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那天下午去谷小亮家裡找姨媽商量山下真樹子的事情,是沈歡想了很久才決定下來的。谷小亮的父親去世很早,他媽做夢都想讓這唯一的兒子將來有點出息。谷小芳嫁了一個香港人,生活得相對殷實,之所以隔三岔五地從香港跑回家也是因為放心不下她弟弟。
以前沈歡一家和亮子一家的來往並不多。亮子他爸那時是一家食品廠的廠長,相比之下,沈歡一家的生活顯得寒酸許多,兩家人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在沈歡姥姥家碰面,谷小亮他媽總是不忘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對沈歡的母親一通嘲諷,受家裡大人的影響,谷小亮姐弟倆對沈歡也從來都是一臉的鄙夷。之所以現在兩家人變得如此融洽,完全是沈歡念及母親和阿姨之間僅存的一點情誼,主動伸手拉一把家道中落的表弟。
亮子也並不是一個沒有情誼的人,在感動之餘,他把沈歡的旅館當成自己的事業來對待,這讓沈歡感到十分欣慰。
沈歡介紹了山下家族和真樹子個人的情況之後,谷小亮他媽和谷小芳特意買了水果到旅館來看真樹子。看到如此端莊謙卑的女孩,母女倆興奮不已,恨不得當時就把山下拖回家裡,等谷小亮回家立即把婚事辦了。然而谷小亮寧死不從的態度在給了谷小芳母女倆巨大的打擊的同時,也讓山下真樹子感到無比心傷。
愛上谷小亮是真樹子自己也不曾預料的事。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原本是住在一家五星級的飯店,一次偶然從這裡經過發現了這個院子之後,真樹子便被這裡的環境所吸引,旅館的格局和院子裡的風景像極了她兒時在爺爺家住過的老屋,在這裡她感到親切。
第一次離開這裡回到日本,真樹子的回憶中便時常出現亮子——那個臉上總是帶著喜悅,幹起活來一絲不苟又性格開朗又擰得要死的傢伙。這符合爺爺描述過的中國人的形象。真樹子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對中國人產生好感,儘管那時她還未來過中國,但在爺爺的講述當中,她對中國人的智慧、堅忍和情感早已有了足夠的瞭解,或許,愛上亮子最根本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跟爺爺描述過的中國人比較相符。
亮子的「出走」讓真樹子感到她的表白或許是一種錯誤,對於一個並不喜歡日本、不喜歡日本人的中國男人來說,讓他接受一個日本女孩的感情的確很難。另一個方面,真樹子隱隱感到亮子的拒絕傷害了她的自尊,如果自己一味地堅持對這個男人的追求,那麼一個女孩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拒絕了谷小亮母親提出的去家中做客的邀請,真樹子決定買第二天回日本的機票,提前離開。
那秋得知真樹子要提前回國的消息,當晚便帶著她的記者朋友來到了真樹子的房間。她和朋友商量之後,認為與其讓真樹子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中國和日本之間,單方面地找尋那個老人,倒不如將此事通過媒體向全社會公開,這樣既能擴大尋找線索,又能讓中國人知道,在日本,還有像山下六郎這樣的人存在。
採訪進行得很順利。聽說第二天一早就能在報紙上刊登,真樹子聽從了那秋的建議,改變提前返回日本的計劃,留下來等待讀者的反饋信息。
那秋陪著記者採訪真樹子的時候,沈歡一直在向孟憲輝追問茜茜家裡的情況,無奈,孟憲輝軟硬不吃,守口如瓶。氣急了的沈歡終於使出了她的殺手鑭,冷冷地對孟憲輝說道:「1萬行不行?」
孟憲輝不說話,像在思索。
「5萬。」孟憲輝討價。
「你把我當什麼了?」
孟憲輝尷尬地笑了,「我跟你開玩笑呢。」
「你沒開玩笑。」沈歡篤定地說,「你活得比我現實,你放心,我給,多少錢我都給,但你要幫我搶回茜茜。」
「那不行,我做不到。」孟憲輝的口氣完全是在商談一筆生意,「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你知道的那秋也知道,我可以直接去問她。」
「你還不瞭解她?厲雪為這事已經跟那秋到了鬧掰的邊緣,為了友情,一個高尚的醫學專家已經違背了她最起碼的準則。如果那秋肯把她知道的那點情況都告訴你,她早就說了,何必等到今天?」
「說得好哇,為了友情,我們之間的友情都跑哪去了?」沈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面對孟憲輝提出一個疑問。
孟憲輝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道:「沈歡,要不算了吧,其實我真不想這麼幹,你就當我剛才在胡說八道,我……我庸俗了一把。」
「都是俗人,你跟我公平交易,我保密。」
「那我究竟是在出賣情報還是在出賣情感?出賣我們本來純潔又純粹的友誼?」
沈歡也為孟憲輝的一番話陷入了思索,平心而論,孟憲輝曾一度給她帶來情感上的慰藉。有時候,女人對女人的安慰大多出於憐憫,能讓人嗅出施捨的味道,而男人在面對一個悲傷的女人所流露出的確實是憐惜。很長一段時間,孟憲輝帶給沈歡的是一種青睞和吸引,這令沈歡精神愉悅,獲得自信。
「說到出賣,是我先給出了一個價格。」沈歡感到有些慚愧,「我試圖用1萬塊錢來購買我們之間的情誼……你說的對,5萬。但我想我們之間的情誼不止5萬,你已經在優惠我了。」
