親的背影漸行漸遠,目光徐徐地黯淡下來。
半夜,下起了大雨。
程池又餵了周少瑾一遍藥。
周少瑾的體溫降了下來。
程池鬆了口氣。
寒碧山房上房漆黑的內室裡,一直輾轉反側沒有睡著的郭老夫人一雙眼睛像寒星般明亮。
她對當值的珍珠道:「你去趟浮翠閣,看看二表小姐怎樣了?」
珍珠一愣。
老夫人是最心疼人的,外面狂風大作,雷雨交加,她老人家怎麼會捨得她們頂風冒雨地出門。
但她很快就收斂和心緒,恭恭敬敬地應「是」,打著傘,披著斗篷去了浮翠閣。
郭老夫人坐了起來,一個人靠在床頭發了半天的呆,喊了在外面當值的二等丫鬟:「你服侍我起床,我要去佛堂裡上柱香。」
小丫鬟不敢怠慢,忙扶了郭老夫人起來。
睡在耳房的翡翠被驚醒,指使著小丫鬟提了燈籠,打著傘陪郭老夫人去了佛堂。
佛堂裡燈光搖曳,照得人影子時長時短,時傾時斜,觀世音菩薩的臉卻依舊悲憫而充滿了慈祥。
郭老夫人閉上了眼睛,把眼角的那一滴淚水關在了眼內。
四郎,四郎竟然喜歡上了少瑾。
那可是他名義上的侄女。
這要是被人看出端倪,四郎的這一生也就完了。
偏偏她還把少瑾接到寒碧山房來。
想到這裡,郭老夫人不由悲從心起。
四郎從小就有主見,她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連自己也算計了。
那個周少瑾就有這麼好?
好到他連名聲倫常也不顧了?
郭老夫人腦海裡閃過周少瑾如花的笑靨。
燦爛的像陽光,明媚的像春光。
這樣的女孩子,會去勾引她們家的四郎嗎?
郭老夫人打了個寒顫。
心魔一起,一葉障目。
她不能因為周少瑾會阻礙甚至是破壞四郎的前途,就對周少瑾有成見。
周少瑾還只是個沒滿十四歲的小姑娘,而四郎這些年來在外面行走,什麼樣的女子他沒有見過,就是集螢,不也視若無睹嗎?
這件事,只怕癥結還在四郎身上。
如果真是這樣,她該怎麼辦好?
她已虧欠這個兒子良多,難道就連婚姻上,也不能如他所願嗎?
可他為什麼看中的是周少瑾,是周鎮的女兒?
如果是別人該有多好?
郭老夫人生平第二次不知所措,腦子像被糊了似的——第一次,是二房的老祖宗讓程池繼承家中的庶務。她當時就隱隱覺得不妥。但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除了四郎,還有大郎和二郎……所以她點頭了。
可這一步邁出去,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還好四郎是個純善孝順的孩子,什麼也沒有說,不管自己受了什麼委屈,還是一聲不響地打點著家裡的瑣事。
那這次呢?
如果她又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她的四郎,會不會就會被她毀了?
可如果任由他這麼下去,又怎麼收場呢?
四郎是什麼時候和周少瑾走得這麼近的?
好像還是自己鼓勵周少瑾陪著四郎下棋的時候。
郭老夫人保仔細地回憶著去晉陀山時的情景,周少瑾搬進了寒碧山房之後的情景……可恨她平時對這個兒子太放心了,根本沒有留意到四郎做了些什麼。現在想來卻覺得兩人不管下棋還是說話都透露著幾分曖昧,但仔細想想,又覺兩人之間清白無瑕,根本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郭老夫人揉著太陽穴,閉上了眼睛,在心裡向故去的丈夫道:「老爺,您在天上要保佑四郎才是,他喜歡上了自己的侄女,這可怎麼得了?您要是在天有靈,就給我指條明路吧?」
她恭恭敬敬地給菩薩磕了三個響頭。
珍珠折了回來,低聲道:「二表小姐一直昏睡不醒,四老爺就一直守在那裡。二表小姐現在燒退了,四老爺說,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了。等到二表小姐好了,再讓她來給您道謝。」
她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四郎竟然一直守在那裡!
郭老夫人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好不容易才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來,卻情不自禁地道:「他要是不守在那裡,那我就得守在那裡。這孩子,是孝順我呢!」
珍珠沒敢搭腔。
心裡卻覺得奇怪。
二表小姐不管怎麼說也是客,現在生病了,不管是什麼原因,老夫人都有一份責任,四老爺守在那裡,自然是因為孝順老夫人,可老夫人為何要對她解釋呢?
