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難得從雲層裡照出來,射到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原來天氣預報還說近來會落雪,可是今天卻冒了太陽。如此的暖陽在這種季節尤為難得,寫意坐在厲氏大廈對面綠化帶的椅子上,陽光悠閒地透過樹葉的縫隙,化成斑斕的光影落在她的臉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廈裡走出一群人,其中還有厲擇良。不知道他的腿是有些好轉還是強行上的假肢,總之是像個正常人一樣站得筆直地出來送客。
一樓的大堂走到外面有兩步台階。寫意遠遠地看到他一邊寒暄著送客戶一邊下台階,臉上是那些客套的微笑,卻不知那沉重的右腿帶給他的痛苦有多少。
她站起來,看著他的模樣,心被揪成了一團。她甚至在想,如果當日她不那麼衝動,也許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仍舊是一雙完美的腿。忽然寫意有些怨恨那樣自私的自己,為什麼當時眼裡只有恨,而完全看不到他的情意。
他含笑送走客戶轉身回去的剎那,看到了公路對面樹影下的寫意,他有些詫異,想走過去,遲疑了下終究忍下來。
他扭頭叮囑旁邊的人先行離開,然後就那麼定在原地和她相互凝視。
距離太遠,她沒有察覺他眼中閃過的欣喜。
馬路上時不時出現呼嘯而過的車輛將兩人的視線阻擋數秒,但是迅速地又移開,兩個人都一動不動。一個賣氣球的小販,牽著一大把彩色的氣球,有小朋友來圍觀,正好擋在寫意的跟前,於是她挪了下步子,再次尋找他的身影,卻看見厲擇良已經緩緩地朝她走來。
他走得有些緩慢,右腿提起來的頻率稍微比左腿慢一些。他走了幾步,中途眉頭皺了皺臉色有些難堪,不過也僅僅是一個轉瞬,那樣的表情便一閃而過,掩飾得很好,完全難以察覺。
也是在那個剎那,寫意卻看到他的表情,那個掩飾得很好的表情,那個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表情,那個讓她痛得無法呼吸的表情,終於下了個決心。不論他對沈家做過什麼,也不論他對這世界上的其他人做過什麼,天使也好魔鬼也罷,只要他愛她就夠了。
這一刻,她不要姓沈也不要姓蘇,她只想做阿衍的寫意。
「爸爸,對不起。我愛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他。」寫意咬著下唇,默默地對父親說,「你的寫意,也想要挽留自己的幸福。」
寫意下定決心,立刻焦急地繞開人群,迎著他的方向跑去。她也顧不得這裡有沒有斑馬線,左躲右閃地就直接穿馬路。
有輛車呼嘯而來,她一時沒留神。
「寫意,車!」厲擇良焦急地喊。
她一轉頭,迎面的麵包車以毫釐之差地從她跟前擦身而過。
厲擇良待她走到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劈頭就說:「誰讓你這麼過馬路的!」一臉鐵青。
他如此的惱怒,讓寫意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沒事。」
她被他捏得有些疼。
旁邊厲氏的人進進出出,還不停地和厲擇良打招呼,他突然察覺自己言行的異常,輕輕地放開她。
「你不上班,跑來這裡做什麼?」他問。
寫意埋著頭,心裡千回百轉也不知道怎麼答,腦殼裡迅速地旋轉冒出句:「我還書給你。」啊,對,上次那書沒還給他。
「書呢?」
「呃。」一時之間,她才想起這個謊沒編好,「我好像忘帶了。」馬上就被戳穿。
「那什麼時候給我?」
「今天晚上。」
幾乎是情景重現。
「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失約。」厲擇良說。
吃過晚飯,她很認真地檢查了一次手袋,書、鑰匙、手機都在,然後做了個深呼吸—出發。
她走到樓下,使勁兒地仰起頭才能看見他客廳的窗戶,窗戶開著,燈光露出來格外明亮。不知道在這麼長久的互相傷害之後,他還會不會也敞開著心扉等她。寫意開始有些慶幸,好在上次沒把書就那麼還掉,不然她真的沒有什麼借口再接近他了。
她按了門鈴,他來開門,果然又戴著假肢。
