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自古以來,大到國家、部落之爭,小到個人恩怨的結束,無非兩種結果,一種是以一方的死亡作為結束,另一種就是一方的妥協。
十月的一天,李春天到樓下拿信,在一堆信用卡帳單裡,夾雜著張一男和劉青青的結婚請柬。
這些年劉青青從來就沒提過結婚的事兒,她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跟張一男吵架。然而張一男對兩性生活的懶散態度給了他自己已經結婚的錯覺,經歷了上次的爭吵之後,雙方總算找到了戰爭的根源,以結婚的方式換取生活裡的和平。
這世界上的事沒有什麼值得與不值得,只有你願意不願意以及別人願意不願意的差別,歸結到根兒上不外乎祖宗留下的那句老話——人活得都是一口氣。劉青青為什麼吵架?無非是嚥不下那口氣,不甘心就這麼稀里糊塗跟著一個男的過下去——她沒法甘心,那麼多比她平凡比她愚鈍的女的都已經結婚生子,那些女人有的她都有了,唯獨她沒有婚姻,你叫她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李春天對張一男和劉青青的婚姻能夠長久持保留態度。很多人談戀愛以及同居的過程極其漫長,完全具備白頭到老的可能性,但那一紙婚書給了他們更進一步要求對方的慾望,於是感情崩盤,婚姻關係就此瓦解。
李老二上班的時間從下午四點開始到晚上十一點左右結束,劉青青瞅準了她白天的空檔,玩命的使喚李春天替她跑腿。
新房是劉青青買的精裝修,為了不耽誤她自己的上班時間,劉青青往死裡誇獎李老二,說你的審美相當高級,就按照你家那樣的風格幫我置辦些窗簾和床單,還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全都一起買回來,連汽油費我一塊給你報銷。
李春天很是不服:「你搞清楚,現在是張一男娶媳婦,不是我們家娶媳婦,輪得著我管你們這事?」
「張一男的家裡人都在山東老家,好歹他也差一步就進了你們家的門兒,你就友情客串一下。」劉青青倒真是想得開。
李春天也有一口氣嚥不下,「吃虧得事怎麼全找上我了?」
「有你佔便宜得時候!」劉青青說著話扔了一打人民幣在老二懷裡,「等辦完了事兒,我根張一男再好好得謝你,我請你到德國旅遊,怎麼樣?」
老二哼哼唧唧地收起錢,「至少也得遊遍歐洲。」
李春天按照劉青青的要求賣力的跑腿,置辦好了新房所有的裝飾,大到不粘鍋,小到牙籤盒,甚至連廁所的馬桶墊兒都買回來再給套上。有時候李春天看著她親自佈置的這間新房,心中充斥的那些喜悅給她錯覺,好像這裡就是她的婚房,她總是這樣,做任何事都投入百分之百的熱情,不計回報的給予她力所能及的一切,善良的就像一個沒有煩惱的傻瓜。
婚禮開始前的一個禮拜,劉青青心事重重地來找李春天,她說想把新房賣了,婚期再往後推一推。
李春天詫異。
「張一男想排話劇,我們一共就這點錢,要是結婚,他就沒錢排話劇了。」
「話劇?」李春天簡直覺得像天方夜譚,張一男多少年沒在她跟前提過這種藝術了,她幾乎忘記了張一男還有工作,忘了他是個話劇演員。
李春天突然想起來,半年以前她曾向張一男說起過她家小區邊上的一個女精神病的事兒。每天早上,那個女精神病穿件半透明的睡衣,挎個編織袋在馬路上溜躂,腳上趿拉著不知從哪撿來的高跟鞋,左腳黑色,右腳綠色,像寫字樓裡的高級白領那樣挺著胸脯走路,只要迎面有人走過,她便不顧一切地放下矜持,撲上前去拽住路人的手不撒,「喲,劉總,您來啦?您可來了,我這等您半天了!」每當路人奮力掙脫撒腿跑路,此女必定會在背後破口大罵,「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是一堆臭狗屎!」她從來也不多罵,就這一句,似乎罵出來氣就消了,她回到起點,重新再走,走不過五百米,準能再拉住一個,不論男女老幼,永遠是那一句台詞:「喲,劉總,您來啦?您可來了,我這等您半天了!」
張一男聽說之後的第二天就跑到李春天家旁邊去觀察女精神病,他說過他要為那個女的寫一部話劇……
沒錯,李春天想起來了,張一男曾對她說過,這部話劇他要自己當導演,自己當主演,到小劇場去演。劇本用了一個月就寫完了,沒人給張一男投錢,他就跟瘋了似的,也不管是誰,只要看見個人衝上去就談他的話劇以及他的理想,完全具備了當一個優秀精神病的潛質。
本來以為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張一男怎麼又想起來了?
