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表的指針走一圈會經過十二個數字。
十二就是零。
零也是十二。
十二年,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去開始人生新的生活,卻沒想到漫漫旅途彷彿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
行崇寧甚至不敢在腦子裡浮現葉佳楠這三個字。
向來做事雷厲風行的他,人生第一次,懦弱了。
下班後的葉佳楠去超市買了些新鮮食材,準備去行崇寧那裡做晚飯。
她從小照顧妹妹,甚至照顧生病的養父還有忙於事業的養母,所以家務活樣樣精通。她一旦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且又得到了對方回應的話,就會死心塌地掏出心來對對方好,就像有的戀人對自己的另一半一樣,恨不得吃苦受罪都是自己,還事事百依百順,所以她在超市選了一大堆東西,就琢磨著以後每頓怎麼變著花樣做他喜歡的給他吃。
她用之前行崇寧告知的密碼開了公寓門,發現他果然還沒回來,也沒多想,自己擼起袖子就開始做飯。
葉佳楠一邊在廚房忙活一邊等他,哪知眼見天黑,他依舊沒有回來。然後飯菜涼了,直到夜裡,他的電話也不通。
她越等心中越忐忑,一會兒怕他出什麼意外,過一會兒,那種從小潛伏在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又冒了出來。她拚命抑制住自己的這種念想,就像她上次神經兮兮質疑行崇寧是不是心裡沒有她,結果事後證明完全是自己瞎想,還給人添亂。
於是,她習慣性地打開手機玩以前常玩的那個艾達公主的遊戲。其實她早闖到了遊戲的最後,卻在每每不順心或者緊張的時候,又翻來覆去地玩。
遊戲中途,屏幕上插入了一句話。
朽骨暗夜,候多時,沉默的公主,您已徘徊多遠?
夜裡,她一個人待到很晚才睡,等到第二天醒來還不見人,她懷著不安的心情,強打起精神去上班。
臨近中午,突然接到陸劍的電話。
「佳楠。」陸劍遲疑著說,「你今天工作要是不是特別忙的話,能不能下午請個假?」
葉佳楠聽見他的話,暫時拋開了行崇寧的事情,反問:「是不是有消息了?」
「我在之前見面的那個星巴克等你,見了面再說。」陸劍答。
葉佳楠沒多耽誤,迅速完結手上的工作,跟上司告了個假,就出門去了。
到了咖啡館,看見陸劍一臉凝重地正等著她。
「有什麼消息?」葉佳楠見狀不禁有些急。
陸劍盯著葉佳楠的眼睛看了看,然後說:「事情有點複雜,我本來想叫何茉莉陪你一起的,但是我覺得這涉及你的隱私,也許你找親人的這件事情並不想被別人知道。」
葉佳楠點點頭。
拜託陸劍尋找生父的事,她只跟行崇寧提過,除此以外並沒有告訴別的什麼人。
「到底怎麼了?」葉佳楠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謝小勇,有可能去世了。」陸劍也不太會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告訴了她。
聽見這個結果,葉佳楠「哦」了一聲。隨後,她避開陸劍的目光,轉臉看向玻璃外的街道,悶了半晌也沒吭聲。
她覺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這個答案,甚至這個結果是她提前設想過的情況之一。
陸劍離開一會兒後,端著兩杯熱咖啡回到座位,分了一杯給葉佳楠。
葉佳楠捋了捋自己的頭髮,說完謝謝之後,接著問:「他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陸劍沒有立刻回答,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剛才那句謝小勇去世的話不難,接下來的解釋才更艱難:「佳楠,剛才我之所以說是有可能去世了,是我們還沒有下結論。」
葉佳楠疑惑地看著他:「我不懂。」
「簡言之,就是我們懷疑曾經的一具無名男屍,是你的生父。因為他符合你描述的謝小勇的大部分特徵。」
「無名男屍?」
「是的。他涉及一起刑事案件,因為無法確定屍體的身份,所以一直沒有結案。」陸劍歎了口氣,對上葉佳楠不解的目光,乾脆從頭說起。
「因為你不知道謝小勇的身份證號碼,所以我只能按照姓名或者同音字,全部篩選了一遍,沒有符合的結果。然後按照你們姐妹倆作為走失兒童案件來查,也沒有結果。」
「嗯。」葉佳楠認同,這是上一次兩人在這裡見面時就得到的訊息。
「但是那天一位有經驗的同事突然提醒我,可以再試試在無名屍裡查查。每年也有很多無人認領的無名屍,大部分是江裡撈上來的,會先放在殯儀館,如果一直無人認領又查不到身份,就會留下一些證據,民政局再安排火化。可是因為你和你父親失聯的時間太長了,這是特別難篩查的,資料也參差不齊,如同大海撈針。但是——」他頓了下,「如果涉及刑事案件,無論時間多久遠,存檔也會很詳細。你又正好補充告訴我,你父親缺了一個大拇指的事情。我跟局裡的老法醫溝通了一下,他記憶中還真有這麼個人,然後我調出資料比對了一下,覺得這人有極大的可能就是謝小勇。」
「案子嚴重嗎?資料可以給我看看嗎?」葉佳楠問。
