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孩子他爹(1)

  (1)

  轉眼到了寒假,桑無焉在研究生考試結束後回到B城老家。

  「你考得咋樣?」桑媽媽老問這問題。

  「不知道。真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

  「我又不是閱卷老師,我怎麼知道。」

  「那估計肯定考得不好。」

  「嗯,就算是吧。」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確實考得不好,最後那一科她就壓根兒沒去。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覺得唸書沒意思,不想考研了。而且她根本沒有怎麼複習,專業課還好,但是英語一門就絕對過不去。

  此類對話在母女倆之間重複了好幾回後,終於不談這個事情了。

  過年的節目無非就是在家看電視,外出會同學,或者跟著老爸老媽走親戚,閒下來的時候再四處逛逛。

  正月初三,她接到電話說初中同學很多都回來了,晚上出來聚聚。

  「許茜也來,你倆以前不是最好嗎?」班長激勵鼓動。

  「還是算了吧。」

  「快點啊,我們等你。」

  同學會內容千篇一律:吃飯、K歌,大家聊聊往事再聊聊近況,個別甜蜜的還帶著家屬。

  桑無焉下了公交車拐進火鍋店門口的一個小超市買口香糖,出來的時候一邊剝口香糖的外包裝一邊朝前走,不到幾步,就看到有兩個人也正準備進火鍋店。

  這兩人正是魏昊和許茜。

  魏昊看到桑無焉也是一愣。

  「無焉……」他說。

  桑無焉定了定,準備轉身就走。

  「桑無焉!」許茜卻大喊一聲,將桑無焉叫住,隨即氣勢洶洶地走上前去,「你躲什麼?」

  「我不躲什麼,這路不是你開的,朝前朝後都是我的事兒。」桑無焉說。

  魏昊夾在中間,不知道怎麼辦。

  「你別總是一副我和魏昊對不起你的樣子,」許茜說,「要知道,我們三個人之間,你才是第三者。」

  看來這同學會本來就不該來。

  桑無焉冷笑一下,退了幾步轉身就走。

  她才從家裡出來,才半個小時就回去的話,老媽鐵定要盤問。於是她找了家小吃店混時間。

  這個時候正是吃飯的高峰期,加上這店生意本來就好,顧客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洩不通。桑無焉好不容易擠進去,叫了碗麵。

  店裡又大聲地放著收音機,正好在播這個時段的交通信息,要是幾個熟人邊吃邊聊的話,得喊出來對方才聽得見。

  吃到一半,電台裡放了一首歌,雖然在這嘈雜的地方辨不太真切,但是她聽過這曲子。確切地說就是蘇念衾那次在琴房裡彈的那首鋼琴曲。雖然此刻換成了其他樂器,還多了歌詞讓人唱出來,但她記得。

  印象太深刻了。

  她一直佩服會樂器的人,何況是一個能將鋼琴擺弄得如此熟練的盲人。如果說當時聽只是透著點中國味兒的話,如今從電台裡放出來的這個原曲簡直就是一首帶著強烈古典風的歌。

  「剛才觀眾朋友們聽到的呢,就是徐關崞的最新單曲《梁間燕》。」主持人說。

  桑無焉飽餐了一頓之後,雙手揣在羽絨服裡,在音像店裡逛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張CD。

  店裡的小妹熱心地過來詢問。

  「我想找徐關崞的歌。」

  「這一排都是。」小妹領她看。

  「不是不是,最新的那個,才出的。」

  「你說《梁間燕》吧?」

  「對,對,對。」桑無焉說。

  「好像還沒上市呢,這幾天好多人來問過。」小妹笑。

  「哦。」桑無焉失落。

  「不過,」桑無焉正要出店,小妹在身後說,「不過,姐姐,你可以去網上搜搜。」

  上網?

  她前腳一進門,桑媽媽就問:「怎麼回來這麼早?」每次同學會都是不到十二點不回家。

  「不好玩兒,就先走了。」

  「魏昊剛才來電話找你,說要是你回來了給他電話,他來找你。」

  「以後他來電話都說我不在。」

  「你怎麼這麼對人家。」

  「我怎麼對他了?」桑無焉提高聲線。

  「這是你和大人說話的語氣嗎?」桑媽媽來氣,「別我們一說啥你都煩,啥你都看不慣。人家來了電話找你,回個信兒是基本的做人道德,對陌生人也該這麼做,別說你倆一塊長大了。有些事情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人家魏昊對你算可以了……」

  「媽!求你,別說了。」她嘴上說求,卻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而且這和您沒關係。」桑無焉補充。

