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跟著新來的醫生查過病房後,在護士站坐下沒多久,一個實習生就追過來,「左娟,有人找。」
在走廊的盡頭,消失了半年的丁慧敏挺著驕傲的肚子站在陽光底下,從玻璃窗射進來的光線根根分明地打在她蒼白的臉上。看見我的時候,她眼睛閃爍出星星似的點點光亮。
「娟兒——」她聲音裡帶著哭腔,「左娟。」
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驚訝得合不攏嘴。不用問,丁慧敏賠了夫人又折兵,落敗而歸。她拖著兩個月的肚子追趕著朱小偉去廣州的時候春天才剛開始,此時已是初秋,本應瓜熟蒂落,然而眼前她的模樣卻慘不忍睹。
「這麼說……」
「娟兒,你快救救我,我覺著冷,從頭冷到腳。」不容我把話講完,她已扎進我懷裡,瘦小的身軀在陽光下瑟瑟抖動,眼淚似雨點般的落在我手臂上,可憐得叫人心碎。我緊緊抱住眼前的她,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平日裡走路都帶著風,對誰都習慣了頤指氣使的丁慧敏。
「左娟,我冷,我快凍死了。」
愣了一下,我才想起伸手去探探她的額頭——高燒!於是顧不上詢問其他,手忙腳亂地招呼同事把慧敏送到門診樓。初步檢查的結果很快出來了,感冒和長期的睡眠不足使得她身體極度虛弱,好在這並未影響到她肚子裡即將滿八個月的胎兒的正常發育,為保險起見,醫生建議丁慧敏住院保胎。
在婦科住院部,慧敏喝著我遞給她的熱巧克力,臉上慢慢有了一些血色。
坐在床邊,我終於得空向她詢問這半年的情形,「這麼說……」
「娟兒,我得出院,不能保胎,這孩子我不能要。」她話語斬釘截鐵。
「這麼說……」我思忖著該如何開口詢問她落敗的經過而不使她受到太大刺激。
「什麼都別說了,朱小偉結婚了。」她的眼眶在瞬間噙滿了眼淚,「他跟一個認識才幾個月的女同事結婚了,不要我了。」眼淚掉在前胸,吧嗒吧嗒,格外清晰,「你說我哪兒不好?我哪兒比不上人家?我生意都不做了跟我媽編了瞎話追到廣州去找他,不,追到廣州去求他回心轉意,他怎麼就不跟我好了,我哪兒不好,哪兒比不上人家,左娟你說。」她用袖子去抹眼淚,抹完了又湧出來,乾脆她放聲大哭,「我哪兒不好了?哪兒不好了?」撕心裂肺。
「這種事跟你好不好沒關係,你哪兒都好,哪兒都好。」我拿過她手裡的杯子替她捋捋前額的頭髮,「眼淚解決不了問題,咱們輸人不輸陣,別哭了。」
聽我這麼說,她抽搭了幾下之後果然止了眼淚,摸著肚子問我,「現在怎麼辦?」
儘管我對她此刻的處境充滿同情,仍忍不住抱怨,「我早就跟你說過,半年前我就警告過你,你這麼做很冒險,搞不好就成了未婚媽媽,你媽知道了頂多生幾天氣就過去了,可是孩子怎麼辦?上不了戶口將來上學、看病都是問題。好壞話都跟你說盡了,就是不聽,現在怎麼樣,應驗了吧。」我歎息著把目光從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移開,除了歎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怎麼辦?天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我不認為在這件事上朱小偉應該負有什麼責任,愛或不愛丁慧敏都是他的權利,不能因為一次失敗的戀愛經歷而譴責他什麼,即使譴責、甚至恨,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緩解丁慧敏的悲痛欲絕?最要緊的是丁慧敏得迅速接受眼前的一切,並且從陰影中走出來。
「你還愛他嗎?」
丁慧敏搖頭,「不。」
「那你恨他嗎?」
丁慧敏搖頭,「不。」
「很好。」我感到欣慰。