「換個話題吧。」
沈歡已經起身去拿書包裡的鑰匙,她一邊打開保險櫃一邊說:「既然已經進行到這了,我們就成交,就當你可憐可憐我……」
孟憲輝砰地將保險櫃的門關上,有些激動地看著沈歡,隨後他低下頭,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告訴你……」
茜茜的父親鄭健是一個做貿易公司的商人,是多個國際品牌在中國的總代理。起初,他的妻子得知自己不能生育而提出使用別人卵子的時候,鄭健並不同意,但終究拗不過倔強的妻子,才聽從厲雪的建議去尋找一顆卵子。這樣既能讓不能生育的妻子找到做母親的幸福感,也能擁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畢竟,孩子最終將從妻子的腹中分娩。只要保守這個秘密,誰也不知道。
茜茜出生以後,鄭健夫婦歡喜得幾乎發狂,他們像呵護一個珍寶一般看著她一點點地長大,一家人其樂融融。也許是因為老天爺看膩了他們太多的幸福,聽煩了他們太多的笑聲,幾年前的一個夏天,鄭健一家三口駕車到北戴河渡週末,返回的途中,在高速公路上發生了意外,汽車鑽進了前方一輛突然拋錨的大貨車尾部,巨大的慣性讓整個汽車都變了形。隨後趕到的救護車將一家三口送進了醫院,最後只有鄭健和茜茜活了下來,茜茜的媽媽為了保護懷裡的女兒,在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彎下了腰,頸椎斷了,脊柱的其他部分也斷成了幾節……
再恩愛的夫妻也不過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儘管鄭健悲痛,儘管鄭健陷入對妻子的追憶不能自拔,但他還是拔出來了,因為忙碌、寂寞,還有許多許多的原因。
車禍發生的時候,茜茜還不滿4歲。第二年秋天,鄭健和公司一位美貌精幹的銷售經理結了婚,結婚三個月以後,茜茜有了一個弟弟。繼母並不喜歡這個漂亮的小孩兒,於是在茜茜5歲的時候把她送到了一所寄宿的私立學校。
鄭健不同意,卻無能為力。一個女人崇拜你的時候是一回事,一旦她成為你的妻子之後馬上變成了另外一回事。所有的男人在這一點上都不能逃脫共同的命運。通常越是開始以為自己娶到的是一個知書達理、勤儉持家的女人的男人,結局也就越悲慘,不是他不明白,而是女人變化快。
聽完了孟憲輝的敘述,沈歡又一次感到在自己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她想那可能是血液,是人的本能對自己的提醒。她已經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一邊走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沈歡有種將要窒息的感覺。
那秋的記者朋友採訪結束以後,又跟沈歡閒聊了幾句,隨後孟憲輝便跟他們一起離開了。已經過了晚上10點種,外出的客人陸續回到旅館,公共浴室裡嘩嘩的水聲不斷,沈歡一直站在玻璃前,努力讓自己平靜。她想跳出剛才孟憲輝的敘述帶來的悲傷情緒,卻發現一種絕望的情緒已經將她籠罩。
那種絕望快速地蔓延,難以形容。有點像飛鳥失去了天空,金魚離開了水。儘管這院子燈火輝煌,沈歡卻滿眼都是大片的黑色。
沈歡已經32歲了,儘管不再年輕但還沒有老去。此時,站在窗前,她真切地聽見了一種枯萎的聲音,她的心臟和嘴唇一起變得乾涸。
「我都幹過一些什麼?」她開始挪動腳步喃喃自語,就在幾分鐘以前,她在腦海中像放電影一樣地閃現出她的過去。她童年時候的模樣,她頭上紮著小辮走在上學路上唱的那些歌兒,她邁進中學大門時心中的那些惶恐,她接到大學通知書那一刻的興奮,她坐在畫室裡,面前是一絲不苟的韓東方,她拉著韓東方的手,她躺在韓東方懷裡,她像個母親一樣擁抱貧窮的韓東方,她從厲雪手中拿過那個裝滿錢的信封,她站在機場的安檢門前看著韓東方一點一點走遠、消失……沈歡開始恍惚,她依稀感到韓東方是帶著她的愛情出門旅行,而這份愛情,卻是沈歡再也找不回來的一把鑰匙……
「啊——」沈歡雙手抱頭,很突然地大喊起來,「啊——啊——」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旅館裡所有的人都停頓在沈歡發出第一聲喊叫的那一刻。那些從遙遠地方來到這裡的旅客總是帶給沈歡遙遠地方才有的氣息,他們卻帶不走屬於沈歡一個人的苦悶。
沈歡想像著茜茜的樣子,對於她而言,茜茜成為一種新的寄托。
「也許你並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你……」她在心裡默默對茜茜說話,「我沒有扶養你,可你卻給了我那麼多希望;我出賣了你,卻沒能換回愛情;我出賣了自己,換來的只是冰冷的房子?錢?可是,親愛的茜茜,我該怎樣才能贖回你?又該如何贖回當年的我?」
沈歡抬起頭,發現真樹子不知什麼時候進來,詫異地看著她。
「我……其實沒事……」沈歡又拿出那副無所謂的表情。
「你……那個美國電影你記得嗎?一個律師得了艾滋病,他說『任何事都有解決的辦法』……」
「是啊,」沈歡笑了一下,「《費城故事》,湯姆?漢克斯演的,他說過,任何事總有一個解決的辦法……」
「那麼……我出去了。」真樹子的笑容裡寫滿了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