「我來還你的書。」
「嗯。」他說。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玄關處,過了一會兒,厲擇良才想起來讓她進門。
寫意換了鞋,坐到沙發上。
「喏,你的書。」她說。
「放那裡吧。」他應著去倒水。
寫意突然發現,他和人客氣的時候特別喜歡替人倒白開水。
她將書從手袋裡掏出來放在茶几上,卻看見那書皮被手機和鑰匙等堆在一起的雜物壓皺了。她急忙用手展了展,沒想到儘是徒勞,厚厚的封皮就那麼不屈地翹起來。
厲擇良愛書如命,她怕他為此和她生氣,又擺弄了幾下還是不行,完全是存心和她作對。她吹了口氣,只得將書翻了個面,將封皮趴下去對著茶几成了封底,至少讓他無法當場發現,接著就坐在那裡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等他回來。
水放在了寫意的面前,可是接下來要說什麼呢?書還了以後,就應該走了,走了以後又拿什麼借口再次見面呢?她對他說了那麼決絕的話如今又怎麼好主動開口?她畢竟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寫意了。
忽然,她靈光一現,「呃—我有句德語不知道怎麼譯。」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瞧出她是在無話找話說沒有,就隨口問道:「是什麼?」
「想要築造高塔的人,應該在地基上多沉澱,大概是這個意思,怎麼翻譯?」寫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她在替德國夫婦念那本週刊的時候裡面的記者旁議厲氏的一句話,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譯,也不曉得厲擇良聽見有沒有覺得耳熟?只見他側了下頭,「可以譯成WerhoheTürmebauenwill,musslangebeimFundamentverweilen。」
「嗯。」
說完後,又冷場。
「啊,還有一句話……」
於是,寫意開始孜孜不倦地向厲老師學習著德語知識。
幾個幼稚的問題之後厲擇良總算瞧出點眉目來,這些最小兒科的問題,估計是她存心沒事找事。
他不再答她,反問:「你在幫人家做翻譯?」
「呃……有時幫下人家的忙。」
「就你這水平也敢去幫忙?」他斜眼瞥了瞥她。
「……」
看來這個話題不適合繼續糊弄下去了。
就在寫意絞盡腦汁地想其他還能說點什麼的時候,任姨卻來了個電話。
寫意掛了手機後,表情凝重地說:「寫晴犯病了,我得去看看。」語罷就急急忙忙地去玄關穿鞋。
穿鞋的當口,她看了一眼厲擇良和茶几上的書。
待寫意關上門,他又開始點煙,隨即打火機放茶几上,手收回來的時候在那本書上停滯了一下,將它拿了起來。
一翻過來就看到那皺巴巴的封面,她剛才那些小動作都一點不差地落入他眼中,和小時候一樣,什麼東西到她手上,都沒有好下場。
他寫的那些名字她多半已經看見了,什麼時候寫的他都快忘了。厲擇良隨手翻了下,卻突然在自己的字跡旁看到了新添上去的內容。
每一個「寫意」旁邊都加了「阿衍」二字。他以前寫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在旁邊又將他的名字重寫了多少遍,密密麻麻的,完全不相似的筆跡下,兩個名字卻緊緊地挨在一起。
寫意阿衍
阿衍寫意
有一年冬天,她笑嘻嘻地將他的兩個名字寫在紙上拼湊起來神神道道地說:「擇良和南衍都是寫意的,不如湊成『寫意良衍』,還挺順口的。阿衍,你不是喜歡刻章嗎?也替我刻一個吧,就要這四個字。」
說完以後,她又盤算著將那個印章蓋在兩個人共同所有的東西上,都留個戳。
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後來漸漸把這事兒給淡忘了。
寫意良衍。
厲擇良握緊拳頭,仰起臉,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靜默稍許後迅速地滅了煙,開門追了出去。匆匆追到樓下,車來人往地穿梭,卻左右不見寫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