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那邊的產業暫時還沒有什麼收益,寶慶樓的銀票最好是留著應急的時候用。九爺帶了兩千兩銀子過來,加上我這裡的,合起來有三千五百四十二兩六錢。我們剛剛落定,什麼東西都得買,家裡一個月大約要七、八兩銀子的嚼用……年節禮,我就自作主張幫你打點了。穎川侯那裡按著二百兩銀子置辦的東西,劉副總兵那裡,五十兩;分守莊浪衛的王大人,六十兩;分守西寧的胡大人、分守肅州的彭大人、分守鎮番的陳大人,各二十兩,陌毅那裡,四十兩;戚吏目等幾家認識的鄰居,每家三百文……」
屋子裡安寧寂靜,傅庭筠的聲音如小珠大珠落玉盤般清脆悅耳,趙凌卻頭皮發麻。
她剛見到他的瞬間眼底那毫不掩飾的喜悅之情他看得一清二楚,可轉眼間,她就變得克制、禮貌,而且……疏離。
他當時非常的驚愕,但不過心念一轉就釋然了。
當著那麼多的人,她聽他回來的消息能小跑著出來見他,她對他的心意如何,已不言而喻,他怎能再苛求其他。
想到這些,他腦海裡就浮現出她嬌美的容顏因為看見他如繁花綻放般艷麗無雙時的情景,滿心的歡喜就擋也擋不住地漫過心田,目光就再片刻也不想離開她。
他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看著她腳步輕盈地走到門口,笑著接過鄭三娘送來的裝有熱水的提壺……她白皙的手指提著黑漆漆的提梁,瑩潤細膩,如上好的羊脂玉,讓他忍不住想握在手裡摩挲一番,是玉更光潔,還是她的手更光潔……熱氣騰騰的水落在透白的茶盅裡,她微微向後挪了半步,好像是害怕被水燙著似的……他想起她曾經說過經常為祖母沏茶的話……也不知道有沒有誇大其詞……他笑容更深。
她已端起茶盅放到了大紅色描金海棠的茶盤裡,雙手捧盤,微笑著向他走來。
綠色的是茶,蔥白的是手,紅彤彤的是茶盤,鮮艷明麗,如春天的顏色,讓人流連,讓他不由自主地笑著起身接過茶盅……然後她客氣地微笑,坐在了他身邊的太師椅上,沒有問他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沒有問他吃過飯了沒有,沒有問他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麼……而是輕言細語地和他算起家裡的嚼用來。
那種就事論事,客氣中帶著冷漠的模樣兒,就算是再粗心的人也能感覺到她的異樣,何況一向觀察入微的趙凌。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了呢?
他當時打斷了她的話,道:「這些都是小事,你做主就是了!」
只是話音未落,傅庭筠的臉色就又冷了幾分,不悅之情溢於言表:「九爺費了那麼大的勁,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脫穎而出,擺脫受制於人的困境嗎?莫非,月餘不見,九爺改變了主意?竟然連給上司送年節禮的事也變成了小事!」她那略帶譏諷的口吻竟然讓他一時語塞。
她乘機和他說起年節禮的事來:「……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九爺那邊還是沒有什麼動靜。我想著原來在家裡的時候,過了小年再送年節禮,就有些不成敬意了。就讓鄭三拿著你的名帖去各府請了個安……」
這件事他早有準備,可望著傅庭筠彷彿有著層薄霜的臉龐,想到她全心為他操持的心意,他突然間失去了和盤托出的勇氣。
「是我疏忽了。」認錯的話就這樣像沒有經過腦子似的脫口而出。
他頓時大為尷尬。
雖然已經下決心會對她好,可也不能這樣不問對錯吧?有些該說的話還是應該說說的。
抬眼卻看見她神色微霽,聲音裡也多了一絲暖意。
他立刻放棄了剛才的決定。
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和一個女子計較這些口舌之快。既然她如此在意這件事,自己就當是哄她開心好了,也不必總是拘泥對錯之類讓人肅然的事而破壞彼此間的氣氛。
傅庭筠見趙凌爽快地認了錯,心裡縱然滿是惱怒,也不好把人逼到牆角去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不由得放鬆了語氣,道:「魯大人那裡,你可曾去過了?」又想到他臨走時把家當都交給了自己……或許,他以為把錢都交給了她,她自然會幫著他打點這一切,所以才沒有管……心裡的怒氣一下子就消了大半,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對他說了句「你等會」,轉身進了內室。
趙凌不明所以,等了大約半盞茶的工夫,傅庭筠折了回來,將個寶藍色織著纏繞花寶相紋的錢袋子放到了他的手邊:「這裡有二百五十兩銀子。其中二百兩你拿去給魯大人買東西,我讓鄭三快馬加鞭地送去莊浪衛,只說是你一早吩咐家裡的人了,因為路途遙遠,天氣不好,耽擱了。想必魯指揮使也不會太過責怪。餘下的,你過年的時候應酬用。既回來了,陌毅那邊總是要走走的……」
等等,她難道以為自己會在張掖過年不成?