  桑媽媽更惱:「老桑,看看你女兒,說什麼和我沒關係,這都是什麼話,我養她二十幾年算白養,說她兩句倒跟我來氣。」

  母女倆都是急性子。

  桑爸爸從不介入其中的戰爭,呵呵一笑,算是了事。

  就在紛爭進入白熱化的時候,門鈴響了。

  按門鈴的是魏昊。

  桑爸爸和魏昊他爸在一個大學教書,兩家都住學校的教授樓,樓上樓下的,所以串門特別容易。

  桑爸爸開的門,就像沒事兒人似的直招呼魏昊進來坐。魏昊站在門口,似乎嗅到了家裡的火藥味兒,去留兩難。

  桑媽媽的臉色比變色龍換得還快:「小昊,你不是找無焉嗎,這不,剛回來。」

  桑無焉可不吃這套,直接轉身進了屋。

  桑媽媽和顏悅色地說:「我和老桑正說出去超市買點東西,你們年輕人聊。」拉著桑爸爸換了衣服就出門去。

  桑無焉關著門在臥室,等了半天,憋不住了就想上廁所,又不知道外面這人究竟還在不在。她貼在門上聽了半天,發現外面是一點動靜沒有。

  生理本能突破理智,她毅然地開了門,環視一圈,沒人,走了幾步,突然發現魏昊坐在沙發上。

  他看著她。

  她也盯住他,然後見他起身慢慢走近。

  「剛才茜茜說有朋友約吃飯,叫我送她去,我不知道是你們初中同學會……」

  「我是第三者嗎?」桑無焉突然打斷他。

  「你別聽她說。」

  「我是第三者嗎,魏昊?」桑無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又追問了一次。

  魏昊沒有說話。

  桑無焉看到他不置可否的態度,鼻間一哼,轉身摔門就走。

  (2)

  走的時候倒是很爽快,桑無焉完全忘記自己的生理慾望急需發洩,如今到了馬路上,才開始急了。

  她找了家KFC,迅速解決內急之後開始琢磨,家裡是暫時不能回去了,萬一魏昊還沒走,或者老媽準備繼續與她交戰,無論是哪種情況,自己回去都是自投羅網。

  內外交困。

  她只得去了另一個同學家。這同學叫文瑤,前幾天還來桑家玩兒。幸好此刻文家只有文瑤一個人在,看著文瑤在上網,桑無焉靈機一動說:「網上可以搜歌吧,你幫我查首歌。」

  兩個人趴在電腦前,輸入《梁間燕》三個字。

  搜出來的結果倒是挺多,但是桑無焉一一點進去試聽,均沒有一首是完整的,都只有半段。

  那曲調從電腦音響裡傳出來,雖說只有半段,卻絲毫沒有降低它的悅耳程度。

  「挺好聽的。」文瑤讚歎。

  桑無焉歎氣,確實好聽,但是遠不是那天蘇念衾親手彈出來的感覺。

  文瑤不知所以,以為她是為沒找到全曲而失落,正想安慰她,卻看到歌詞上的一個名字,喃喃說:「居然又是一今寫的。」

  桑無焉聞言也瞧了眼屏幕。

  雖說只有半首歌,但是歌詞卻是全的,被一個網友貼在博客上。

  《梁間燕》

  窗外燕蹁躚,兩兩飛時,綠水人家間。

  舊時王謝,尋常巷陌,都是故園。

  梁間燕,先偷眼,

  有人惆悵黃昏,

  聽風聽雨聽纏綿。

  桃葉復桃葉,春風無限。

  王家子弟去渡頭,

  有桃葉一笑,慇勤語嫣。

  兩樂事,感郎獨采,

  但渡無所苦,絲絲蜜甜。

  遷延。

  千百年後,有烏衣巷,有桃葉渡,有梁間燕。

  風流。

  紙上雲煙,有詩上情,有畫中意,有心中煎。

  蹁躚。

  年年來此,有屋上瓦,有簷下巢,新泥舊銜。

  只這窗下人,獨立良久,

  聽燕語相媚娟。

  過了桃艷,又是柳凋,燕燕。

  過了黃昏,又是早晨,天天。

  過了早春,又是晚秋,年年。

  鶯鶯燕燕,語語嫣嫣,

  朝朝嚦嚦圓圓。

  明明幽幽,心心唸唸,

  勤勤殷殷綿綿。

  越看下去,越覺得有些巧。這歌詞寫的恰好就是上回和蘇念衾說的那個關於王獻之的故事,恰恰也有烏衣巷和桃葉渡。

  「你說誰寫的?」桑無焉問。

  「一今。」文瑤指了指屏幕的右上方。

  桑無焉猛然直起身體,開始有一種猜想。隨即,自己又將它否定掉: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