「娟兒,我難受,我心裡堵得慌。」她再次放聲哭出來,「我哪兒不好,你說我哪兒不好了?你跟我說說,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你哪兒都好,是他沒眼光。」我抱著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心裡一陣陣的發酸,「行了,你先在醫院休息兩天,我替你安排手術的事兒。」
說到手術,她猛地抬頭看我,「疼嗎?」
我點頭,「特別疼。」
她立刻哆嗦起來,臉色煞白,「娟兒我害怕,我特別害怕,我從小到大最怕疼。」她幾乎央求我,「要不生吧,生下來行嗎?朱小偉說要是生下來我不養就給他們養,他說會好好對她……對了,還沒告訴你,我在廣州找朋友跟大夫問過了,是女孩。」她語無倫次,「左娟,生小孩疼嗎?」
我看著她,「特別疼。」頓了一秒又補充「應該是」。我也沒生過。
「哪個更疼?手術跟生小孩比起來哪個疼?」她追問。
「別廢話了,」我忽然感到不耐煩,「疼就是疼,沒有哪個更疼,都是一樣疼,都得流血知道麼?這就是你衝動的後果,所有的代價都是帶血的。」
丁慧敏久久不再說話,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樓下花園裡的樹木已經開始凋零,所有昔日美好過的花朵都殘敗了,顯得慘不忍睹。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歎息著,緩慢地說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擔所有後果。」忽然間她的語氣平和而堅定,就像在說別人的事,「對朱小偉,我做了所有我能做到的,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求也求過,離開廣州的前一天我才忽然明白過來,這個男的他不愛你就是不愛了,你就是去死也只是白白搭上一條命,所以我收拾東西又回來了……可是左娟,我真是不服氣啊,那個姑娘她比我好在哪兒?」
「你怎麼就知道他以後不會跟那女的離婚?」
「你以前不是說朱小偉是個好人……」
「靳征還說過他要照顧章曉雯一輩子呢,現在還不是跟你一樣分手了。」
這次輪到丁慧敏驚訝得合不攏嘴了,「他跟章曉雯怎麼也分手了?多好啊他們。」
「各有各的難處。」我忽然感到心酸,朱小偉和靳征都是好青年,章曉雯跟丁慧敏也都是好青年,大概本著一幫一、一對紅的原則,上帝不安排好青年跟好青年在一起,早知道是這樣,我們都應該去學壞。我看著慧敏,「他們跟你不一樣,分開也一樣做朋友,人嘛,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豁達一點好……」
「不行,你一說這個我就冷得慌,我從頭冷到腳。」
手機響起來,章曉雯叫我跟醫生去查房,「不能陪著你閒聊了,我得趕緊回病房,你先好好的在這住兩天,手術的事我替你安排。」走到病房門口,又被丁慧敏叫住,「娟兒,要是碰見我媽就說我今天跟你通電話了,還在歐洲呢,一切都好。」
「知道。」
醫院離我家很近,走路十分鐘。平常日子下了班恨不得一秒鐘就竄回去,今天卻走得格外緩慢,真怕在樓門口遇見丁慧敏她媽。慧敏她爸生前是我爸的同事,情同手足,比這更進一步的還有慧敏她媽是我父母結婚時的介紹人,加上我們住同一棟樓的同一個單元,自小我們就顯得親熱。慧敏她媽是一所幼兒園的園長,退休以後每天還義務回幼兒園去幫忙,只為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能夠沖淡她對去世老伴的想念。幾乎每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都能遇見她,一手拎著從超市買來的第二天的早點,一手搭在肩膀上的背包帶上,迎面走來能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溫柔,如沐春風。