「還是《路邊天使》?」李春天希望劉青青說不是。
「嗯。」她點點頭,「前幾天收拾東西,從床地下把那個劇本翻出來了,他認定了這個戲能轟動,到那時候把投資收回來還能掙上一大筆。」
「要是賠了呢?那時候你連結婚的錢都打了水漂兒。」
李春天的話給了劉青青當頭一棒。她聶諾著:「要是賠了……要是賠了……我們可就真完了。」待了一會兒,她又說,「不過我總覺得這事能行,我覺得張一男也該混出點名堂了,這麼多年我都覺得他差的就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自由發揮的機會,只要他完全地發揮了自己,肯定能成功。」劉青青說的很篤定。
任這麼一個精明的女人,在職場中指揮千軍萬馬,連續工作30個小時不休息,一個項目做下來給公司帶來幾千萬利潤,在面對自己所愛的男人面前也會無助,多麼可憐。
李春天實在不忍心再給她壓力,她自己亦沒有過類似經驗,但是別忘了,她是情感欄目的編輯,雖沒吃過豬肉,可她見過的豬跟見過的人一樣多,她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不能糊塗,一時衝動所犯下錯誤,一輩子沒機會彌補。所以,李老二鼓足了勇氣,說:「你讓他自由發揮,你那點積蓄可就自由揮發了,張一男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
李春天知道,對她來說張一男顯然比劉青青更親近一些,可她必須打斷劉青青拿錢去打水漂的幻想。劉青青父親已經去世多年,目前改嫁給來往一個70多歲的老幹部,她的生活並不輕鬆。為了愛情而一擲千金的女人固然高尚,殊不知錢對女人來說尤其寶貴,雖然李春天並不贊成女人以結婚的名義狠敲男人一筆竹槓,但身邊總有留些存款防身。
見劉青青猶豫的表情,李春天繼續說:「我在報紙做了這麼多年,全跟怨婦打交道。這麼多年你知道我得出什麼結論?女人不是因為漂亮而可愛,女人可愛是因為她聰明,還有比聰明更可愛的,就是自食其力。你現在的積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家庭。」
劉青青說,「我怎麼聽著那麼葚得慌。」
「你自己去想吧。」
劉青青終於想明白了,攥緊了她得錢袋。
他們的婚禮如期舉行。看的出來,那場話劇比婚禮更能另張一男激動,但他依然高興,畢竟,婚禮是人生最重的一場大戲,它有希望成為開啟一個新生命的序幕。
李春天作為為數不多的幾名男方親友被賦予了陪好女方賓客的使命。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嫁個女兒變得如此榮耀?劉青青家的親戚們各個趾高氣揚,神情很是唬人,李春天開始後悔當年沒有慫恿老大將婚禮地點選在北京。
婚車開到酒店門口,李春天忙著帶領女方的親戚前去觀摩,向新人拋鮮花、噴綵帶,忙得團團轉。之後是安排來賓跟新人合影留念,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拍的,從穿開檔褲的時候就被親戚朋友看著一點點長大,平日裡見到也未見得會怎樣,偏偏等到人家結婚得這一天一定要走一道這樣的程序,只不過想在陌生人前露個臉罷了,誰會關心他們明天是不是會離婚?李春天會,她希望他們白頭到老。
終於熬到可以坐下吃點東西了,李春天從門口往座位上走的時候有人從身後拍了她肩膀一下。
轉身,那人看著眼熟:高個兒,穿著西裝,小小的眼睛裡不說話都帶著笑,像點點星光。
「哎,你也在這啊?」他說。
「是啊。」李春天答應,心裡卻想:這人是誰?話劇院的?怎麼以前從沒見過?怎麼會這麼眼熟?劉青青的親戚?跟她長得不像,可能是同事……
他好像看出來了,問到:「想不起來了?咱們見過。」
「是啊,肯定見過……在哪來著?」
他一笑,「我那車……」
李春天想起來了,她在三環路上撞了他的車屁股。
「你後來怎麼沒給我打電話?我還等著你給我打電話報保險。」
