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婚禮儀式還有三十天。
桑無焉看到牆上的倒計時小黑板,心臟突然就開始怦怦亂跳,有點緊張。
婚期訂得有些急,確定到下個月二十一號,也就是幾天的事。因為日子很近,還是托了人才訂到酒店。原本按照蘇念衾的個性,肯定是不辦酒席,但是在桑媽媽的強烈要求下準女婿也就屈服了。
她翻出昨天余小璐給她的《新娘備戰手冊》,端坐在沙發上認認真真地研究,旁邊的蘇念衾正在聽收音機。
桑無焉翻到預定婚期的注意事項,看了兩眼不禁問:「人家說公歷和農曆最好都選雙號的,為什麼?」
「圖個吉利。」蘇念衾說。
「哦。那我們都是單號,沒什麼吧。」
「已經訂了,就別想了。」
過了一會兒,桑無焉又問:「為什麼一定要避開生理期呢?是不是也覺得女人來那個不吉利?」
她想起以前看古裝電視劇裡面,很多古代男人很嫌棄這東西。
「真是封建迷信。」桑無焉唾棄地說。
「這個和封建迷信應該沒關係。」蘇念衾說。
「那是和什麼有關?」桑無焉納悶。
「洞房。」蘇念衾簡單直白地回答。
「……」她臉紅了。
晚上,她在衛生間拿著日曆默了默,她的生理期是十三號,倒沒有衝突,可以洞房。
當時定日子的時候真沒想過這個,沒想到歪打正著。
她對著鏡子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隨後的日子桑無焉又是做纖體,又是做美容,還提前訂髮型,訂婚紗的款式。
桑無焉臨到最後一天仍覺得裙子太長需要改改。在婚紗店,桑無焉又一次套上裙子在鏡子面前擺弄,旁邊的店員小雷在為她弄頭髮。
「明天會化很濃的妝?」
「不會,自然一點就好。」
「那新郎呢?」
「弄一弄頭髮就好。」
桑無焉蹙眉:「能不能把我化漂亮一點,把他弄得丑些。」
「為什麼?」店員小雷有點意外。
「免得別人說我配不上他。」
小雷笑,她是從別的店剛調來的,從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蘇先生」。
此刻,一個男人走上樓來立在那裡看著桑無焉的背影發笑,一副時尚的打扮,裡面的襯衣居然是嫩粉色。
小雷碰了碰桑無焉,她察覺轉身來看。
「彭銳行!」
「無焉,好久不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桑無焉瞄了瞄彭銳行半敞的襯衣裡露出的結實胸膛。
「收到蘇念衾的喜帖,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剛才才從秦秘書那裡打聽到你在這兒。」彭銳行邊笑邊走來。
那小麥色的胸膛一覽無餘,襯著那個色調的襯衣格外誘人,桑無焉暗自吞了吞口水。
「無焉,」彭銳行繼續說,「你還有機會後悔。」
「後悔什麼?」
「不嫁給他呀,我可以做候補。」彭銳行很想要從中作梗,因為蘇念衾抓狂的樣子實在有趣。
「撲哧—」桑無焉笑。
彭銳行走後,桑無焉的婚前抑鬱症突然爆發。她打電話十萬火急地招來蘇念衾,然後拉著他逛了數家百貨大樓,依然不能罷休,而且還不買東西。
蘇念衾問:「無焉,你怎麼了?」
「我在找東西?」
「什麼?」
「一件式樣非常簡單的粉紅色男式襯衫。」
「買來做什麼。送人?」
「給你穿。」
「為什麼我要穿粉紅色?」雖然他對顏色不太有概念但是也知道什麼能襯托男人的穩重。
「你一定要證明你穿上它比彭銳行好看得多,不然我不甘心就這麼嫁給你了。」她坦白。
晚上,小秦拿著安排表又一次跟桑無焉確定明天的每一個步驟。桑無焉一邊記,一邊忘,心裡根本沒底。
晚上的時候,按照蘇家的風俗,蘇念衾頭一夜要回老宅住,桑無焉則住在別墅裡,然後明天一早蘇念衾來接她。
李露露還有許茜都來了,在家陪著桑無焉,她們知道她緊張,便陪著她說話。她本來心裡就慌,如今蘇念衾不在身邊她就更慌。等到十二點多,大家都困得不行了。
桑媽媽說:「行了行了,睡吧,明天還早起呢。」
桑媽媽一聲令下,所有人悉數回屋。
