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附近圍滿了一圈同學,大家都想沾一沾林知夏的喜氣。
段啟言擠出人群,伸長胳膊,如願以償地摸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他立刻轉過身,走到金百慧的面前,對金百慧說:「林知夏收到了正式的錄取通知。」
金百慧筆尖一頓。
時值三月,天氣尚冷,金百慧坐在窗邊,鄰近一片灰濛濛的雨色。她的頭髮被一條發繩扎得很緊,隱約露出白色的頭皮。她抬起手,撫了撫髮絲,緩緩開口說:「林知夏的錄取通知,跟我有關係嗎?」
段啟言聳肩,沒再講話。
金百慧不依不饒地責問他:「林知夏的成績,跟你有關係嗎?」
風聲蕭然,雨水被一陣疾風吹得四散,窗戶還開了一條縫,水珠濺在金百慧的課桌上,沾濕了她的筆記本——那是段啟言生平見過的最厚實的一本筆記。
金百慧的筆記,記得非常好看,當屬全班最好看。
她為六門主課分別準備了摘抄本和錯題本。她採用著名的「康奈爾學習方法」,將每一張紙分成兩部分,筆記放在右邊,思路放在左邊。她嚴格地遵循「艾賓浩斯記憶曲線」,定期安排自己複習並匯總學習內容,創建一套「自我測試序列」。
在高一(27)班,沒有一個人比金百慧更刻苦。
段啟言低頭看著她的字跡,他不知自己為何被觸動。
他只是在想,這是怎樣一種堅持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哪怕林知夏像一座大山一樣穩穩地壓在「年級第一」的寶座上……金百慧從沒懈怠過一天,從沒表露過一絲妥協。
段啟言歎了口氣。
他幫金百慧關緊窗戶,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金百慧又叫住了他:「你資質平平,有臉說我?你在27班沒考過一次全班前三。林知夏的成績跟你不沾邊兒,你拿她到我這兒來顯擺,我就記得你上次月考數學只考了八十分。你從小學到高中,學了六年半的數競,月考爛成八十分……」
金百慧「呵」了一聲:「你真弱。」
附近的喧鬧交談聲逐漸消失。
雨還在下,天是灰色的,水珠淅淅瀝瀝,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是天地間唯一的雜音。
段啟言吞嚥了一口唾沫,體育委員曹武連忙勸慰道:「段哥,小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往心裡頭去啊。」
段啟言臉上一絲笑意都沒了。他脊背彎曲,垂著腦袋,視線飄在牆角。
本該到此為止的,金百慧沉默不語,段啟言忽然又冒出一句:「你拽什麼拽啊?你每天學24個小時還是沒用。去年高中數學聯賽,你考砸了,沒進省隊,隔壁26班有一個男生進省隊,高二的學長和學姐進得更多,強中自有強中手,你不比別人高貴,金百慧,別再瞧不起人了。」
金百慧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曹武再次拉架:「金姐,小段講話不過腦子,你不要當真啊。」
金百慧一把拽開了曹武的手。
金百慧的同桌看不下去了,同樣出聲勸了勸:「你別和段啟言嚷嚷了,快上課了。」
「你讓開。」金百慧呵斥她的同桌。
金百慧的同桌是一位天性羞澀內向的男同學。這位男同學今年十六歲。在他十六年的人生歷程中,他未曾和任何人發生過口角,也很少拒絕別人的請求。高一那年剛開學時,他誤打誤撞成為金百慧的同桌。後來,他有機會調換座位,金百慧卻要求他留在這裡,他大發善心地答應了。
平日裡,他和金百慧互不干擾。
今天,金百慧頭一次吼他。
他站起來,退到旁邊。
金百慧指著段啟言,問他:「你提到了數學競賽,好,我替你算。你初中競賽考過一次聯賽一等獎,就沒了,再也沒了。去年高數聯賽,你考到一個省級二等獎,這是我聽過的最差的名次。你做卷子沒帶腦子,還是根本沒努力?整天和湯婷婷、沈負暄混在一起,他們的成績越來越好,你的成績越來越差。你初中剛入學是全班第三,來了高中的27班,考不到全班前五。假如我是你,我會選擇退學。你不配參加競賽。」
這一回,連曹武都沒話講了。