「我第二天就出差了,昨天剛回來,哎,你哪頭的?」
「我……算是男方的吧,其實跟劉青青也熟,這不是……男方人來的少,充充場面,你呢?」
「我是劉青青的三哥,梁冰。」
「表的?」
「不是,我父親不是跟青青的母親重組了嘛,我們姐弟四個青青現在是我們家小五……哎,那什麼,你坐哪桌?咱邊吃邊聊。」
跟李春天坐一桌得都是劉青青姥姥家的舅母和嫂子,見了梁冰都很客氣。李春天向親戚們一一敬酒表示祝賀,透著生硬,實在沒有辦法,在這些繁縟的過場面前,李春天永遠不能像李思揚那樣輕鬆。
坐下之後梁冰問她:「哎,你怎麼叫李春天?春天生的?」
「是,立春那天。」李春天點點頭,忽然笑了,「你這名字也夠有意思的,涼冰,反過來就是冰涼,可怕。」
「名字是爹媽起的,改不了。哎,對了,那天沒嚇著你吧,我那天等著去機場。」
李春天笑笑,不說話。
梁冰接著說,「哎,不過你開車可真夠愣的。」
梁冰說話特別有意思,不管說什麼前邊都先加個「哎」,偶爾還加個「內(那)什麼」。
「還不是因為因為他們倆。」李春天看了看穿著禮服的張一男夫婦。
說這話,劉青青盒張一男已經過來敬酒了,他們和一桌子的親戚得知李春天在路上撞過梁冰的車,非要讓她多喝了三杯給梁冰致歉。一邊喝了酒,李春天暗暗地想,可見梁冰在這個家庭裡是個重要人物,否則這些人不會如此赤裸裸的討好他。勢利眼可是人人都無法擺脫的一條繩索?
婚禮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快結束的時候,李春天覺得酒勁兒上來了,她已經快扛不住了,想吐。於是拍了拍邊上的梁冰說:「我得先走了。」
「哎,你怎麼走?」
「開車。」
「你這暈暈乎乎的怎麼開?你等我一會兒,我送你得了。」
「哪好意思勞動你,我還是打車走方便。」
「我車在修理廠呢,我開你的車把你送到地方我再打車回公司。」
李春天想了想,「也行,我實在沒有精神給他們善後了,你要覺得你早離開行,咱們就一塊走。」
「你放心,我們家就是人多,有得是勞動力。」
梁冰開著李春天的車出了停車場不久李春天就睡過去了,迷迷糊糊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她睡了兩個多小時。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向四周看看,李春天居然發現她的車就停在距離酒店不遠的大橋邊的另一個停車場裡。梁冰在駕駛坐上睡得正酣暢。
「嘿我這暴脾氣!兩個多鐘頭過去了,這車等於沒動地方!」李春天有點生氣,推醒了梁冰,「可真有你得,不說送我回去嘛,怎麼自己趟這先睡上了!」
「你還說呢,一上車你就睡過去了,我想送你也得知道你們家住哪才行。」
「不會問劉青青?」
「我拿什麼問?他們今天還能帶著電話?」
說得也是。李春天撇了撇嘴一想,還是我送他吧。
開著車送梁冰到了公司樓下,李春天連衣服也沒顧得上換就趕到報社上班去了。
晚上,李春天接到老大從美國打來的電話,詢問婚禮的情況。李春天說挺好的,去的人不少,張一男總算踏實下來了。
李家老大惦記著張一男這在李家不是秘密,張一男救過老大的命,他們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好上的。
有一回他們話劇院到成都去演出《霸王別姬》,當地安排了他們去遊覽都江堰,深夜在返回的路上車翻了,坐在副駕駛坐上的李思揚從車裡甩了出去,路邊固定電線桿的粗鐵絲扎進了她的大腿,叫不到救護車,連過路的車也碰不到,張一男背著老大一口氣跑了三十多里地,天快亮的時候敲開了一戶人家的大門,送進醫院的時候,老大的血都快流乾了,血庫裡沒有A型血了,為了救老大的命,張一男幾乎抽乾了自己的血,一度暈厥……