桑無焉躺在床上,一直聽見自己的心跳得怦怦的,就像要蹦出來一樣。她這人從小就大條,以前高考前很多家長都想法設法給孩子減壓,免得臨到考試睡不著。但是她就是不緊張,考試那幾天一挨著枕頭就呼呼大睡了。
桑爸爸偷偷樂道:「咱們女兒心理素質真棒!」
桑媽媽沒好氣地解釋:「什麼心理素質,明明就是少根筋。」
來到世上二十多年不知道失眠為何物的桑無焉,突然在婚前的頭一晚上睡不著了。她瞪大了眼睛,就是沒有睡意,然後從懶羊羊數到灰太狼,還是沒有睡意,只覺得心臟飛速地跳。
她一會兒想,要是下雨怎麼辦;一會兒想,自己穿的抹胸的婚紗要是掉下去怎麼辦;一會兒又想,要是車子在路上拋錨了怎麼辦……想著想著,自己都覺得好笑。
她將床頭上的手機摸出來一看,已經兩點了,也不知道蘇念衾睡著了沒。她突然很想打電話給他,但是又怕他真睡下去了擾了他的好眠,或者他電話沒拿在手邊,驚動了別的人。
思來想去,她打了兩個字發過去:念衾。
她從來沒有跟他發過短信,知道發了也沒啥用。但是鬼使神差地就這麼做了。短信發出去以後,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好像是外面下雨了,隨即手機就嗚嗚嗚地震起來。
「念衾!」桑無焉激動地接起電話。
「嗯。」他應著,聲音帶著點睡意朦朧的感覺。
「你怎麼知道我叫你?」在短信裡叫你。
「我聽見有信息發過來就想是不是你睡不著,在找我。」他柔柔地說。
「你也睡不著?」她欣慰地問。
「睡著了,手機壓在枕頭底下,聽見響動就醒了。」
……
兩個人就開始一句一句悄悄地聊天。到後來蘇念衾再也支持不住,就這麼睡著了。桑無焉耳朵緊緊地貼著聽筒,她能聽見他有節奏的呼吸聲,綿長而安穩。他一宿既沒有做夢,也沒有囈語,睡得安靜極了。
桑無焉漸漸看到窗外的天有些泛白,雨也停了,她才昏昏沉沉地握著電話開始有睡意。
估計才睡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被人叫起來,然後開始了人生最為重要的一天,等所有的事情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
蘇念衾那邊自然是沒有人敢來鬧洞房,而桑媽媽知道兩個人鐵定累壞了,一把擋住許茜、李露露這幫還要折騰人的小鬼們。
他倆回到家時,真是重重地鬆了口氣。
蘇念衾一邊解領帶一邊說:「我先去洗澡。」本來這是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他倆住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超過一年了,但是襯著那紅猩猩的床品,還有到處張貼的雙喜,以及那一床的桂圓、蓮子、花生、紅棗,隱隱約約就變得曖昧起來。
桑無焉紅著臉:「哦。我一會兒去。」
蘇念衾這次洗得比平時慢了些,出來的時候還是老嗜好,就裹了條單薄的浴巾。他在浴室裡面待得久,臉蛋被熱氣蒸得紅撲撲的,連唇色也比素日裡深了些。
「你不是就準備洞房了吧?」桑無焉問。
「難道你還準備留著明天洞房?」
「呃—」這倒是。
這時候,蘇念衾已經走近,扶著她的下巴然後吻下來。她回吻他,然後順勢坐到床上,將被子上那些硌人的桂圓、花生撥開。
他的身體壓下來,嘴唇也開始從臉上轉移到其他地方去,呼吸漸漸加重,手探到她的裙子底下。
桑無焉迷糊間睜眼,看到蘇念衾的耳根都是紅的,他動情的時候就是這樣,全身都會發紅。
桑無焉胸前的皮膚被他的鬍子楂撓得有些癢。
「我得先去洗澡。」她說。
蘇念衾依依不捨地放開她,很不情願。
結果,桑無焉剛進洗手間不到十秒鐘就退出來,一臉無辜地望著蘇念衾。
「念衾……」很難堪的語氣。
「怎麼了?」
「我來那個了。」
……
一輩子一次的洞房花燭夜,就這麼被一個不請自來的東西給攪和了。
第二天,李露露聽到桑無焉的敘述,笑得差點捶地。
「桑無焉,你太搞了。」
