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倒沒有看出來這頂簪和玉觀音的分心也有問題……」沈穆清緩緩地開口,清脆的聲音裡有著超乎年紀的凝重,「常言說的好,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大櫃掌的經驗老道,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來這頂簪和玉觀音的分心是哪裡制的。」
大掌櫃沉吟道:「做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我猜,是後街的銀樓制的……」
所謂的後街,就是在離寶林胡同不遠處的寶枝胡同。那裡也和寶林胡同一樣,整條街都是賣金銀首飾和古玩字畫的,不同的是,那裡專賣高仿……
只不過是十來兩銀子的事,怎麼就拉出了高仿……沈穆清望著大掌櫃手裡的那個蝴蝶頂簪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沈姑娘有所不知,」大掌櫃低低地道,「我們萬寶齋樹大招風,後街的那幫子專盯著我們的東西做。像您家這樣的還好說,有些人家,根本就不要體面了。在我們這裡訂了一套,拿了去給人做樣子,照著現打一套……」說著,用眼角窺視著沈穆清的表情。
大掌櫃的話一字一句地鑽入了沈穆清的耳朵裡,在她心裡掀起驚濤駭浪,無數片段在她的腦海裡翻飛。
「說起來,梁家這幾年來改首飾的時候多,買新的時候少,遠不如老侯爺在的那時候……」大掌櫃望著眼前巴掌大的一張帶著幾分稚氣的臉,若有所指,「這次如果不是梁家的太夫人派了身邊的雷媽媽來,萬寶齋未必就會接這活計……一共十二兩銀子,連工錢都沒要……」
萬寶齋曾經給沈家打過一套赤金頭面,僅工錢就花了二十兩……
沈穆清不動聲色,笑道:「定遠侯家百年大族,不知道有多少好東西呢。不拿出來改改,難道就沉在箱子裡讓它發霉啊!」
大掌櫃忙陪笑道:「那也是。現如今,那指甲蓋大的南珠,黃豆大的金鋼石,也只有他們這樣的人家還有了!」
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既然拿著來買首飾的旗號出來的,多多少少也要買點東西去。
在大掌櫃的示意下,萬寶齋的人拿了些新式樣子的飾品進來供沈穆清挑選,其中就有一對紅寶石的燈籠耳墜。
用黃澄澄的赤金打成一個圓形的燈籠,裡面一顆紅艷艷米粒大小的寶石,像燃著的燭火,燈籠底端墜著的長長流蘇。色彩艷麗,的確很喜慶。
沈穆清挑了一支金鑲珊瑚蝙蝠花簪,一支金鑲珠寶蟹簪,都帶福壽安康的意思,準備送給李氏。
大掌櫃笑道:「姑娘再給自己挑件合適的吧!這些東西夫人看了雖然喜歡,只怕更是心疼!」
不錯,李氏每次帶她來萬寶齋,都是先顧著她,再買自己想要的。
想到這些,她的心情就有些底落,看那燈籠耳墜突然間也順眼了不少,她索性拿了那對耳墜。
大掌櫃見她選好了東西,親自拿了個紅漆描金的小匣給她裝盒,就有人在外面輕輕地叩門。大掌櫃皺了眉,低聲道:「什麼事?」
有小廝進來,先給沈穆清行了個禮,然後在大掌櫃耳邊一陣低語。
「……蕭家七公子……龐管事……親自過來了……」語不成句地斷斷續續飄進了沈穆清豎著的耳朵裡。
看樣子塗小雀把人家的瓷屏打碎了,龐德寶來善後了。只是不知道這個「親自來了」是指的誰。蕭颯?還是他們請來善後的人?
念頭閃過,那大掌櫃已朝沈穆清笑著作揖道歉:「店裡的夥計不成氣侯,非鬧到要我出面不可。沈姑娘,某家告個罪,去看看就來!」
沈穆清心裡明白,笑著點了點頭,大掌櫃又說了很多歉意的話,留下了二掌櫃陪沈穆清,這才離開。
「也不知道隔壁的事怎樣了?」沈穆清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很隨意地笑道,「還要勞動你們大掌櫃的。」
「今日不同往昔。」二掌櫃在一旁陪著笑,「以前我們萬寶齋多做的是老主顧生意,自從順康三年開了海禁,南邊的蠻子都往京都跑,白紙坊的地價都番了三番。我們這生意做的,也越發的沒底了。」
沈穆清暗暗好笑。
海禁開了十幾年,廣東、福建、浙江一帶靠著海運、船塢生意,新起了一大批巨富。這些人有了錢,都紛紛在京都外城的白紙坊置產。因為南北溫差的原因,到了夏天,這批南商就會攜家眷來京都小住一段時間,萬寶齋作為京都珠寶業的翹楚,自然少不了要來看看,買點東西回南方去炫耀炫耀。而這些商婦不同於官宦家眷,因丈夫經營海外貿易,她們多是有些眼光的,又不怕落面子敢和萬寶齋的掌櫃們討價還價,偏偏又手持巨金,搞得萬寶齋的掌櫃們頭大如斗……這也是後街崛起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正是這個原因,這幾年,京都官宦人家的家眷都開始不約而同的避開夏季到萬寶齋來。
兩人感歎了幾句世事無常,沈穆清就端了茶。
二掌櫃趁機站起來告辭。
送走了二掌櫃,沈穆清拿著大掌櫃送的那一動就顫顫巍巍的蝴蝶頂簪在手裡把玩著,良久未語。
英紛見了,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服侍著。待一小壺茶都倒完了,沈穆清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不由小聲提醒沈穆清:「姑娘,我們是不是要去後街看看……」
沈穆清恍如隔世般地「哦」了一聲,站起來又坐下:「不用了。知道這簪子的來歷就是了。」