慧敏其實沒什麼智慧也不敏捷,但她的確有許多值得人羨慕的地方,除了她溫柔並且心靈手巧的母親,還有她美麗的臉,以及不智慧卻很善於掙錢的頭腦,當然還包括看起來很智慧的額頭、湖水一樣的眼睛。總之她的外表充滿了欺騙性,顯得智慧無比。
因為不擅說瞎話,我為沒有遇到丁慧敏的母親而感到慶幸,腳步也輕快起來,沒走兩步肩膀卻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走那麼快幹嘛,」扭頭看見靳征,拎著全套的裝備,一看就是剛從對面羽毛球場出來,「大老遠就看見你了,喊你半天都不抬頭。」
「餓著呢,等著回家吃飯。」我往他身後看,沒看見他的球友,「陳喆呢?」
他立刻不懷好意地咧開嘴,「我就知道你得打聽陳,那邊,買煙去了。」
「我倒是想打聽你,就跟眼前站著呢。」我抽出他背包裡露出的一包巧克力掰一塊扔進嘴裡,「最近你媽身體怎麼樣,心臟沒事吧?」
「她好著呢,你們醫院沒給鑒定一下她那心臟病是不是說話累的?」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天一天地數落我,看什麼都不順眼,昨天我還說呢,我說您根本不是我媽,您是活祖宗。左娟你說有她這樣的嗎,數落人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張嘴就來,一個多小時不帶停的,你還別還嘴,你一跟她講道理她就說心臟不舒服,你要敢不聽她說話轉臉就走,她立刻就捂著胸口喊救護車……你跟我說實話左娟,有這樣的心臟病嗎?」靳征憤憤不平。
「我一直懷疑她是裝的,這哪是心臟病啊,這是緊箍咒,她一念叨,你跟你爸都腦袋疼,說什麼都得聽著。」陳喆回來了,叼著煙、瞇著眼,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靳征他媽和陳喆他爸是我媽的同學,大約那個年代的人都長情的緣故,他們總是不定期地組織聚會,開始只是同學們相聚,漸漸變成拖家帶口的聯歡,男的女的圍在一起抱怨各自生活的不如意抑或八卦、鄰里、同事間莫名其妙的愛恨情仇。每逢這時,靳征、陳喆我們這幫孩子則忙著交換各自從家中帶來的最新奇和心愛的玩意兒,交換只是偶爾的行為,大部分時間其實是在炫耀。
我們就是在這種貌似團結友愛、一團和氣的氛圍裡度過了許多的少年時光。然而拉幫結派是人類根深蒂固的本性,因為這三個家長之間有著比其他同學的父母更深厚的情誼,因此我和靳征、陳喆也就顯得格外親厚。陳喆家條件最優越,小汽車、大房子應有盡有,大人時常不在家,保姆負責衣食住行,還有陳喆退了休的優秀教師姥姥可以輔導功課,所以每逢寒暑假他家就成了我和靳征最好的去處,吃住都在一起,像兄弟姐妹。有好幾次我還帶著丁慧敏同去,直到各自都上了中學,彼此才有了一點生疏的感覺,饒是如此,見了面仍是親熱得不行。
靳征他媽有心臟病,每到換季就到我們醫院住幾天,不久前才出院。那是一個性格極其古怪的老太太,嗓門大,語速快,在我們內科病房有一號。每次只要她住進來,我的同事們都會提心吊膽好一陣,打點滴扎疼了手、按鈴呼叫護士稍微去晚了一點點,都能讓她數落好一陣,趕上她心情好,數落完了事就算過去了,趕上心情稍微差點,數落完了護士,她還得到辦公室去找護士長聊一聊,所以只要她住進來,我上班的大部分時候都成了她的專職護士。我一直在想,她那麼古怪的人一直對我很客氣,多半是因為我媽跟她關係好,由此你便可以想像得到,我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們這一類人當然不是壞人,相反,古道熱腸、正直勇敢,只是……有時候實在讓人接受不了。
我們仨決定出去吃飯,靳征開車帶我們去一個川菜館。坐下之後靳征嘟囔了一句:「慧敏在就好了,她最能吃辣。」