「又不關我的事。」桑無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委屈過。
「我可以想像一下蘇大少爺當時的表情。」
「我又不是故意的,怎麼知道這事情能突然提前十來天。而且我每次都挺準的。」桑無焉摀住臉,欲哭無淚。
(2)
婚後,家裡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這種奇怪在桑無焉眼中可以解釋為:那個男人更加神經質了。
桑無焉畢業後,在A城一家社區心理輔導中心上班,雖然說工作比較輕鬆,但是也時常加班或者在外與朋友上街閒逛。因此,大多時候並不比蘇念衾早回家。
不過新婚燕爾,只要她在家,總是高高興興地開門迎接蘇家大少爺的歸來,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即使是蘇念衾忙完一天異常疲憊,他也會勉強地微笑著吻她的額頭。
蘇念衾卻有一個小小的改變。以前他總是自己掏鑰匙進家。但是自從結婚後,他再也沒有掏鑰匙的習慣,即使是隨身帶著也要按門鈴,等待女人開門。
有時候會站個三五分鐘確定家裡沒人以後,再取鑰匙。
無論是司機、小秦還是桑無焉並沒有把這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
那天正值週末,蘇念衾卻因為一些要事要去公司,桑無焉便一人在家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蘇念衾回家按門鈴的時候,她正看到電視劇精彩之處,捨不得離開。
他從不會發生忘記帶鑰匙的情況,但是門鈴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響。
她嘴裡一邊不悅地嘀咕,一邊去給他開門。拉開門鎖後,桑無焉惦記著電視裡的情節,所以沒與他打照面就又跑回去繼續看。
一集播完以後,桑無焉樂得哈哈大笑,這時她才想起來門口怎麼沒有動靜,蘇念衾好像還沒有進來?
不可能!
她嘀咕,她明明開了門的。於是桑無焉放下遙控器走到門口一看:門大打開著,蘇念衾鐵青著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送他回來的司機拿著傘在後面急得團團轉。
此刻正在下大雨,雖然門口有很寬的屋簷遮擋,但是雨水同樣也被大風刮進來濕了他的肩。
桑無焉有點莫名其妙。
「你幹嗎不進來?」
蘇念衾陰沉著眉目,不答她的話,臉色比外面低沉沉的天還難看。
桑無焉心想,難道又惹到他了?於是她也開始生氣。
兩人就這麼站著,一人門外,一人門內,又僵持了將近十多分鐘,老司機終於第一個耐不住:「外面飄雨,還是讓蘇先生進門再說吧。」
桑無焉看到蘇念衾濕得越來越深的衣服,突然心疼起來,正要妥協,卻遇到蘇念衾剛好發作。
「關門!重新來過!」蘇念衾一邊生氣地說,一邊大步跨上來拉上門。
只聽門合上的時候,「砰」的一聲巨響。
桑無焉嚇得幾乎跳了一下。
什麼叫重新來過?她問自己。
三秒鐘以後,門鈴居然又響了。
桑無焉心中真的很納悶,不知道蘇念衾究竟怎麼了。為了探索究竟,她又一次開門,看到蘇念衾等待他餘下的反應。沒想到他居然和往常一樣,進門脫鞋然後伸過手來,淡淡說:「我回來了,無焉。」
桑無焉愣愣地「嗯」了一下,接住蘇念衾伸過來的手。接著她被他放在胸前輕輕地吻了前額。
蘇念衾進臥室,拿東西,放水,洗澡……有條不紊。留下桑無焉一個人,站在玄關呆呆的半晌沒回過神來。
一切好像和往常以前,只是他的臉還有些陰沉,親吻的動作有點僵硬,他的唇在外面已經凍得冰涼。
桑無焉為了驗證究竟是哪個地方出的問題,居然在第二個星期故技重施。
她預計到他要回家的時間,故意將門虛掩著沒鎖。
蘇念衾依然按門鈴。
第三次,她乾脆將門大開,然後去幹別的事情,蘇念衾回家仍然按門鈴。
她終於明白過來,與其蘇念衾是說要她來開門,不如說是他強制性地讓她來迎接他回家!