英紛見她神色恍惚,又想著這首飾的蹊蹺處,不敢多言,輕手輕腳地立在一旁。
過了良久,沈穆清突然招了一旁的小丫鬟:「去看看你們大總管忙不忙。如果不忙,就請到我這裡來,說我還有事要請教。要是忙著,說我這邊不急,等他忙完了再來。」
小丫鬟忙屈膝行禮去了。
英紛就道:「姑娘,我們還要問什麼?大掌櫃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我們再問來問去的,會不會讓大掌櫃起疑心啊?」
沈穆清只是「哼」了一聲,沒有回答英紛的話。
不一會兒,小丫鬟就領著大掌櫃過來了。
「沈姑娘請恕罪!」大掌櫃團團作揖,「不知道還有些什麼事問某家的!」
「哎呀!」沈穆清站起身來,「看我這記性,剛才還記得的,大掌櫃這麼一問,我反而想不起來了!」
屋裡的人俱是一怔。
沈穆清已喚了英紛:「去吩囑備轎吧。我們也該回去了。家裡還有一大堆事等著呢!」
英紛被沈穆清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一怔,頓了頓,才應聲而去。
大掌櫃則笑道:「這也是常事。如果沈姑娘記起來了,差人來問我一聲,我一准上門告知。」
沈穆清胡亂點了點頭。
大掌櫃看著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陪著說了幾句話,親自送沈穆清出了萬寶齋。
沈穆清卻不急著走,把頭上的斗蓬拉下來,站在萬寶齋的七級的台階上四處張望。
兩旁合抱粗的大樹枝葉落盡,露出光禿禿的棕色枝丫,三三兩兩的馬車蹄著單調的「得得」聲從青色的石磚上不緊不慢地馳過。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沈穆清不由縮了縮脖子。
英紛一聲不響地站在馬車前,心裡卻暗暗不解:姑娘難道是在等誰?
她正猜著,就看見沈穆清突然跑下了台階。
「蕭颯!」沈穆清驚喜地望著那個挺拔如松的身影。
掬芳齋前馬車旁的那個身影慢慢轉過來,看向她。
曾經明亮的眸子變得如古井般幽暗,曾經俊朗的臉龐隱隱有了大理石般的堅硬和冰冷。
「蕭颯?」沈穆清的喜悅化成了困惑,「你怎麼了?」
不過是個把月沒見而已,蕭颯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愕然:「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蕭颯眼角輕佻,眼中流露出了沈穆清非常熟的譏諷,「你問我出了什麼事?」
只是那譏諷的眼神,再也沒有了沈家花園時的親暱,而是帶著不容錯識的冷淡、疏離與倨傲。
沈穆清心中暗叫不妙。
「當朝首輔沈閣老家的大姑娘竟然關心我蕭颯出了什麼事?」他的聲音呆板而平靜,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我蕭颯能出什麼事?不過是被豪門權貴當傻瓜般的調侃了一番,可那也是人家瞧得起我,我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呢,能有什麼事?」
那種死寂般的語調刺痛了沈穆清的心。
「蕭颯,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她急急的解釋,「在藥王廟的時候,我是怕有人知道了身份而對我不利,所以才沒有對你言明的。後來在花園裡遇到你,我告訴你我叫沈穆清,可你當時沒有在意……」
蕭颯笑起來:「這麼說來,全都是我的錯?」
他笑容溫和而親切,偏偏沈穆清卻能感覺到那隱藏在笑容背後的憤怒、痛苦、絕望、怨恨……
蕭颯,還只是個剛剛離開父母羽翼試著飛翔的雛鷹,性格高傲又自負。
她就想到了在太湖石道裡他那如驕陽破霾般的笑容,還有在自己面前毫無保留地流露出真性情的那種全然的信任。
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當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時,才更不能容忍和接受呢?
「不,不,不……」沈穆清急著安撫他,「你聽我說……」
馬車上掛著的丁香色軟緞簾子被「唰」地一聲被撩開,探出一張宜嗔宜嬌的臉龐:「公子,好冷,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赤金拔絲丹鳳口銜著的寶結閃爍著刺目的光芒劃過沈穆清的眼底,令她瞳仁微縮,語凝喉間。
蕭颯面無表情,轉身朝著塗小雀走去。
「蕭颯!」沈穆清的聲音突然間變得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像到的高亢、尖銳,「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誤導你的!」
蕭颯卻頭也沒有回一下。
望著蕭颯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沈穆清感覺自己就像掉了冰窟窿裡,刺骨的寒意一點點地從指點蔓延到了她的心裡,讓她全身僵直,不能動彈。
她很後悔。
自己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最後還是發生了!
(評論區好多貼子……(*^__^*)嘻嘻……姊妹們別亂猜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