「按照規定資料我不能隨意拿出來,你如果準備好,可以和我去一趟局裡,也可以幫忙確認屍體身份。」陸劍說。
「不過佳楠,你也可以選擇不去。」陸劍又說,「或者回去想想再說。」
葉佳楠幾乎完全平靜了下來,拿起包從座椅上起身:「我現在就可以去。」
陸劍沒有開車來,攔了輛出租車和葉佳楠一起去了局裡。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
葉佳楠坐在出租車的後排,心情已經從最初聽到生父去世的消息的情緒中脫離了出來,此刻想的更多的是需不需要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妹妹,如果要說又該如何開口。她有點驚訝自己的反應,大概她從骨子裡來講,還是個冷漠的人,或者在她內心深處,早就將謝小勇劃分到和自己無關的一類人裡面去了。
等紅綠燈的時候,葉佳楠突然問:「他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就是你們被收養的那一年夏天,現在看來應該是他將你們姐妹扔下之後不久。」
「沒隔多久?」葉佳楠詫異道。
「嗯。這個我確定。」
「就是那一年?」葉佳楠喃喃自語。
剛剛輕鬆一點的心情,彷彿又沉重了一些。
因為陸劍在車上就聯繫好了,到了警局,已經有位姓余的同事準備好東西等著他倆。
「是要認屍嗎?」葉佳楠茫然地問。
余警官被她的話問得一愣,忙搖頭說:「屍體哪能存這麼久,因為案件比較重大,所以我們保存了很詳細的檔案資料,如果有需要,大概要取你的DNA做一個鑒定。」
余警官將一沓厚厚的資料先遞給陸劍。
陸劍仔細翻了一下,挑出幾頁出來:「這是嫌疑人的隨身物品,你看下。」
那是一些物品的照片。
「這是衣物的照片。」陸劍一一展示給她看。
葉佳楠搖頭。
「這是鞋。」
葉佳楠繼續搖頭。
「這是他的手機。」
葉佳楠仍然搖頭。
「這是他隨身帶的物品。」
葉佳楠又隨著陸劍的指引看過去,一張照片上是兩盒煙,一張照片上是一些零錢,還有一張照片上就是單純的一張紙。
那是一張素描一樣的紙,因為被折疊成了小方塊太多次,有折痕的地方已經破出了洞。紙上畫的是一幅兒童的水彩畫,兩個大人牽著兩個孩子站在一棟房子前,房子旁邊還有幾棵樹。不過是一個幾歲的孩子畫的再普通不過的畫,很多人小時候都畫過。葉佳楠卻在看到房子右上角的那個「++」時,心中一顫。那個時候,她還不太會認字,就用加號當作自己的名字。她想開口對余警官還有陸劍解釋說明一下,卻發現自己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朝陸劍輕輕點了下頭。
陸劍抬頭和同事默契地對了一下眼神,突然百感交集。
三個人一起沉默了起來。
剛才聽聞生父的死訊,葉佳楠一點也不想哭,她還覺得自己哪怕親眼看到他的屍體也不會哭,可是就在這一刻,在他隨身的遺物中看到他竟然到死都一直帶著自己畫的這張畫的時候,眼眶卻漸漸積滿了淚水。
陸劍從旁邊抽了一張紙巾給她。
余警官比較公事公辦,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芒,也沒有陸劍那麼多顧忌,等一會兒又追問:「那葉小姐你可以替我們再辨認一下嫌疑人嗎?」說著拿出屍體的照片要給葉佳楠看。
陸劍急忙截住:「佳楠要是你覺得不想看……」
「都已經到這一步,我還是確認一下吧。」葉佳楠說。
陸劍挑了挑自己手上的幾張屍體照片,將殯儀館入殮後的那張謝小勇的照片遞給葉佳楠:「因為他是墜樓當場身亡的,現場照片不太好,所以你先看下這個。」
葉佳楠抬手接了過來,看了一眼,照片上那張臉應該就是謝小勇。
原本她都已經快忘了他的樣子,可是看到這張照片之後,好像某些記憶又鮮活了起來,突然有了一種與故人久別重逢的熟悉感。
「是他嗎?」余警官迫不及待。
「是。」葉佳楠答。
余警官幾乎要跳起來,因為這些資料給無數人看過,都是石沉大海,如今終於有人給了他們新的線索。他急急忙忙想要去匯報,朝門那邊走了幾步之後,又退回來,跟陸劍握了握手:「兄弟,謝謝!」
握完之後,他還想對葉佳楠說點什麼,可是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乾脆作罷。
待余警官走了之後,葉佳楠擤了擤鼻涕,淡淡地問陸劍:「可以告訴我他犯了什麼案嗎?為什麼會墜樓?」
陸劍整理著桌子上的資料說:「你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案子嗎?」
「什麼案子?」
陸劍手裡不小心掉出來一張照片,正好落在葉佳楠的腳下,她一邊等著他的下文,一邊彎腰去替他撿照片。
可是,就在葉佳楠看到照片上的影像的時候,她的呼吸瞬間停住了。
那張照片是案發現場的拍照。照片裡謝小勇躺在地上,身下一攤血,而血泊中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只露了一個側臉,口鼻都是血,可是葉佳楠也能認得出——那是行崇寧。
少年時代的行崇寧。
十多年前的行崇寧。
那一剎那,葉佳楠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轟然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