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疑問讓傅庭筠又想起陳媽媽那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的話來。她覺得有些難堪,垂了眼簾,蔥管般的手指細細地摩挲著茶盅上的山茶花,根本沒有注意到對面的人突然撇過臉去,拿起手邊空空如也的茶盅就要往嘴裡遞,但發現茶盅是空的時,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
兩人都沒有說話,半明半暗的屋子裡,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這不是待客之道。
傅庭筠琢磨著,想起悶戶櫥裡的藥,站了起來:「您要的藥我已經拿到了!」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悶戶櫥。
一紅一綠兩個瓷瓶並排放在那裡,顏色分明,很是醒目。
她有片刻的猶豫。
他對自己全無保留,她是不是也應該磊落些,把放在箱籠裡的藥一併都給了他?
心底又有些不安。
算了,這個時候再去開箱籠萬一讓他窺得自己的心思,反而不好。
想到這些,她拿了藥,轉身放在了茶几上:「綠花的外敷,紅花的內用……」大致說了說用法。
他沒有多問,將兩瓶藥揣在了懷裡。
「那我先走了。」他表情沉凝,「明天下午我才有空進城,最遲後天中午回來!」
為什麼要到明天下午?
念頭一閃,傅庭筠立刻明白過來。
他這是要去糧倉偷糧!
碧雲庵是傅家的家廟,她卻做了他的內應,這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她佯裝不知,輕聲應喏,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頂。
※※※※※
第二天一大早,傅庭筠去了寒煙那裡。
寒煙直道:「奴婢已經好了,不用綠萼在旁照應了,還是讓她回去服侍您吧!」
綠萼也在一旁點頭。
「憑什麼讓那幫婆子每天吃完飯沒事幹,你們跑前跑後地忙個不停?」傅庭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你們就好生歇著吧!還怕我身邊沒有服侍的人。」又道,「不過,每天對著她們也很無趣。反正你傷了腳也不能去哪裡,我們說會話吧!」讓綠萼去泡壺茶,找幾塊點心。
既然他說下午才有空進城,多半是早上或中午來偷糧,還是把兩個小丫鬟拘在屋裡,免得跑東跑西被撞見,還指不定會出些什麼事。
寒煙和綠萼是來服侍傅庭筠的,陪著說話也是服侍,不僅沒有異議,還興致勃勃的。
「我們這裡哪有什麼好茶、好點心?」綠萼忙道,「我去您屋裡拿些茶葉來,再去廚房看看有什麼食材,將就著做盤點心來,您等會。」
傅庭筠當然不能放她走。
「隨便什麼茶都可以,沒有點心也不打緊。」她坐到了床前的小杌子上,「天氣這麼熱,你就別折騰了。等你的東西備齊了,該用午膳了。我只是不想見著那幫婆子罷了。」
綠萼笑起來,去備了茶點,傅庭筠問起兩人的家裡事,又牽出三個都相熟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瑣碎話題,很快到了晌午。
沒有動靜!
也就是說,事情安排在中午……
傅庭筠更不讓兩個人出去了,叫粗使的婆子端了午膳進來,在寒煙這裡吃了飯,擠在寒煙的床上歇午覺。
綠萼忙著打扇,自然片刻也不敢離身。
下午喝茶的時候,西邊傳來一陣喧嘩。
綠萼要去看看,被傅庭筠拉住了:「管那麼多做什麼?天塌下來了還有陳媽媽。」綠萼想想也是,只是那邊越來越嘈雜,傅庭筠不禁在心裡暗忖,難道那傢伙把糧食全偷光了?也有些坐不住了,綠萼再次提出去看看時,她沒有阻止:「你小心點。別光顧著看熱鬧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九小姐放心,我省得。」綠萼保證,出了廂房門。
不一會,神色慌張地跑了回來。
「九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她氣喘吁吁的,「有人跑到了庵堂裡,不僅偷了大雄寶殿裡藏著的糧食,還把果智師傅給打傷了!」
「怎麼會這樣!」傅庭筠神色一緊,起身就往外走。
綠萼一面急匆匆跟了上去,一面道:「果慧師傅已得了音,把果智師傅抬到了七寶堂。」
七寶堂,是碧雲庵主持果慧師傅的住處。
傅庭筠嘴角緊抿,既擔心著果智師傅的傷,又怨恨他為什麼要傷人,心裡隱隱有些後悔,卻不願意往這方面細想,心裡亂七八糟,腳步卻越發的快,去了果慧師傅那裡。
院子裡靜悄悄的,屋簷下卻站了七、八個尼姑,神色都很焦慮。
看見傅庭筠,她們紛紛合十行禮,有幾個年長的尼姑還輕聲地向她道謝:「……讓九小姐拖步了!」
「師傅們不必多禮。」傅庭筠也放輕了聲音和她們寒暄了幾句後,立刻道,「果智師傅的傷怎樣了?」
