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突然想起一個老掉牙的愛情哲理:相愛簡單相處太難。
一下飛機,她直奔醫院而去。桑爸爸還在特護病房,鼻子插著輸氧管。
桑媽媽說是那天看電視的時候,桑爸爸突然說腦子疼,然後就開始昏迷。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幹出血,要不是及時搶救就根本沒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個星期才算過危險期,現在看起來似乎恢復得好,已經清醒可以說話了。桑媽媽是個很能幹的人,裡裡外外一個人操持著,有條不紊。
醫生說:「幸好送得及時。不然晚幾分鐘就遲了。」
「會有後遺症嗎?」桑無焉問。
「如果是左腦或者右腦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癱瘓,但是病人是腦幹出血,當時呼吸停止,也是腦出血最嚴重的情況,但是也是最幸運的。目前看來還沒什麼。但是也許再犯,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我們遇見一些病人發病的時候年紀大,身邊沒有人,往往送來已經遲了。」
桑無焉回到病室,看著熟睡中桑爸爸的鬢角,有些斑白了。她長得像媽媽,身材都和媽媽年輕的時候一樣,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樣子。但是頭髮卻遺傳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鬧,她看到白頭髮就會幫他拔去。可是,後來念高中念大學,每一次回家就會發現那些白頭髮越來越多,已經不是拔一兩根就能解決的。
爸爸總是很慈愛,和媽媽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單位的骨幹,單位好幾次派他去國外公費深造,他都謝絕了,不過就是捨不得這個女兒和這個家。兒時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著爸爸的衣角,抹著眼淚說:「爸爸不許去,不許去,不許去。」
「焉焉,不是有媽媽在嗎?」桑爸爸說。
「我不要媽媽,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無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後來,長大了自己開始考大學才明白,這種機會對於他來說是多麼難得。
夜深了,桑媽媽硬要桑無焉回家:「還是我來守夜。」
「媽,我守著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個孩子懂什麼?趕緊回家睡覺。」
「媽—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會幹這些。這個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為桑媽媽聽了這些話,又會惱她,但是媽媽看了看她靜靜問:「你爸要兩小時翻一次身,你會嗎?晚上輸液要輸到兩三點,每袋快輸完要叫護士,你肯定自己不會打瞌睡嗎?床下的便盆你會使嗎?會不會不是嘴皮子來說的。你的唯一的任務是來看看你爸,圖他見你心裡高興,有個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這裡是我,你回不回來都可以,愛去誰那兒都行。人家養兒防老,我們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來養,就求你以後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
「媽—」桑無焉眼內起了一團薄霧。
「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和你生氣,也不想讓你爸在裡面聽見。好話歹話都跟你說了,說多了你覺得我們是妨礙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緩過氣來第一席話就是念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該說不管你的那些話。無焉,他都要死了,還想著你,可你呢?父母的愛就這麼不值錢,就該天經地義?」桑媽媽歎了口氣。
桑無焉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心裡疼痛難忍。她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凌晨。蘇念衾一直沒有來電話找她,也許還在和她慪氣。
他比她大三歲,可是發脾氣的時候比她還像個孩子。
因為夜深了,三環路上沒有多少車輛,出租車開得有些快。她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想起在做夢的年紀,曾經幻想過以後自己愛的那個人高大英俊,要愛她、疼她、寵她,包容她的一切,從來不會對她生氣,只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來,完美得不似凡人。
這些準則都是泡在裡的許茜教她的。
可是,現實呢?