我本不打算向他們說起慧敏的事,想了想,她要做手術這麼大的事還要找人商量一下,於是我說:「她回來了。」
靳征盯著菜單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我又看向陳喆,他對菜單的鑽研比靳征更甚,幾乎鑽了進去,指著圖片問靳征,「這個看著不錯,來一個?」「行。」靳征答應著看了我一眼,「你說誰回來了?」
「慧敏。」
「誰?!」倆人不約而同仰起臉來問我。
「慧敏。丁慧敏從廣州回來了。」
靳征四下張望了一陣,「人呢?」
不等我回答,陳喆再次把頭扎進菜單裡,說道,「還用問,跟家哭呢。要是凱旋而歸,人早出來招搖了。」
於是我說了下午丁慧敏到醫院找我的事,並且為她即將進行的手術感到擔憂。「這事兒不能讓她媽知道,知道了老太太受不了,問題是手術得簽字啊,誰去簽呢?唉,這個慧敏,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到了這地步,怎麼收場!」
「說的是,」陳喆忽閃著大眼睛一本正經起來,「要說咱們慧敏哪兒不比那個男的強啊,才貌雙全,還能掙錢,這樣的媳婦上哪兒找去,那男的瞎了吧。」他扭臉看向我,「不是我說你,左娟,人家丁慧敏比你大不了兩歲,你們倆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人家的美容院都開了十幾家分店了,你再看看自己,你好意思麼?」
「說慧敏呢,你怎麼又說上我了?」
「我說的就是丁慧敏,你這麼差的條件都不知道著急,她有什麼可傷心的。說白了不就是這次運氣差點兒沒趕上好人麼,」陳喆乜斜著看向窗外,手裡把玩著打火機,「不過你發現沒有,靳征,這談戀愛跟結婚都是一回事,全他媽是賭博,就看你押大還是押小了。」說完他得意揚揚看著我問道,「你說是不是左娟?」
我的電話響起來,是丁慧敏。
「娟兒,我想好了,手術不做了,我要生下來。」經過了一個下午,她好像變得堅強而堅定起來,「你在哪兒呢?」
「跟靳征和陳喆在一塊吃飯呢。」
「呵,你們仨肯定都替我發愁吧,沒事兒,我都想好了,生下來……可是我不能養她,我還得有自己的生活,送人吧。」她說得頗輕鬆。
一時間我啞口無言。生下來,然後送給別人,不能想像這需要多麼狠的一顆心才能承受這樣的結果。猛然間我醒悟,原來她內心對朱小偉懷著那麼深刻的仇恨。即便見慣了生生死死,得知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心裡仍不免一陣一陣地疼,喉嚨裡像堵了一團什麼,過了許久才開口說:「別這樣慧敏,總有辦法的,我們現在正在商量這事,肯定能想出辦法來。咱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幹嘛送給別人呢,她是你閨女,不是小貓小狗……」
「行了,」丁慧敏煩躁起來,「我自己的事兒自己做主。」
「慧敏……」
「你別說了,我一聽你說話就覺著冷……還肚子疼。」
「慧敏,聽人勸吃飽飯……慧敏,丁慧敏……」
電話在我耳邊傳來單調的嘟嘟聲,她掛了。我愣愣看著眼前的靳征和陳喆,手足無措。
過了許久,服務員端上我們點的第一盤菜,當我和陳喆抄起筷子的時候,靳征抄起了桌上的電話,「慧敏,你們女的別老做這種特決絕的事兒,何必呢?我們都知道你不容易,心裡除了委屈沒別的……」他看著我跟陳喆,「你們倆也別愁眉苦臉的,幹嗎呀,多大點兒事就值得這樣,」他微微皺著眉頭,歪著腦袋,看向我和陳喆的眼神裡充滿不解,似乎天塌下來他都能撐住,「沒事兒慧敏,事情已然到這份兒上了,你想太多也沒用,大不了……大不了我娶了你。」他的話音落下,陳喆一口啤酒噴在我臉上,冰涼。
「仗義。」他對靳征舉起了拇指,「真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