「還不知道呢!」有尼姑歎氣,「我們去的時候,看見師叔仰面躺在地上,早已昏迷不醒,韋陀像香案的幔帳撩到了一旁,露出地窖的入口……」
她正說著,廂房裡傳來果慧師傅柔和不失嚴肅的聲音:「是誰在外面?」
那尼姑立刻打住了話題,恭敬地道:「是傅家的九小姐。聽說師叔被人打傷了,特意過來探望。」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開了,果慧師傅出現在門口。
「原來是九小姐!」她神色和藹,卻難掩眉宇間的擔憂,「師妹只是被人打暈了,沒什麼大礙,已經醒過來了。」她說著,請傅庭筠進了屋。
傅庭筠聽到一聲聲的舒氣聲——那些等在屋簷下的尼姑都鬆了口氣。
她也跟著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還隱隱約約有些歡喜。
屋裡沒有別人,果智師傅正如果慧師傅所說,已經醒過來,正靠在羅漢床頭的大迎枕上摸腦袋。
果慧師傅解釋道:「她被人一棍子打在了腦袋上。」
果智師傅已朝傅庭筠打招呼:「九小姐來了!」說著,就要起身。
「快躺下歇了,快躺下歇下!」傅庭筠上前阻止,「養傷是大!師傅要是這麼客氣,我看我還是走了算了!」
果慧師傅聽了道:「九小姐是個直爽人,你就不用拘禮了——你的傷,最好別亂動!」最後一個句,卻是說給傅庭筠聽的。說到底,還是怕傅庭筠覺得果智失了禮數。
果智師傅沒再堅持,告了聲罪,依舊靠在了大迎枕上。
小尼姑奉了茶上來。
聽到動靜的陳媽媽也趕了過來。
大家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下,果慧師傅神色一正,肅然地道:「自從上次廚房裡失竊,我和師妹就留了心,常帶著幾個徒弟在庵堂裡巡視。今天也是巧,師妹本已巡視完了,想著這些日子天氣乾燥,大雄寶殿還點著幾盞長明燈,有些不放心,想進去看看,誰知道一進去就看見十來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從韋陀像的香案下面鑽了出來。師妹知道不妙,剛想跑出去喊人,被放哨的人從身後打了一棍子,人立刻昏了過去,地窖裡的糧食也被偷走了一大半。」她說著,望向了陳媽媽,「我看,還是報官吧!」
「報官!」傅庭筠和陳媽媽俱是一愣。
「對,報官!」果慧師傅表情凝重,「上次廚房已被盜過一次了,這次的盜賊多半和上次是一夥的,就算不是一夥的,也定有些關係。要不然,不會對庵裡的情況這樣熟悉瞭解了。而且一來就是十幾個人,多半是流民。被他們盯上了,就如同惹了蝗蟲,不把碧雲庵能吃的東西掃個精光,他們是不會善罷干休的。肯定會再來。碧雲庵地處偏僻,萬一……連個救援的人都沒有,要是府上的人有個閃失,我可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傅庭筠是希望果慧師傅能報官。這樣一來,傅家就不得不把她接回去。
她沒有做聲。
陳媽媽顯得很猶豫,好一會才道:「我看,這件事還是商量商量我們家大老爺為好!就是要報官,也要跟大老爺稟一聲才是。」
「這樣也好。」果慧師傅想了想,道,「正好求大老爺佈施些米面給我們——城裡的糧鋪都說沒糧了,如今拿著錢也買不到糧食了。」朝著陳媽媽行了個手禮,「那就有勞陳媽媽稟一聲了。」
「師傅的話我一定帶到!」陳媽媽問了問果智師傅的傷,閒坐了會,起身告辭:「趁著天色還早,我安排人回去說一聲。」
傅庭筠見了,也跟著告辭:「果智師傅的傷既然要靜養,我也不打擾了。等你好些了我再來看你。」
果智師傅說了些多謝的話,果慧師傅送兩人出了院子,回了屋。
屋裡,小尼姑正要收拾茶盅。
果智師傅打發小尼姑下去,問果慧師傅:「師姐,您藉著糧食被偷讓我裝做被流民打傷,還要報官,您是想趕傅家的人走嗎?」
果慧點頭,慈善面孔冷了下來,顯得有些冷峻:「你還沒有看出來嗎?傅家是要藉著我們庵堂行事呢!」
五房的姑娘被大房人看管著,怎麼會看不出來?
果智師傅遲疑道:「我們畢竟受傅家供養這些年……未免有些不妥!」
果慧師傅嘴角微翕,想說什麼,有人叩門:「果慧師傅,我是陳媽媽!」
算算時間,她應該是和九小姐分手就又轉了過來。
她來幹什麼?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
果慧師傅去開了門。
「庵主,」陳媽媽和果慧師傅在內室說話,「今天已是七月初二吧?前些日子我們家大太太就曾讓人帶信過來,七月初四以前我們一定回府。最多還等兩天。我看,庵主不如再等兩天!」
回府!
怎麼個回法?
是大家一起回去?
或者只是陳媽媽帶了幾個人回去?
屋裡沉靜如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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