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可憐?」葉佳楠說,「我周圍的朋友如果知道這事,都會十分詫異,然後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怕說錯半個字。」
行崇寧看著她的臉怔了半秒,緩緩說:「我們遇見的這世界上的很多人,也許都在一個別人所不知道的戰場上,經歷著人生的搏鬥。」他眉峰輕輕攏著,「有的人生來需要旁人可憐,有的人卻一點也不需要,收起憐憫,心存善意,才算尊重。」
葉佳楠默默地聽著他的話,不知怎麼的,心中翻湧著莫名的情緒一下一下地撞著她的胸膛。
她不由地開口說:「當時我六歲,優優四歲。」
她又說:「那天他說要帶我們去玩兒,就牽著我和妹妹坐車去了市郊的一個縣城,後來在縣政府門口有個麵館,他在裡面給我們買了兩碗麵吃。那個時候我還特別高興,因為麵館裡面在賣那種玻璃瓶的可樂,我和佳佳從沒有喝過可樂,他也給買了。然後他留下包袱說他要去辦點事情,如果我們吃完了東西,他還沒回來,我們就去縣政府門口坐著等他。」
「然後我抱著著妹妹坐了八九個小時,他也沒來。」
「當時妹妹腦門上還紮著針,一直都在發燒,本來應該繼續去醫院的。」
「當時是夏天,縣政府門口是一塊大空地,太陽曬得特別難受,周圍都在冒煙,中午的時候實在受不了,我就背著妹妹去了旁邊的樹下躲了一會兒,後來我為這事特別後悔,我真的是特別特別後悔,我就想是不是因為我們躲在樹蔭下面,他沒有發現我們,才一不小心走掉的。」
「天黑了之後,看門的大爺發現了我們,給我們買了兩個饅頭,就把我們帶去了鎮上的派出所。」
葉佳楠十分平靜的說完這些,這是她第一次對人提起那一天的情景,連對葉優楨也沒有說過。別人問她,她都說不記得了。
「那個時候你的親生母在哪兒?」行崇寧問。
「他想要一個兒子,所以經常打我和我媽,後來妹妹又出生了,這回不但是女孩兒還是個藥罐子,他就更變本加厲了,我媽實在受不了,就跟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此刻,天空已經幾乎變成了暗淡的灰藍色,只有西邊的一朵雲還染著殘霞。
地中海的風輕輕地刮在臉上。
行崇寧靜靜地看著葉佳楠。她十分愛哭,一個人在客廳裡看個電影也能被感動得哭,還有那次在醫院的病床上,她看著窗外的燈也能淚流滿面,甚至於,他與她擦肩而過,她就能一邊哭著爬台階,一邊來追他。所以他本以為她會哭,沒想到卻並沒有。
「我一直想找到他,然後想親口問問他,是真的把我們拋棄了,還是只是那天迷了路找不到我們。如果是他怕沒有妹妹治病的錢,我不用上學,我可以出去掙,如果是因為嫌我不夠聽話,不夠乖,我都會改,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一聲不吭地把我們一起扔掉?」
她陷入了自己情緒裡,心中有些難受。
若是換成別人,也許會安慰葉佳楠幾句,或者乾脆岔開話題。可是,他又從來都不擅長於此,於是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風卻越來越大,海浪的聲音也漸漸明顯。
他不說話的時候,面色就會冷冷的。
但是在這種沉默之下,葉佳楠反而覺得一點也不尷尬,這一切就好像是行崇寧在無言中留給她私人的空白。若是不瞭解他的人,也許會把這種舉動看作是冷漠。
自此,葉佳楠才明白,他不是。
沒有左顧而言他,也沒有故作輕鬆或者凝重,甚至沒有好奇的追問,只是陪著她坐在夜幕下,無需多言,卻勝過話語無數。
也許這也是他所謂的善意的尊重的其中一個部分吧。
葉佳楠發現,他和她竟然像是同一類人。
半晌後,行崇寧的電話響了,還是他母親打來的。行崇寧站起來,到露台的另一邊接電話。電話裡,厲嫻靜似乎和行崇寧陷入了爭執,爭執的話題是因為厲嫻靜發現行崇寧撇下了小唐,一個人到了亞歷山大。
「你這樣有多胡鬧,所有保鏢裡只剩下小唐已經是我退讓的極限,你現在連他也不帶!」厲嫻靜發火。
「我是個成年人,我有權利決定以什麼方式生活。」
「不是,不是,你在別人面前是成年人,在我這裡不是,永遠都不是。」
厲嫻靜也毫不示弱。
行崇寧默不作聲。
母子倆同時執拗的時候,氣氛還是很可怕的。
行崇寧還是先服了軟,因為厲嫻靜有比較嚴重的高血壓,他憋著一肚子氣,生硬地叫了一聲媽。
「行二,你還認我這個媽的話,我通知小唐明天聯繫那裡的安保公司去酒店找你。」厲嫻靜斬釘截鐵地說。
葉佳楠不好意思偷聽人家講電話,只好繼續假裝自己在翻手機。
亞歷山大比開羅冷得多,日落之後的海邊顯得冷,她穿著單薄的外套有些架不住,連打了兩個噴嚏。她只想等行崇寧講完電話,她跟他打過招呼,就回房間泡熱水澡。
