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彷彿睡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醒了,我看表,晚上十點多了,歐文已經走了,我自己躺在大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過了好一會兒,我喊東子,希望他給我一點水.
羅伯特進來了,看看我,詢問的眼光.看來他們恢復得都不錯了,至少比我恢復得快.
"可以給我一點水?"
他轉身出去,端來一杯熱牛奶.我接過牛奶,感到一陣眩暈,我本來貧血,對我來說能獻血是一件比別人更神聖的舉動.眩暈之後,我清醒一點,牛奶灑了一半在床上,迅速的滲進海綿裡,像一個什麼健忘的人的記憶似的.
"對不起,"我連忙道歉,"真是對不起,羅伯特我弄髒了你的床."
"沒事,沒事的."羅伯特又接過我手裡的杯子,替我擦了擦灑在手臂上的牛奶,手臂被牛奶燙了一下,發紅了,我卻沒感到疼痛.
"東子呢?"我問.
"他送嘟嘟還有歐文去醫院看望萬宇."羅伯特說.
我突然心裡有點緊張,在得知這個房子裡只有我和羅伯特兩個人的時候.
"你覺得好一點?"
"是的."我說,"我感覺好多了,我想我可以回家了."我起床,被羅伯特阻止了,他說:"你可以呆在這,我請求你在這裡,如果你的感覺不好,讓我離開."
天,這終究是怎麼一回事?我真不明白,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山不轉水轉"?
"真是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床."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說什麼,所以只好重複著以前說過的話.
"這都是嘟嘟的床,她一直睡在這裡,不過我覺得她沒關係的."羅伯特說,這時,我看注意到,的確這間屋子裡都是嘟嘟的東西.
我靠在床頭上,羅伯特站在門口,我們相互看著很長的時間,找不到話題,從來沒有過的尷尬.
"你好像瘦了羅伯特,你過得好麼?"我先開口問.
"你呢,你過得好嗎?"他反問我.
我笑了笑,沒有做聲.
"我可以去洗個臉?'我詢問他.
"sure!"他上前扶我起來,我到衛生間去洗臉,所有的東西還都是老樣子,彷彿我生活在這裡的時候一個模樣.
我有個壞毛病,上廁所的時候愛抽煙,所以以前買了一個大得誇張的煙灰缸放在馬桶的旁邊,如今,也還在,只是裡面插滿了干花,五顏六色的,十分好看.我洗過臉以後,喜歡坐在一個小椅子上照鏡子,那小椅子居然也還在,總之,一切都沒有變,如同我印象中的那個家.
我對著鏡子看我洗過以後的臉,仍舊是慘白的,沒有血色,沒有生氣.
從洗手間出來,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這裡也和從前一樣的陳設,什麼都沒有改變,改變的是我們.
羅伯特又端來一杯熱牛奶,他對我很客氣.
"謝謝."我接過牛奶的時候說,"這裡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他笑笑,請我參觀他的臥室.我禮貌地拒絕了,我知道,那裡也和原來是一樣的,叫我不願意看見.
"你在美國的時候生活怎麼樣?我曾經打電話給我的大學同學,請他去看你."
我想起,的確曾有個人來看過我,不過他說是嘟嘟的朋友,我不知道是羅伯特的朋友.
"是的,"我說,"謝謝你!"
"你在美國有男朋友?"
"沒有,我一個人."
羅伯特便不做聲了,我們之間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氣氛十分尷尬.
"你越來越像個中國人了."我說
羅伯特說:"你像個美國人了,你始終像個美國人."
又是一陣沉默,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又有點累了,於是我說:"我想再睡一會兒."嘟嘟的床被弄濕了,我還是不肯睡到臥室的大床上,就只有睡在沙發裡,羅伯特沒有再堅持,他優雅地保持著美國男人尊重別人意見的美德,他把臥室裡的枕頭和被子拿出來,我就這樣在沙發上又睡著了.
等到我真正醒來的時候,精神已經很好了.去看萬宇的人們都回來了,坐在各自喜歡待著角落裡,彼此沒有交談.
我為他們準備了一頓晚飯,很豐盛的晚飯,美國式的煎蛋還有羅伯特喜歡吃的西蘭花.
大家圍坐在飯桌前,我保證,那是我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安靜的一頓晚餐,氣氛沉悶到我能清晰地聽到旁邊坐著的東子的呼吸聲.
我的眼光無意中瞥到歐文,餐桌上方懸掛著的那盞燈的光芒從上面直射在他的臉上,他此刻像個哀傷的姑娘,目光呆呆地看著他的餐碟裡像秋天裡的陽光一樣金黃的煎蛋.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敢看嘟嘟,我很害怕被她發現我投向她的目光,我覺得她會憤怒了.如果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了,我想,我一定會像挨了當頭一棒或者我會有一個炸彈在空氣裡爆炸的感覺,我很害怕.
可是,雖然我感到很矛盾,還是用一種很猶豫的目光掃向嘟嘟的臉,似乎是一個有偷窺行為的壞蛋似的.
我終於還是被她發現了,她與我對視了幾秒鐘,我覺得自己像個被人當場拿下的小偷似的,慌忙地低下頭.