回了北京,李思揚痊癒以後,她們全家提著東西去宿舍感謝張一男,客套話還沒說完,張一男就激動地抱著李家媽媽哭了,他覺得李思揚全家對他太好了,而他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老大跟他好了以後張一男說了實話,他說那次一車人裡邊受傷最重的就倆人,一個是老大,另外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女化妝師,當大傢伙還在商量著怎麼辦的時候,張一男已經背起老大上路了,他說真不是自己學雷鋒心切,他是怕被化妝師一百六十斤的體重壓垮。
這年頭誰傻啊,九十斤跟一百六,差了將近一倍。
李思揚還沒出國那會兒,只要她有新戲,李春天都會去看,看到張一男和李思揚搭檔的第三場戲,李春天就看出了問題——在舞台上有親密動作的情節裡,老大和張一男的表演幾乎找不到痕跡,自然極了。回家李春天就跟父母說了這事,那一年老大22歲。
王勤對兩個女兒得要求是28歲之前不談朋友,這方面李春天一直很聽話,老大卻置若罔聞。她從中學就開始跟男同學眉來眼去,人長得太漂亮,躲也躲不開。
李春天說了老大的事後,王勤問她:「老二,你還看出什麼來了,你還沒談過戀愛,看的准這事?」
「這話說的!沒吃過豬肉我還沒看見過豬跑?肯定沒錯。」
老二說得也是,尋找愛情以及授予生命,這是人類的天性。
王勤說:「這個老大,平常看著不言不語的,敢情這麼有主意,等她回來我就跟她談,才22歲,正是發展事業的好時候,談戀愛牽扯精力。我跟你爸爸就是28才談的戀愛,30歲生了老大,你看,這不也什麼都沒耽誤嘛,多好。」她最擅長的就是現身說法。
她說這話的時候老二就知道事情的最終結果——只要李思揚認準了的事,任你是誰都拉不回來。果然,父母輪番上陣把所能想到的道理都講了個遍,老大還是堅持跟張一男處朋友。再到最後,李家父母也只能默許了這件事。但王勤把這當成了教訓,從此對李春天更加嚴厲地管束,以致於她已經31歲還沒談上朋友。這兩年,李家開始老二著急起來,四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可是李春天壓根就不會談。
李思揚24歲的時候被話劇院送到美國深造,張一男整天抱著她哭,老大除了給他擦眼淚,一句承諾和安慰的話都沒有。王勤拉著老二躲在房間裡看著,不禁落下眼淚。擦乾眼淚她篤定地對李春天說:「你姐姐這一去呀,就不回來了,以後媽身邊兒可就剩你一個人兒了,你可不能再跑遠了。」
人都說知子莫若母,老大的未來果然被母親言中:她在26歲的時候奉子成婚嫁給了詹姆斯,結婚才三個月她的大兒子就出生了。王勤伺候完老大的月子從紐約回到北京,進門就開始哭:「做夢也沒想到,我能這麼快就當上姥姥,還是個小洋人兒!」李永坤趕緊安慰她:「小洋人兒就小洋人兒吧,想開點兒,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王勤聽了大怒,抓起笤帚就想打:「說什麼呢,我這是高興,高興!我老大真爭氣!」
親戚朋友得知以後也蜂擁而至,照片上李春天那剛出生八個星期的小外甥赤裸的模樣活像一隻燒雞,親戚們卻連連稱讚說這孩子漂亮。
這就是張一男苦等了李思揚兩年換來的結果。
電話裡,李思揚告訴李春天,張一男向她借錢,他要排演《路邊天使》。
李春天問老大他要借多少。
「二十萬人民幣。」老大說完,頓了一秒鐘,接著問:「老二,你說我借嘛?」
「當然——」李春天頓了一秒鐘,「不行。」
李思揚半天沒說話,最後,她只能無奈地歎息了一聲算是同意老二的意見。
兩姐妹,一家人,從小長到大,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分享的,吃的、用的、玩的,可是一旦其中的一個成立家庭,一切都變得不同,彼此之間只有「幫助」、「資助」、「支援」再沒有共同的東西。李春天知道,錢是李思揚的,即使自己不同意,如果李思揚堅持借給張一男,她根本沒有權力多說一句話,只是,李春天她把張一男看得太透了,她太明白張一男再話劇上根本不可能打出翻身仗,她不能看著自己的姐姐把錢往水裡扔。