高一(27)班的全體同學都把競賽當作至高無上的目標。
對高一(27)班的同學說「你不配參加競賽」,就像是對一位訓練有素的士兵說「你不配衝鋒陷陣,你不配上戰場」。
金百慧的每一句話,都讓事態更加嚴重化。
段啟言的腰桿挺得筆直。他揚起下巴,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看著金百慧。他語調平穩地說:「金百慧,你本來是上一屆的學生,你從北京的英才班退學回來,轉到了省立一中的初一(18)班。你退學很有經驗啊,我是比不上你,我沒退過。你是退學大賽的第一名。我沒資格參加退學大賽的大比拚。」
金百慧的臉色由白轉紅。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憤怒無法平息。
從北京退學的那段經歷,是金百慧心頭拔不掉的一根刺。沒人知道她在北京遭遇了什麼。她不願意花時間交朋友,自然也沒有朋友能打聽到她的心事。
金百慧的成績比段啟言好,這是她的救命稻草。金百慧反覆強調這一點,也讓段啟言的怒火愈演愈烈。
他們堵在第三大組和第四大組的過道中間。
全班同學都在看著他們。
班上不少人都對金百慧微有怨言。
高一(27)班的絕大多數同學都是優等生。優等生之間的競爭十分激烈,大家仍然保持了和平共處的氛圍。平常,同學們會交換筆記本、交流做題經驗,而金百慧從不參與這種活動。沒有人能借到她的筆記本,她總是毫不掩飾地一口拒絕,同時聲稱:我不會借給你,防止你弄丟我的本子。
段啟言,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熱心的人。無論誰找他解題,他都會給予指點。
段啟言和金百慧剛吵了幾句,周圍就有一個路過的同學問道:是不是金百慧惹到了段啟言?
金百慧怫然不悅:「是段啟言,先撩者賤!」
段啟言呵呵一笑:「初中寒假集訓,你先冤枉的我,幾年過去了,你沒和我道歉。」
段啟言冷嘲熱諷,金百慧忍無可忍。她揚起手,正要一拳錘上段啟言的肩膀,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扭過頭,見到林知夏。
林知夏輕聲說:「你冷靜一點。」
金百慧奮力抽回自己的手:「你少管閒事。」
「我是班長,」林知夏擋在她的面前,「我當然要管。」
段啟言喊住林知夏:「你別管了,林班長,金百慧不是正常人。」
林知夏竟然回答:「其實我也不是正常人。」
段啟言萬萬沒料到林知夏會講出這種話。
林知夏怎麼不是正常人呢?
她最正常了。她從來不在同學面前炫耀成績。
段啟言後退一步,微微皺眉:「你要幫金百慧說話?」
段啟言抿緊唇線。他攥著外套的拉鏈,手指骨節隱隱泛白。他歎道:「我還覺得,我跟你交情不錯。」
「你討論交情也沒用。」沈負暄忽然插話道。
整個班級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尷尬氣氛中。金百慧辱罵段啟言的那番話,可以套用在除了全班前五以外的任何一位同學身上。
林知夏站在金百慧的身邊,面朝著眾多同學,誠心誠意地說道:「我和金百慧的觀點完全不同。我想請大家聽一聽我的話……」
「聽你講什麼?」段啟言打岔道,「你這學期就高中畢業了,用不著摻和我們的事,行了,我們都回座位吧。」
段啟言略帶幾分哀怨。
沈負暄坐在第三大組的側邊。他伸長一條腿,剛好攔住了段啟言。
段啟言質問他:「你幹嘛?」
沈負暄偏過頭:「讓你聽班長講話。」
段啟言反問:「我要是不想聽呢?」
沈負暄笑了一下:「哦,你還沒金百慧成熟。」
換句話說,沈負暄的意思是——你比金百慧更幼稚。
段啟言屏住呼吸。他完全不能接受沈負暄的指控。但他剛和金百慧吵過一場架,他不能再和沈負暄發生爭執,那樣會顯得他像一個脾氣火爆的傻子。
他閉嘴,駐足,停在原地。
林知夏開口說:「我知道,大家掛念著學習成績,你們考差了,會很難過。很多因素都能決定一份試卷的最終分數,沒有人能永遠萬無一失,高一(27)班所有同學都經過了重重選拔,學校都相信你們能參加競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