"我有話說."嘟嘟的聲音十分堅決,"我有話要跟你們說"她看著每個人的臉以後,又重複了一遍.
我又抬頭看著他,然後發現,只有我有勇氣抬頭看她,其他的人仍舊低著頭,燈光太昏暗,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
"我愛萬宇,歐文,我比你更愛他!"
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第一個反應是把眼光看向了羅伯特,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很單純,我實在沒有勇氣看歐文,只好也把頭低下去.
"我希望你別跟萬宇在一起.歐文,我請求你."嘟嘟完全是命令的口氣在跟歐文說話.
"嘟嘟,你不能這樣"我想說嘟嘟你不能這樣的任性,被她瘋狂地咆哮著打斷了"shutup!"她喊到.
我真的閉嘴了,有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是東子.我把手掙脫了出來,又被抓住.
這個時候,歐文站起身,什麼話也沒說,拉開門向外走去.
"歐文——"我喊他.
可是他沒有回答,就向外走去,沒有回頭,我的感覺,他像一片秋風裡的樹葉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飄了出去.
"我們之間簡直太奇怪了,"我忍不住說到."太奇怪,我要退出來."我說.我感到很生氣,可是我找不到原因,也許是因為嘟嘟的任性,也許是因為歐文的抉擇,也許,我只是覺得累了,跟他們在一起的感覺是有些疲憊,我想逃跑了.
"你走不開這個圈子."嘟嘟說,她的聲音很冷,狠狠地,"你知道為什麼?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我們都是孤兒,沒有家,沒有親人,很多的問題我們不能獨自去承受.寒冷,孤獨我們所以抱成一團,像現在這樣的抱成一團,誰都走不掉."
她說的也許沒錯,我們都是這個城市裡的孤兒.北京,我總是不能投入地去喜歡這個城市,總感覺它太大,迷失在這個城市裡.當我在這個城市裡真正地擁有一個家的時候,我感覺,那就像一塊磁鐵,儘管我奔波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它總是牽引著我,告訴我方向,那個時候,我不是一個孤兒.
"成為一隻單翼的鳥,你在這個城市裡,便不可能飛翔."嘟嘟是整個晚餐過程中,說話最多的人,她的聲音一直那麼冷冷地.
我是個膽小的很害怕孤單和黑暗的人.可是,我還是站起來向外走去,羅伯特試圖重新叫我坐下來,他失敗了.
我走在街頭,夜深了,沒有月亮.真的,嘟嘟說得沒有錯,我徜徉在街頭,像一隻不能飛翔的鳥,只渴望地把目光投向天空.忽然想起一首很老的歌,是我上學的時候聽過的一首很傷感的歌,叫<<笨鳥先飛>>,那歌裡說:"親愛的,親愛的我先飛了,這樣才能飛得和你一樣高"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只孤單地飛在黑暗當中的傻鳥,找不到一個飛翔的起點.
大大的北京城到處在搞基礎建設,我走的那條路上也到處是機器的轟鳴聲.那些正在休整的街道,像是被肢解的一個什麼動物似的.夏天就要快結束了,時光將把我們推入到又一個新的秋季裡,那是個收穫的季節,每一年的秋天裡,都注定了有故事發生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就在或悲傷或歡喜的那些故事裡收成著我們每個人生命當中注定的那些許輝煌或者慘淡,還有一些紛雜的心緒在裡面.
路邊,一群民工在一輛灑水車的後面擠做了一團,赤裸著上半身,穿著骯髒的三角褲,在那裡洗澡.他們看起來很快樂的用冷水沖刷自己的污垢,那些積存在他們皮膚上的灰塵,讓這些人失去了本來的色彩,一個傢伙背對著我,他的大半個屁股露出來,古銅色的皮膚很健康的樣子,從頭上澆下來的水在他的腰部開始有一個優美的弧度,我走過的時候,忍不住向他們多看了幾眼,這群民工開始怪叫著,齜牙咧嘴的壞笑著起哄.
我想,如果我和嘟嘟,我們都是這個城市裡面的孤兒的話,我無論如何想不出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這群民工,似乎,在這個現代的越來越趨向國際化的大都市裡,他們,只有他們還保持著清醒的狀態,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
東子的車很快地從後面追來,他按喇叭,示意我上車,他送我回家.我的家就是那個酒吧,那是我的堡壘,我躲在裡面,躲在昏黃的燈光和黑暗當中,真不想出來,就那麼過一輩子算了.
真的,那天以後的很長的時間裡,我沒有走出那個酒吧,把它當成一個巢穴,我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blackjey,一隻黑色的鳥,沒有人再來打擾我,嘟嘟,東子,羅伯特,他們都沒有再來.只是在電話裡,我詢問東子萬宇的情況,他恢復得應該很好了,我一直沒有再去醫院裡看望過他.
馬上又快是中秋節了,我計劃著,在中秋節的時候,萬宇痊癒的時候我要在酒吧開一個晚會,巨大的晚會,慶祝他經歷過的有驚有險的災難,還有,我的離婚紀念日,也許還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