李思揚在電話裡幽幽地說:「知道嗎老二,如果我不幫張一男就沒人肯幫他了——」人有的時候容易看不清楚自己在另外一個人面前的位置,常常錯誤地以為別的人離開了自己變不能成活,多麼可笑。
「你錯了,」老二說,「你對張一男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好朋友……況且……一個人有出息不是靠別人幫出來的,他必須依靠自己。」嘴上這麼說著,其實李春天心裡想的卻是「假使他真的依靠你的幫助獲取了成功,一輩子都要背負你給他這份恩情,活得那麼沉重又何必」。
李思揚聽李春天說完以後立刻轉換了話題,又一次提起了讓老二去美國幫她看店的事。李春天說還是過一段時間,她自從畢業就待在報社,真的要離開,她心裡捨不得,所以,李春天告訴自己要想清楚。
結束了跟老大的通話,叮囑了父母早點休息,李春天開車在路上漫無目的的遊蕩,她不知道該回到自己那個冷清的小窩還是該去別的什麼地方。
天氣從昨天開始變壞了,刮五六級的大風,大街上的灰塵飛揚到了人們不能想像的遠處,午夜的整個街道都泛著慘白的光輝。
李春天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她不敢假設離開這她會是怎樣,像那些灰塵?她在同一家報社待了7年,儘管在這7年裡時常產生離開的念頭,甚至她無數次的抱怨「這他媽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李春天仍舊不敢想像沒有了這樣的一份工作她會怎樣。這生活裡,人人都會懷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偏偏李春天總覺得她從小到大為自己樹立的目標都太容易實現,以致於終究長成了一個不會做夢的人,可悲。
深夜的街道太冷清,李春天坐在車裡有些孤獨。她想到,明天她一定要給老大打一個電話,告訴她別總是在紐約的中午時分給她打電話,那時正是北京的深夜。每當老大在電話裡問一些瑣碎又無關緊要的問題,她並沒有考慮到人在寂靜的時刻容易傷感,容易懷念置身遙遠地方的人——每當這個時候,李春天都會想她想得揪心。
在路上繞了一陣,李春天決定到張一男得新家去轉一圈。真不知道他跟劉青青住在裡面是什麼感覺,新房裡所有細小得擺件都由別人置辦,他們會歡喜還是抱怨?
開門的是劉青青,李春天一進屋就知道他們剛吵過架。客廳裡烏煙瘴氣,能把人嗆個跟頭。劉青青顯然已經收拾好了衣服,隨時準備著邁出家門,張一男則頂著亂蓬蓬的頭髮窩在沙發裡,眼神迷離地遊蕩在電視機和劉青青之間。
誰也不說話,李春天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眼淚都快被熏出來了。她把窗戶捅開,問他們:「又為什麼事?」
李春天的話給了劉青青一個留在家裡的台階,她趕緊一屁股坐回到沙發上,沒好氣地瞪了張一男一眼,對李春天說:「你問他!」
「不用問我就知道是張一男不對。」一般情況下勸架都是這樣,跟誰更親近就說誰的不是,「張一男你現在怎麼變得這樣,怎麼老欺負女人?青青是你剛娶回家的媳婦,你就不能讓著她點?」
「是,她是我剛娶的媳婦不假,可我們在一塊多少年了?這麼些年她就從來沒要求過我陪她去醫院,怎麼結了婚了就得我陪著去?誰規定的結了婚你想上哪爺們就得陪著?憑什麼?」張一男說得咬牙切齒,不是對著劉青青而是對著李春天,就好像李春天是他新娶的媳婦。
「青青懷孕了?」
「她要真是懷了孩子,還別說八個月十個月,就是剛有點反應我也得陪著去,為什麼呢?因為她是個孕婦,國家法律規定,孕婦受保護,對不對?哦,你有個頭疼鬧熱去打個針開點藥我也得跟著去?你就不怕我去了染上點什麼病回來!」
劉青青一聽這話,噌就站起來了,惱怒地指著張一男說:「你就是自私!你從來都是這麼自私,你忘了你去醫院的時候我怎麼對你的!你沒良心!」
「廢話,我得的什麼病?我那是腎結石!疼得走不動道!」