第二天,桑無焉一早去醫院。
趁著桑媽媽不在,桑爸爸拉著她的手:「無焉,昨天,你和你媽的話我都聽見了。」
桑無焉不自然地點點頭,繼續削蘋果皮。
「你媽,我還不瞭解她?她這人就是嘴硬心軟。其實她早想通了。還跟我說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兒大了總是要飛走,不能她覺得正確的路強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確的。以後啊,要是你結婚了,帶著一家人偶爾回來看我們就行。」
「才不要呢?」桑無焉說,「什麼偶爾回來看看你們,我要天天煩著你。讓你巴不得攆我走。」
桑爸爸呵呵笑。
就在那一兩天,寸步不離地守著媽媽照顧爸爸的時候,桑無焉慢慢領悟到,原來,人也是要老的。無論是父母還是別的什麼人,都是會在自己不知不覺間漸漸老去。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好像肩上有了擔子。
特別是對於他們這種從小被兩代人呵護長大的獨生子女,在泡著蜜糖的同時,恍然發現原來幫自己撐著天空的父母都已經老了。
走到醫院的花園,她撥了蘇念衾的電話,沒有通。
晚上又打,還是忙音。轉念想到聯繫余小璐,在通訊錄裡翻到號碼以後,桑無焉想想又作罷。
在醫院陪著桑爸爸吃晚飯的時候,突然接到A城來的電話。
余小璐焦急地說:「無焉,你回來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別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蘇老先生一個月前發現患了肝癌,本來一直在保守治療,結果昨天突然惡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事有條不紊的余小璐也開始說話哽咽。
桑無焉猛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以至於打翻了自己的碗,裡面的飯菜灑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麼了?」
「他坐在病房門外,不吃東西也不說話,任誰說什麼他都不理,醫生給他打了鎮定劑,但是明天早上我們不知道怎麼應付他。所以,無焉你可不可以回來一趟?我求你了。」
桑無焉遲疑著。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著呢。」
「可是,爸,我不想離開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這兒也是礙事。」桑媽媽說。
「我……可是……」
「別可是可是的,想幹嗎就幹嗎去。」桑媽媽繼續說,「你以前可不是個這麼彆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哂:「你媽對你就是忒凶了點,好話都能說成這樣。」
早上她才替他刮了鬍子,桑爸爸下巴乾乾淨淨的顯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歡用鬍子楂扎她嫩嫩的臉蛋。
「無焉,」桑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無焉回頭看了一眼。桑爸爸衝她笑笑,皺紋因為笑都皺了起來。誰也不知道,這一眼是訣別。
後來,桑無焉想,要是她當時沒有為了蘇念衾就這麼走掉,結局是不是就不一樣。
(2)
得知已經沒有航班了,桑無焉又飛速地趕到高速車站,那個時候天色已暗,正好攔到最快一趟開往A城的客車。車要在高速上行駛十一個小時,第二天一早才能到。
車子並不是正規的車站的營業車。空調是壞的高速上又不敢開窗戶,還有很多人抽煙,車裡悶熱而且烏煙瘴氣。
桑無焉卻全然顧不得這些,只是心裡祈禱,不要耽誤了才好。
千里之外的蘇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曬太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他眉毛蹙得很緊,好像在做夢,手指緊緊地揪住白色的床單。呼吸卻很均勻,起起伏伏,藥物讓他睡得很沉。
病房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於是余小璐上前給他掖好被子。她想:但願明天他醒之前,桑無焉可以出現,否則沒有人拿他有辦法。兩天不吃不喝不睡,一個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殺者的模樣。
余小璐輕輕關上門,回到三樓的特護無菌病房。
她從特護病房的透明玻璃裡看到寸步不離蘇懷杉的余微瀾。還有一個不要命的在這兒,余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戶。
余微瀾回頭,余小璐提起保溫瓶,朝她做了個手勢。
余微瀾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余小璐打開蓋子,想讓她吃一點。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們余家的恩人,誰也不想他死。」
「不。我曾經這麼想過。」
余小璐詫異:「姐?」
「在爸爸要我嫁給他的時候。」
「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余小璐垂下臉。
「我曾經告訴過你,以前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我好像記得。」
「那孩子比我小幾歲,他當時剛剛失去母親萬分無助,我很想幫他。於是憐惜演變成一種淡淡的喜歡。」
「這倒從沒有聽你提過。」
「後來我才發現我只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影子,而我真正愛的是蘇懷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訴他,你現在得閉著眼睛打會兒盹。」她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余微瀾回憶,一邊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樣糊塗,愛了很久連誰是影子、誰是正主都沒有搞清楚。」