憑什麼?!桑無焉在電話裡對程茵抱怨:「他認為他是日本男人?還要我每天在玄關點頭哈腰地說『歡迎您回來,您辛苦了』?」
雖然他在家裡很有經濟地位,但是也不能這樣蠻橫吧,她也可以養活自己的。
程茵在另一頭大笑。
「你不要笑了好不好,我已經很苦惱了。」
「他自己怎麼說?」
「他隻字不提。」
「平時呢?」
「除了這個以外,其他生活一切正常。」
有時候,桑無焉會開門後故意將他遺忘在門外,無論是站二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蘇念衾都絕不妥協。必須要重新來過:她牽他的手,他吻她的額頭。
「你就把他擱那兒,看他站一晚上還橫得起來?」程茵沒心沒肺地說。
「我不理他,他大概真會站到天亮。」依照蘇念衾的脾氣,絕對有可能。
「這叫活該。」
「我……」桑無焉苦著臉,但是她心疼。
第二個星期,桑無焉中午和社區中心的同事一起吃午飯,一個同事突然聊到大家最近接手的一些案例。
她是學兒童發展認知心理學,所以大多接觸的是兒童病人。但是那個叫趙萌的要好同事卻盡遇到婚姻方面的案例,說起來也是千奇百怪有些意思。
吃完飯後,趙萌依然是「唉,婚姻啊—」這句感慨結束談話。
那天,這句聽過多少次的結束語在桑無焉心裡突然有了一些共鳴,下午她溜進趙萌的工作室,將蘇念衾婚後的異常行為說了一遍。
「結婚以前,我們就住在一起,但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桑無焉補充說。
趙萌笑了笑:「這是一種男人的儀式。結婚以前你們只是戀人,但是婚後他要用一種方式來表達你是他的妻子了,成他生命中真正的一個部分。」
「為什麼偏偏要選這種方式?」
「他不想你忽略他。」
「難道我親密地迎接他回家就能表示沒有忽略?」
「男人喜歡以一種確切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比如他要你戴上戒指來證明你的身份,也希望用什麼來表達他在你心中排在第一。這是他們的儀式。」
「那麼我可以把這些理解為因為他太愛我了嗎?」
「當然。」趙萌環抱著雙臂肯定地點頭。
「除非和他離婚,我就要永遠這麼將就他?」
「從某種方面來說,他是孩子氣的。等他心靈真正成熟以後,對婚姻有了安全感就會自然而然地消失。」
孩子氣?桑無焉在回家的路上回味這三個字,同樣是研究社會心理學,李露露總認為蘇念衾的霸道是男人味的體現,而趙萌卻說是孩子氣。
男人?孩子?
(3)
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孩子,但是教育一個真正的孩子的方法卻真的很特別。
小傑被余微瀾在法律上正式收養以後,也改了名字—蘇君傑。大伙依然小傑小傑地叫他,除了蘇念衾。他總是連名帶姓地喊「蘇君傑」。從法律上來講,他是小傑的大哥。
從兩歲開始,經過三年治療的小傑幾乎已經和正常兒童無異。但是依然愛動,個性內向,走路的平衡性不佳。
小傑格外黏桑無焉,用余小璐的話說就是:「咱們蘇家的兩兄弟都著了桑無焉的魔。」
小孩子幾乎都有個毛病,不喜歡吃蔬菜。於是桑無焉就和張阿姨一起將菜切碎放在肉裡,做成菜丸子,然後和著米飯給小傑吃。
小傑吃飯的時候,手拿著筷子老是用力不均,一不小心就要將碗戳翻。她便閒下心來一口一口餵他,一邊喂一邊說:「小傑,張嘴。哎,好乖。」
蘇念衾剛好和孩子相反,他不喜歡肉,特別是魚這類帶骨頭的,就愛吃蔬菜,最喜歡吃帶點苦味的東西。在A城帶苦味的菜,春天有苦筍,夏天有苦瓜。
後來為了他,桑無焉專門跟著張阿姨學了一道白油苦瓜,他特別愛吃。而桑無焉對這種東西是絕對沒有興趣的,不過家裡蘇念衾最大,什麼都將就他。
但是,小傑一到就不同了,全家人都只能將就他,而讓蘇念衾的口味靠邊站。
晚飯時,他皺著眉吃了兩口就想放筷子。
桑無焉說:「你是大人了,就湊合點。」然後顧不得他,繼續喂小傑的飯。
「小傑,張嘴。
「哎—好乖。」
「再來一口。」
她哄著小傑吞了半碗飯,回頭再夾菜便看到蘇念衾坐在那裡,根本沒怎麼動筷子。
「你不吃啊?」桑無焉問。
他挪開椅子站起來:「 吃不下了。」
桑無焉納悶,這菜幾乎都是張阿姨走前燒的,也不是她做的,怎麼就突然吃不下了?
「我還要丸子。」小傑拉了拉桑無焉的袖子。
剩下的半頓飯,蘇念衾果然就不吃了,一個人坐在那裡開著電視,不停地用遙控器換台。電視放得很大聲,幾乎蓋過桑無焉哄小傑的聲音。
「你真的不吃了?」
「氣飽了。」
「你都三十了,怎麼跟個孩子計較。」桑無焉低下頭,從沙發背後擁住他的頭。
蘇念衾順勢揚起臉,想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