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呆若木雞的魔鬼終於不再呆了,嘴張開,卻吐下出半個字來,前一刻那種咆哮山河、飛天遁地的氣焰只剩下無措的心虛。
「只不過……」關茜很誇張的歎了口氣。「你啊,真的應該老實告訴我,說你是想讓關心你、愛你的親人討厭你、憎恨你,最好是嫌惡你到恨不得你早點死死去,這麼一來,當你真的死了之後,他們就不會太傷心、太難過,說不定還會慶幸你終於死了……」
她搖搖頭。「我要是知道你是為了這種因素而要讓他們討厭你,就不會教你用這種方法啦!」
「為什麼?」他脫口問。
「因為啊……」關茜瞄向一旁的白髮老先生。「他們太愛你、太瞭解你了,用肚臍猜也猜得出來你是為何而改變,所以啦,你這麼做不但不會讓他們憎恨你,反而會讓他們加倍心疼你、憐惜你,你死了,他們也會加倍痛苦、加倍哀傷……」
她搖搖頭。「用錯方法啦,少爺!」
魔鬼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僵立片刻,驟而轉身就走,彷彿要逃離什麼似的匆匆奔上樓去了。
「希人!」白髮老先生想追去,卻被關茜橫臂阻擋。
「交給我吧!」話落,她也上樓去了。
留下來的人,除了白髮老先生、管家夫妻和那兩個男人之外,其他人各個都捧著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美眸蘊含著淚光,溫靜秋輕輕哽咽。「好苦!」
「原來表哥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變得這麼可怕的!」聿邦婷喃喃道。
不過,才第一次見面,關大夫怎會知道呢?
上了二樓,不見那傢伙的身影,關茜只好自己慢慢去找,拐了一個彎發現一扇洞開的房門,探頭進去一看,好大一間臥室,起碼六十坪以上,面向竹林那方還有一座寬敞的露台,一張休閒桌,幾把休閒椅。
他就坐在露台上。
關茜慢吞吞地定過去,在隔著桌子另一邊的椅子落坐,他宛若未覺,兀自盯著竹林發呆;她也不打擾他,自顧自打開病歷,仔細研究。
聿希人,二十七歲,三年前曾因肺癌而接受過手術和化療,一年多前,肺癌復發,又動了一次手術,但尚未開始化療,又發現癌細胞已轉移到淋巴,半年後,再發現更多癌細胞轉移,胃、肝、腎等部位都有。
再過兩個月,醫生做出最後診斷,聿希人幾乎全身都有癌細胞,再多的治療也無法抑止癌細胞的蔓延了。
不想可知,聿爺爺絕不會輕易放棄唯一的孫子,因此,在那一張最後診斷的病歷上,又多了好幾張類似的診斷病歷,不同的醫生,一個比一個知名,一個比一個大牌,但診斷結果都是一樣的。
無藥可救!
終於,聿希人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決定放棄治療,平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不想繼續被無用的治療折磨到死。
目光從病歷上徐緩地移到聿希人那邊,關茜注意到他的神情顯得如此落寞與無奈,以前偶爾也會見到他出現這種表情,總讓她一再猜測究竟是為何,直到此刻,她才瞭解真正的原因。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了!
最令人洩氣的是,即使她自認醫術高人一等,絕望的人找上她,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夠找回希望,但他卻不包括在那一半之內。
癌細胞已轉移到全身,她也無能為力了。
「剩下的日於,你打算如何度過,亞歷山大?」
沒錯,聿希人就是亞歷山大,那個跟她「廝混」了三個月的「朋友」。
但現在,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必須以對待病人的態度去面對他,可是,好奇怪,類似這種話她並不是第一次說,每一回出口,她也總是能夠不帶進任何情緒,因為她早就學會不對任何病患產生感情,鐵石心腸地拒絕去感受所有病患與家屬的喜怒哀樂了。
然而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當她看著他的臉問出這句話時,她的心口竟然浮現一絲隱隱的刺痛感。
因為他是她的朋友嗎?
好半晌,他都沒有任何回應,連表情也沒有半絲波動,好像根本沒聽到她的問話似的,直到她等得不耐煩,正想再問一次時,他才突然出聲。
「叫我雅裡士吧,或者希人。」
「亞歷士?原來你真的叫亞歷山大!」
「不,是雅裡士,雅裡士是我的希臘名字。」
「希臘名字?為什麼你會有希臘名字?」
「奶奶是希臘人,我也是在希臘出生的。」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眼睛特別深邃,睫毛長又捲,鼻子也比一般東方人高挺,不過其他部分還是純粹的中國人。「呃,我叫關茜,大家都叫我關茜,不過,我特准你叫我茜茜。」因為他是朋友。「我是醫院調派來負責照顧你的醫生。」
「……你是醫生?」聿希人猛然回過臉來,雙眸吃驚地瞠圓了。
關茜聳了聳肩。「我說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驚!」聿希人滿臉不可思議,不過還是勉強相信了,「所以你才會……」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鏡、阿嬤的包包頭和老氣到連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裝。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鏡,他也認不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