  晚上十一點到自家樓下,桑無焉看到家裡的燈都熄了,才安心進屋。

  她開了檯燈認真地坐在書桌前,用理科生的邏輯分析能力,將蘇念衾和一今的相似點一一寫在紙上整理了一遍:

  第一,一今接受聶熙採訪的那天,她在電台遇見了蘇念衾。

  她點點頭,在這一條後面畫了個鉤。

  第二,就是這首新歌,她上回聽到蘇念衾在彈。

  她又點點頭,再畫了個鉤。

  第三……第三……

  貌似就沒有第三了……

  僅僅才兩點好像不太能說明問題,桑無焉咬了咬筆桿,又加了一條。

  第三,一今和蘇念衾都在A城居住。

  不行,桑無焉搖搖頭,畫了叉。在A城住的人多了去了,她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有個東西倒可以甄別蘇念衾是不是一今,就是聶熙採訪一今的錄音,經過這麼多次的接觸,她應該完全能辨認蘇念衾的聲音。

  這麼一想,心境倒變得清明了。

  連續幾天,母女倆都沒和解,老媽還是對她拉著個臉。

  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她乾脆不出門。免得遇見許茜和魏昊,又讓人指著鼻子說她是第三者。

  什麼叫內外交困?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初七一過,許多同學都為忙活工作的事情回了學校,桑無焉乘機也找了個借口回A城,不然在家早晚憋出病來。

  剛到學校她就後悔了。

  今年過年比較遲,初九正好是二月十四。校園裡全是成雙結對的,敢情都是找借口提前到學校來相會情人節的。

  程茵倒是一直沒走,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台電腦回來。桑無焉整天無所事事,索性也申請了一個QQ,將以前熟人留下來的QQ號,全部加上去,開始聊天。

  她雖說對網絡不熟,打字卻不慢,好歹也是學過,三下兩下就領會了騰訊的精髓,開始和多人暢快地聊起天來。就是吃飯也掛著QQ,時不時瞅兩眼。

  「你瘋魔了。」程茵說。

  「不瘋魔不成活。」

  晚上,李老師在網上留言:「桑老師,拜託你個事兒。」

  原來,盲人班有個叫蘇小薇的孩子是個孤兒,住在A城的兒童福利院裡。明天恰好是她生日,去年李老師答應過她要在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個帶著水果的生日蛋糕,但是李老師正好回老家了。所以想請桑無焉代她去一趟。

  桑無焉樂呵呵地回復:「沒問題。」

  她實習的任務本來就是跟著李老師,當他們班的副班主任,如今好不容易才有點任務。

  桑無焉臨走前豪爽地說:「我這人啥都缺,就是不缺愛心。」

  程茵白了她一眼:「心眼你也缺?」

  「呸—」

  她以前不知道小薇原來是這種家庭,只覺得蘇念衾在課上特別偏愛這個孩子。因為兩個都姓蘇,桑無焉起先懷疑是親戚。現在想來,也許蘇念衾早知道小薇的身世。

  說起來,福利院一般有這種習慣,孩子隨著工作的老師姓,然後一年會輪著換一次。例如,今年輪到的老師姓吳,那麼今年送來的孩子都會姓吳。生日也差不多,不會單獨過,除非遺棄的時候大人有心將出生日期留下。

  當桑無焉提著香噴噴的蛋糕去福利院看小薇的時候,發現人小薇和一群孩子已經吃上了。

  一側坐著的居然是蘇念衾。

  福利院的張阿姨在旁邊笑著解釋:「蘇先生,早到一會兒。」

  桑無焉第一次來這裡,總覺得好奇,趁著孩子們的注意力在分第二個蛋糕上,和那位張阿姨聊起天。

  「要是孩子小,又沒有缺陷,一般在我們這裡待不到多久就會被領養。」張阿姨斷斷續續地解釋,「有些是走失的,前幾天公安局送了兩個孩子來,是被拐賣的,沒找到父母,就暫時住我們這兒。但是大部分,都是遭父母遺棄的。」

  「是因為生病?」

  張阿姨點頭:「天生有缺陷,或者原本想要男孩兒,生下來卻是個女娃娃就扔了再生。」

  「天下怎麼有這種父母!」桑無焉憤慨。

  「其實有的也有苦衷,沒錢給孩子治病,只好扔給政府。你看那個孩子。」桑無焉隨著張阿姨示意的地方看去,有個十來歲的大孩子懷裡抱著一個幼兒,那幼兒瘦得丁點兒大,舔著嘴邊的奶油,呵呵樂。