她不過是個丫鬟罷了。
而且老夫人做事是從不向人解釋的!
她滿腹狐疑。
郭老夫人卻一直睛睜睜地看著天色發白。
她最後決定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兒子不是那糊塗的人。
也不是那種什麼人都能近身的人。
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樣照顧過一個人。
她若是貿貿然地問他少瑾的事,他否認還好,若是他承認,以後怎麼辦,那就得拿出個章程來。
問題是她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什麼妥當的主意。
把周少瑾送走?
兒子是怎麼想的?會不會應答?
他可不是老大!
她這個小兒子做事向來主意正得很的。
把周少瑾留下來?
若是他一時忍不住做出了什麼事來或是傳出什麼風聲來,那可就麻煩了。
把周少瑾留在她身邊?
難道她能不見四郎的面不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她只好暫時裝糊塗,等想出個萬全的辦法才是。
郭老夫人突然覺得非常的疲憊。
長媳在她面前自傲又自卑,二兒媳在她面前那就是阿彌陀佛的連句話也不敢多說,出了事,她連個商量的人沒有。
要是箏姐兒在跟前就好了!
郭老夫人歎著氣,這才有了一點睡意。
程池一夜都沒有合眼。
小丫頭睡得極不安穩。
一會兒喊著「娘親」,一會兒喊著「姐姐」,還有幾次喊得是「池舅舅」。
他既心疼又酸楚。
鴻門宴,美人計,他在外面行走,什麼樣的場合沒有遇到過?
如果說之前他根本沒有去想,那她這麼一病,他就是個傻子也猜出個八九分光景來。
可她的心思那麼淺白,哪裡就知道什麼是喜歡?
何況他們還隔著輩份。
她不懂,他卻不能不懂。
等她好了,還是把她送回保定去吧……
時間一長,她交了新朋友,漸漸地也就把他給忘了!
程池悵然地想著,心情有些低落。
可他素來擅長隱匿自己的心思,很快就把這情緒壓在了心底,輕輕地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
周少瑾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朦朦朧朧的大眼睛水氣氤氳,有種孩童般的脆弱。
「池舅舅,」她露出個柔柔的微笑來,「您怎麼在這裡?我是在做夢吧?」
是啊!
他怎麼在這裡?
這可是小丫頭的內室。
別說是他這個名義上的舅舅,就是自己的同胞哥哥,也不能這樣不避嫌地守在她的床前。
程池笑著站起身來,道:「你燒了一夜,我有點不放心……你現在好了……」
他也應該走了。
可沒等他把話說完,周少瑾就拽了他的衣袖,軟軟地道:「池舅舅,你別走!你走了,我害怕!你就在這裡陪著我好不好!我乖乖地聽話!你別走好不好?」
那聲音,又甜又糯,一直落到了程池的心底。
留下來還是走開呢?
他腦子裡有兩個聲音,不停地打著架。
周少瑾卻閉上了眼睛,道:「我肯定是在做夢!我睡著了,池舅舅不走了。」
程池大為憐惜。
自己告訴自己,她還是個孩子,你和她計較這些做什麼?
他順勢又坐了下來。
閉著眼睛的周少瑾就甜甜地笑。
白皙的面孔,像要綻放的曇花,有種纖塵不染的美麗。
程池狠了狠心,輕輕地把周少瑾拽著的衣袖從她手裡抽了出來。
起身離開了內室。
商嬤嬤等人都鬆了口氣。
等到周少瑾完全清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病中的事她都不記得了。
只記得程笳說,她喜歡李敬。
為了李敬,她什麼都願意做。
她催了樊劉氏去請程笳過來,道:「我病了,她怎麼也沒有來看我?」
樊劉氏當然不好把程笳被禁足,罰抄《女誡》五百遍的事告訴周少瑾。而是一面和小丫鬟把花觚裡插著的大紅色石榴花換成香氣怡人的梔子花,一面笑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那天病勢凶凶的,把我們都嚇壞了,不僅郭老夫人親自來看了您,四老爺更是在您床前守了一夜。你不問郭老夫人,不問四老爺,卻惦記著笳小姐……您也別怪我多嘴,大小姐像您這個年紀,已經幫著沔大太太學著管家了,您還總是惦記著玩。我看您也應該跟著郭老夫人學學規矩了。她老人家那品格,您要是能學了一鱗半爪去,就夠您一輩子享用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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