「你腎結石怎麼了?腎結石了不起?我告訴你我最近這段時間頭暈得厲害,我告訴你一般絕症的早期症狀可都是從頭暈開始的,我告訴你萬一我得了什麼大病你可別後悔,我告訴你……」
張一男瀟灑地把手一揮,「您放心,就您這身子骨,只要不是天災人禍小病小災輕易傷不著你。」
李春天實在見不得男人這麼數落女人,搶白張一男:「我說你們男的結了婚怎麼都這麼混蛋啊,她劉青青嫁給你了在你眼裡就不值錢了?你怎麼就不能陪她去檢查檢查?你那時間就那麼金貴!」
張一男白了她一眼,不做聲,看起來一臉的不樂意。
「劉青青,你也是缺心眼兒,這房子、這傢俱可都是你買回來了,就是吵架也應該把他趕出去,你自己收拾行李往外跑你這是去過流浪的癮啊?」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劉青青剛咂麼過味兒來,開始挺直了腰桿兒往外掏東西,一句話不說,把李春天和張一男都晾在了一邊。
東西掏完了,劉青青扯了睡衣進了衛生間,洗澡去了。
李春天怯怯地看了張一男一眼,四目相對的瞬間,張一男的目光都能噴出火來。
「那個……」李春天清了清嗓子,故作輕鬆地說:「你讓著她點不就完了嘛……」
「去去去,」張一男站起來轉了兩個圈,自己倒了一杯水,「你缺心眼吧,有你這麼勸架的嘛!你不來我們倆那是內部矛盾,你一來馬上產生階級,矛盾升級成階級對立了,根本沒法調和。」
「你說這話沒良心,我還不是為了你?這種時候女的愛面子,你服個軟兒什麼事都沒有了。」
張一男不再說話,手裡拿著他已經寫好的劇本在上面寫寫畫畫。
李春天為自己感到尷尬,總是在別人的生活裡充當主要的角色,從前是李思揚,現在變成了張一男和劉青青,恐怕這不僅僅是因為職業的關係,她已經從根本上失去了自我。
眼前張一男的架勢分明已經朝著排演的程序在進行。可是錢呢?除了找老大借張一男還有別的辦法嘛?而老大呢?張一男只要再跟她張一回口,她保證連個坌兒都不打把錢匯過來……直接跟張一男談?一定會傷害他的自尊;不談?老大的積蓄也是風裡來雨裡去一分一分掙下的,就這麼扔水裡連個響兒都聽不著?
就在李春天內心掙扎激烈的時候,劉青青從衛生間出來了,大概是一邊洗著熱水澡一邊就想明白了解決她和張一男之間衝突的戰術,一邊擦著頭髮一邊鎖了一間臥室的門,拿著鑰匙進了她和張一男的睡房,關門,上鎖。
張一男愣了,看看李春天,又看看鎖死的門,拿著劇本的那隻手在兩個門口之間來回比劃了幾下,干張嘴說不話。
劉青青在房間裡關了燈,睡了。
「這是……這是……怎麼個意思?」張一男終於蹦出了幾個字。
李春天看了看他,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之前內心的那些掙扎蕩然無存,她從沙發上拎起背包輕聲說:「那個……你忙著,我也回去……先睡一步。」
「回去!」張一男忽然跳起來,一隻手又開始在兩道門之間比劃,「你把我們挑撥成這樣,你拎著包回去?」
「我明兒還得上班呢。」李春天不敢看他。
張一男像個青皮瞪著眼睛盡量壓低聲音衝她喊:「你走也行,把門給我叫開。」
「這兩口子的事兒我沒法跟著摻和。」李春天的聲音越來越輕,已經有點哼哼唧唧的意思。
「你現在說沒法摻和了?你剛才怎麼那麼起勁?要不是你,她不至於想到這主意。」
李春天想了五秒鐘,對張一男說:「到現在這份兒上你就不能再繃著面子了,有外人在這不好辦,待會我走了,你先在客廳裡罵我,狠狠地罵,罵完了你就去敲門,一邊敲門一邊跟劉青青說好聽的,怎麼肉麻怎麼來,不出十分鐘,這門就開了。」
張一男將信將疑的功夫老二已經出了門,一陣風似的往樓下跑,背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夾雜著張一男咆哮出的一句「以後少上我們家來」,兩種聲音一齊灌進她的耳朵,讓人有種錯覺,以為那動靜是從哪傳來的一連串的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