趙凌隱約覺得有點頭痛,多年來養成的殺伐決斷卻讓他明白,這件事越拖,後果就越嚴重。但他又不想讓傅庭筠再次不愉,略一思考,他笑道:「我這次回來,就是陪著魯指揮使來給穎川侯送年節禮的。他的那份,正好送到客棧去,也免得鄭三往莊浪衛跑一趟。」
傅庭筠驚訝地望著趙凌。
難怪他一個人回來的,原來不是回來過年的,而是陪著上司送禮的!
能陪著上司來送禮,趙凌和魯成應該相處的不錯吧!
她悄悄地鬆了口氣。
趙凌硬著頭皮點了點頭,笑道:「我馬上就要回客棧,下午還要陪著魯指揮使去見穎川侯。」
傅庭筠突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心中的怒火化成了一股青煙,早裊裊不見蹤影,心思全放在了那句「馬上就要回客棧」的話上,忙道:「你用過午膳了沒有?有沒有約好什麼時候回客棧?」想到剛才她有意冷落他和他嘮嘮叨叨地說了半天廢話,心裡很是後悔,又急急地問他,「有沒有耽擱你的正事?」
趙凌看著她那關切的表情,嘴角高高地翹成了個愉快的弧度。
「不要緊。」他向她解釋,「魯指揮使一到客棧就讓我回家看看,我瞧著那樣子,只怕是有什麼事要避著我,說不定中午還會一起用膳。我只要在他和穎川侯約定見面的申初之前回到客棧就行了。」
傅庭筠放心下來,想到剛才他說的「魯指揮使一到客棧就讓我回家看看」的話,知道他還沒有用午膳,扭頭朝著長案上記時的沙漏看了一眼,見此時才剛過午初,心情又鬆懈了幾分,道:「那九爺就好好在家裡歇個腳吧!」想著正房西間的炕是冷的,等炕燒熱,他也該走了,商量他,「我讓鄭三娘把阿森屋裡收拾收拾?」
從前的經歷讓他養成了哪裡倒下都能很快睡著的習慣,對這些倒不講究,笑道:「行啊!以前又不是沒睡過。」
也是!
傅庭筠叫了阿森服侍趙凌去梳洗,吩咐鄭三立刻上街去照著給穎川侯的年節禮再買一份回來:「……也不全一樣。記得把那琉璃杯換成玉杯,如果沒有玉的,換成金的也行;黃楊木的鎮紙換成筆架。」喊了鄭三娘,「九爺用了午膳就走,趕緊做午飯。」想著趙凌既然不回家過年,那些置辦的年貨留著也沒什麼意義了,又吩咐鄭三娘,「把戚太太送的胡蘿蔔拿出來燒了羊肉,再把干黃花菜泡出來清炒一盤……」一時覺得有很多事要囑咐,索性道:「算了,還是我下廚吧!」
整個屋子裡的人都動了起來,熱鬧喧闐撲面而來,卻讓人覺得溫馨而踏實。
趙凌洗了臉,換了身乾淨的衣裳躺在溫暖的炕上,阿森立刻湊了過去:「爺,您給我講講軍營的事吧?」滿臉的渴求,「等再過幾年,您也把我弄到衛所裡去吧!」
「等你能拿得動刀了再說。」趙凌笑著親暱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想起在廚房的傅庭筠,問他「傅姑娘這些日子在家都幹了些什麼?」
「也沒幹什麼!」阿森有些無聊地道,「天天呆在家裡,不是做針線就是教我讀書,偶爾隔壁的戚太太會來串串門。您走後,我只上過兩次街,還都是姑娘讓鄭三哥去置辦年貨,鄭三哥要人在車上幫著看著。」
這小子,從小跟著他野慣了,不過月餘就受不了了。
「你要聽傅姑娘的話,知道嗎?」趙凌正色地叮囑阿森,「我們以後,要過正常的日子,傅姑娘教你的那些東西,就是正常孩子該學的,你要跟著好好學。」
阿森最聽趙凌的話,雖然不解,但還是連連點頭。
趙凌卻有些發起呆來。
有了傅家的這位九小姐,他的日子也會慢慢正常起來吧!
每日為柴米油鹽奔波,為出人頭地謀劃……汲汲營營,有時候,未嘗不是種幸福。
他哂然一笑。
有男子的聲音在大門口喊:「有人嗎?」
趙凌坐起身來。
阿森忙跑去開門。
不一會兒,陌毅隨著阿森撩簾而入。
「你這傢伙,回來了也不吭個聲!」他笑著朝趙凌的肩膀輕輕地捶了一下,看似粗魯的動作裡透著親暱,「要不是遇見了魯成,我還不知道呢!」
魯成的族妹,當初由魯成做主,做了陌毅的妾室。
他既來給穎川侯送年節禮,又怎麼會忘記陌毅呢?
趙凌笑著請他坐下:「這幾天衛所的人都往總兵府跑,怕你沒空。既然來了,一起在這裡用午膳吧?」
「好啊!」陌毅欣然道,「說實在的,我一直惦記著你們家那位的手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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