這時,一陣海風猛然刮來,將桌子上的美鈔一下子吹落了,一沓錢乘著風勢散落開,就跟四處飛舞的蝴蝶似的。
葉佳楠心中驚呼,急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去撿。
她一下子撲住了一堆鈔票,卻也漏掉了好幾張。這是十九樓,要是飛出去就只有看著錢哭了。
於是,她一手拽著一把錢,空出另一隻手匆匆又去撲漏網之魚。
行崇寧手機掐了線,一回頭正好看見這一幕。
葉佳楠太著急,腳下沒注意就被圓桌腿一絆。她自己摔了個狗啃泥不說,桌子上的紅酒瓶和酒杯一起被掀翻落地,酒瓶滾到她身後倒還完好,杯子卻碎成了幾片。
眼看作為肇事者的葉佳楠被灑了一身的紅酒還毫無自覺,下一時間手就要按在碎玻璃上,行崇寧幾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肘,將她從地上提起來。
「你什麼時候能改掉這個冒冒失失的毛病?」行崇寧對她說。
葉佳楠倒沒反駁,小心地動了動自己的肩膀,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行崇寧剛才一時情急,正好拽住的是她那只受過傷的胳膊,見她如此表情才想起來上回醫生說的她左手有習慣性脫臼。
「給我看看。」他說。
葉佳楠退後一步,背靠著露台的欄杆,「沒事。」
其實,她這隻手還真有點害怕行崇寧,上次的脫臼雖然不是他弄的,但也是由他而起,身體機能在本能上還有點犯怵。
「給我看看。」他眉毛疊在一起,又說了一遍,不容反駁。
葉佳楠只得乖乖地伸出手。
見那手掌上沾滿了濕噠噠的紅酒,行崇寧的眉毛擰得更深了。
說實話,按照平時來說,這樣的手,他連看都不想看,就像當初她在雨師湖的銀杏林裡伸出一雙泥手叫他幫忙一樣,他一直想問她,你知不知道自己當時有多髒。
此刻的行崇寧嫌棄地繞過她的手掌,捏住略顯乾淨的手腕上方,檢查她是不是真的受傷了。
結果她那滿手的酒,一舉起來,粘稠的液體就順著手腕朝下流。
行崇寧忍無可忍,大步走回房間拿了一條毛巾出來,示意她先把手裡緊拽的美金放下,隨後又將她雙手擦了個乾乾淨淨。
葉佳楠不禁有一種父親教育女兒要講衛生、愛乾淨的錯覺,竟然十分窩心。
而行崇寧擦完之後,又檢查確認了一遍,這下總算治好了自己的強迫症。
他把毛巾搭在旁邊欄杆上,用手從她手腕向上一直捏到肩膀,見葉佳楠臉上表情都無恙,才鬆開她。
「都說了沒事。」
「要是有事又算我頭上。」他上回差點在急診室守了她一個通宵。
葉佳楠呵呵地乾笑了兩聲。
「你怎麼會弄成習慣性脫臼?」他問。
「好像是以前我親爸給打的,也沒帶我看醫生。具體我不也太記得了。」她輕描淡寫地交代。
行崇寧輕輕地歎了口氣。他歎得十分地輕,輕得就像一根羽毛掃在葉佳楠的胸口,若不是她和他緊挨著,也許根本不會察覺。
回過神,葉佳楠才注意到他倆的姿勢有點曖昧。
她後背抵著露台的拉桿,而行崇寧站在她前面,說話的時候,他圖省力氣,兩手撐在欄杆上,將她周圍圈成了一個圈。
這酒店是高層建築,欄杆裝的很高,她將近一米七的身高,都覺得欄杆已經抵到後背了。
所以這個姿勢,幾乎就類似於傳說中的「壁咚」?
想到這裡,葉佳楠嚥了一口嘴裡的唾沫,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那天晚上在台階上你為什麼親我?」他兩手撐在她身側,俯下身,盯著她看。
「我不記得了。」葉佳楠別開臉。
「下午你說我不還你手機,你就要怎麼樣?」他唇齒間還殘留著紅酒的香氣。
「我……我忘了。」她支吾著。
「那我不該把手機還給你。」他側著臉,淺淺笑著,一雙眼睛在星辰下笑得亮晶晶的。
「唇珠精。」她恨恨地說。
他這一回沒問她唇珠精到底是什麼意思,緩緩地攏了笑顏,將視線轉到她的唇上。
地中海的夜風越來越大,從葉佳楠的身後刮來。她一頭長髮被風吹得四下翻飛,甚至撩到行崇寧的肩頭和臉上。
夜色漸濃,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
他伸手將她飄在他臉頰和耳邊的頭髮拂下來,別了一些在她的耳後。
然後,他垂下眼簾,作勢要吻她。
葉佳楠得到這個訊息後,不禁屏住了呼吸,整個人陷入一種幾乎快燃起來的狀態之中,臉上已經燒得不像話。
只是下一時刻,她覺得鼻子有些癢,那種癢的滋味活生生將她強行拉回現實。
然後——
「阿嚏!」她張嘴就是一個細小的噴嚏。
唾沫星子噴了行崇寧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