  「一歲半的時候被扔在縣政府門口,有先天性心臟病,我們送去北京做了三次手術才救回來,花費幾十萬。你說,有多少家庭負擔得起?要是當時沒送來,說不定孩子早沒了,家也垮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張阿姨感歎。

  她們說話的時候,蘇念衾拿著盲杖一直站在窗下,臉色灰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有找回親生父母的嗎?」

  「有的,但是不多。多數還是等著被領養。可是每個人都不能說沒私心吧,被領養的孩子大多都是健全的,而且多是年紀小、不記事的。像小薇這種,眼睛看不見,又十歲了,希望不大了。只希望好好學個本事,長大了能養活自己。要是不行,就留下來幫我們做做事。你看那個最大的,」張阿姨說的是剛才那個抱著幼兒的大孩子,「成績很好,學校老師叫她考大學,只要能考上,我們都會供她讀下去。」

  從福利院出來,桑無焉沒有想像中那種獻愛心過後充溢全身的滿足感,而是有點沉重。

  她和蘇念衾一起離開的,她在前面回頭瞄了瞄蘇念衾,他抿著薄唇,還是老樣子。

  「你去哪兒,我送你。」桑無焉問

  「不必了。」蘇念衾摸索著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

  「說起來,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他閉口不言,桑無焉只好自己繼續。

  「你不會是一今吧?」

  桑無焉說完,觀察了下蘇念衾的表情,他全然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就像沒聽見,理都懶得理她。

  她一下子來氣了:「你好歹回個話吧,就算你不想承認,偽裝下都成。何必這樣,搞得好像和我多說一句話就要得瘟疫一樣。」桑無焉說話語速快,辟里啪啦吐了一大段出來。

  「你走你的路,我坐在這裡總沒妨礙你。但是請你不要站在我跟前,也不要總是煩我。」蘇念衾微惱。

  看著他生氣,桑無焉卻突然樂了:「蘇老師,你這是說哪兒跟哪兒啊,剛才我走前面你走後面,現在是你坐著我站著,縱然是椅子是你先佔著,但是這路總不是你家修的,我站哪兒都行,只要我樂意,我有權利。」

  蘇念衾隱忍地閉上眼睛,他一個大男人不想當街對著一小姑娘發作。

  桑無焉要是這樣退卻就活回去了,她索性挨著坐下去。蘇念衾察覺後朝另一頭挪了挪,惹不起他躲得起。

  「我送你吧。」

  男人沒有反應。

  「你這樣坐著也不是辦法,天快黑了,要吃晚飯的。等人接你嗎?」

  男人不說話。

  「你一個人傻等不悶啊,我可以陪你說話。」

  男人閉目養神,繼續沉默。

  「你是不是以為這樣很酷?」

  桑無焉自說自話了半天,他竟然一點也不表態,不禁很不服氣:「喂—你倒是說話啊。」

  「我好像也有不說話的權利。」蘇念衾悠然地開口,然後又合上嘴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3)

  蘇念衾本來是坐在那裡等她先走,然後自己再打電話叫人來接。沒想到桑無焉居然就這麼跟他耗上了。

  A城的冬天雖說不至於下雪,但是長期這麼一動不動地待在室外還是挺凍人。福利院離A大不遠,這條街的隔壁就是A大北門的小吃街,來來往往的學生挺多,偶爾有路過的年輕異性走了老遠還會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坐在這兒的蘇念衾,再看看桑無焉。

  情人節的傍晚,情侶多。但是他倆這個樣子,就像鬧彆扭的戀人。

  桑無焉坐在哪裡,不一會兒就覺得冷。她取了手套,抬起雙手,連續呵了好幾團熱氣,使勁搓了搓,再看蘇念衾。他沒戴手套,捏著盲杖的手已經凍成了紫青色,依舊執拗地一動不動。桑無焉不禁皺了皺眉頭,她已經毫不懷疑,他就是凍死在這兒也不會認輸。

  「你冷不?」她問。

  蘇念衾默不做聲,將盲杖換了一隻手。如果不注意那根盲杖,他就這麼坐著的時候,不太看得出來是個盲人。他長得真是太漂亮了,微微昂著頭,神情倨傲,骨子裡就透著一種漠然。

  桑無焉取下圍巾,想在離開前將他幾乎凍僵的雙手裹起來,可是又怕好心當做驢肝肺,萬一他不領情將圍巾扔地上,再跺兩腳,面子就丟大了。

  正在遲疑間,聽見有人叫她:「桑無焉!」

  仇人狹路相逢,來者正是許茜和魏昊。許茜喊了她以後,拉著魏昊走近,還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神色看著她。

《衾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