「小璐,你說如果把我的壽命減一半他會不會好起來?」
「以前,爸爸窮到養不起我們的時候,總以為錢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錢卻很多事情一樣不能如願。你說是不是?」
「小璐,你男朋友一定要先帶給姐姐看……」
余小璐任她一個人自言自語,最後終於等到她睡著了。
(3)
除了視障和偶爾被稱古怪的神經質,無論從形容、氣質還是家世上來說,蘇念衾都是受人矚目的。有時候連那讓他心懷芥蒂的殘疾都是別人矚目的目標。
他從不去商場買衣服,也就是說他從不逛街。每一季的東西,都是由余小璐操辦。余小璐時間也不多,只是按照尺碼讓人送來。色調無非是灰、白、淺藍,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顏色胡亂地搭配,也總不會出大錯。家裡的鐘點工每次打掃完房子,都會將乾淨的衣服按照白、灰、淺藍的順序將衣服分類,然後從右至左,顏色由淺到深。除非破舊,不然即使洗得泛白,蘇念衾也豪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適隨意的樣式。
桑無焉和王嵐她們逛街時,曾經留意了下蘇念衾穿的牌子。她個性很隨意平時不太關注時尚雜誌,親眼目睹後才知道它們的價格有多讓人瞠目。而蘇念衾的衣服便出自於此。
她開始對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與眼淚等動作後悔。上次拿了一張他的駝色方格子手絹來擦桌子,桑無焉祈禱那只是值兩塊錢的平民用品。
而蘇念衾好像對自己外面皮囊的昂貴毫無自知。
她問余小璐。
余小璐說:「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傳雜誌上走秀的模特還迷人,不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嗎?而且,」余小璐笑,「而且他掙了那些錢,卻一點業餘愛好都沒有,不使勁幫他奢侈一下,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桑無焉想,難怪葉麗她們說他有貴族氣息,原來是奢侈品給堆砌出來的。
她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有趣。
她換了個坐姿,覺得腿有些麻,彎腰挽起牛仔褲的褲腳來看,好像有些腫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長期維持一個姿勢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後面一個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邊又傳來男人鼾聲。車廂裡的氣味差到讓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樣貼在身上,早就被汗水浸濕了又干,然後又濕。她企圖將車窗開一點,卻用力過猛,拉了個大縫。呼嘯的空氣灌進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後座位有人的東西也被吹翻,立刻引來抱怨。桑無焉急忙將窗戶合上,留了一點點縫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樣將鼻子湊到這微弱的縫隙前面如饑似渴地呼吸,享受著那一點涼風。她來不及拿任何東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夠的錢。桑無焉想看時間,於是去摸表。那是盲人專用的,可以翻開蓋子摸出時間的機械表,她找了很久才買到一隻和蘇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他的取下來,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給蘇念衾。
「現在你的寶貝表歸我了。」桑無焉笑著戴在自己手上,那只表表面很光鮮但是表帶已經有了刮痕,「以舊換新,你賺到了。」
蘇念衾有些留戀地摸到桑無焉手腕上的舊表:「戴在你手上太不秀氣了。」
「現在很時興女生戴男表,何況還是這麼有個性的。」
蘇念衾淺淺微笑:「只要你喜歡就行。」
桑無焉一邊回憶一邊將頭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臉蛋貼著表面,好像就能感覺蘇念衾的體溫。她一直都不是這麼堅強的人,可是為了他,她好像必須堅強。
半夜裡,突然另一間特護病房傳來警鈴。
醫務人員急急忙忙地推著儀器和藥物過去,余微瀾被驚醒。
「不是姐夫。」余小璐說,長長呼了口氣。
余微瀾站起來從窗戶口看了看安靜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頭髮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氣罩裡成了一陣一陣的白霧,各種儀器各自發出細小的聲響。
「什麼時候了?」余微瀾揉了揉臉頰。
「天亮還早。」余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寶粥,端來還一個人都沒吃,不過,好在涼了也可以吃。
她盛了一些給余微瀾。
余微瀾接過,看到另外一個盒子,問:「你姐夫他也不能吃東西,做這麼多幹嗎?」
「有念衾一份啊。」
余微瀾一怔:「對了,念衾呢?」
「姐姐,感謝你終於想起來世界上還有蘇念衾這個人物了。」余小璐說,「這兩天,你守在裡面,他就一直坐在這裡,勸都勸不走。他不肯進去看,也不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