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衛忽然想把自己代入江逾白的人生。如果他是江逾白,他的長相和身高就能超過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英俊小伙。可惜他是孫大衛。他家財萬貫學歷也好,卻被突如其來的失落感籠罩,侷促不安地開口說:「我叫孫大衛,跟苗苗住了一年,是她男朋友,你是誰啊?」
此話一出,林知夏攥緊了江逾白的衣角。
她從沒見過這種場面。
幾年前,林知夏上中學時,作為班長,成功地處理過一些同學糾紛——成功的前提條件是,她的中學同學都願意賣她一個面子,願意讓她充當「和事佬」的角色。
眼前這一幕場景,並非同學之間的小打小鬧。
林知夏偷偷地瞥了一眼溫旗,只見溫旗的臉色蒼白如紙。她輕聲問他:「你還好嗎?」
溫旗搖了搖頭。他走近孫大衛,掐頭去尾地憋出一句話:「抱歉,我不知道。」
孫大衛眼眶發紅:「你倆做了啥?」
溫旗卻說:「沒做啥。我回家了,你們別過來,我要一個人靜靜。」
孫大衛一頭霧水:「啊?」
溫旗背影筆挺,逕直往前走,苗丹怡反倒坦誠起來:「我剛親了他,說我喜歡他。」
苗丹怡猜測,如果她不講出實情,江逾白就會提醒孫大衛。
去年的某一天,苗丹怡跑去了溫旗的寢室,剛好撞見了江逾白,她還想著,如果江逾白敢在孫大衛的面前編排她,她就對著孫大衛一哭二鬧自證清白,攪黃孫大衛和江逾白的朋友關係。比起江逾白,孫大衛顯然更相信她。但她沒想到,江逾白什麼都沒說——他的社交手腕比她想像中高明。
這一次,苗丹怡躲不過了。她乾脆自己坦白,還能顯得她胸懷坦蕩。
到了這一步,苗丹怡無路可退,積壓已久的情緒瞬間爆發:「咱倆別處對象了,分了吧,一天天的我裝模作樣老費勁兒了。你去哪兒都要帶著我,和你同學小組討論,半小時的事,你都要把我喊過去展覽給人家看,成天揚了二正的……」
林知夏小聲問江逾白:「什麼叫,揚了二正?」
江逾白給她解釋:「不務正業。」
林知夏點頭:「我懂了。」
苗丹怡還在講話:「欠你的錢,我以後還,咱倆一刀兩斷。」
最後一句話講完,她彷彿使盡了全身力氣。
大學一年級,她父親的公司破產了,弟弟妹妹都在上學,父親讓她半工半讀掙學費。她剛好在那個節點上遇到了孫大衛。但是,她心裡有一道坎,始終邁不過來,總覺得這般平穩安逸的生活不屬於她,就像一個頭戴鑽石王冠的小丑,奢侈浪費又滑稽可笑。
她摘下鑽石手鏈,塞進孫大衛的口袋。
她在夜色中跑遠了。
孫大衛喊她的全名:「苗丹怡!」
苗丹怡吼道:「苗丹怡是你給我起的名字!我爸媽起的名字不這麼念!」
孫大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昨夜下過一場雨,土壤浸著一層不易揮發的潮氣。水霧沾濕了他的褲子,他握著一條鑽石手鏈,腦中的萬千雜緒彷彿被誰抽空了。他暫時喪失了思考能力,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泛起濕意。
淚水如河流般奔湧,從他的眼角「嘩嘩」滾落。
原來網絡用語「寬麵條淚」是真實存在的,孫大衛此時就流出了滿臉的「寬麵條淚」。因為他的好兄弟江逾白還在場,他強忍著,死活不肯發出一丁點聲音,直到江逾白蹲在他的面前,遞給他一張餐巾紙。
他「嗷」地一下哭出聲來:「小江,我心裡好苦哇,好苦哇!嗚嗚嗚嗚……」
江逾白安慰他:「沒事,先冷靜下來,別哭了。」
孫大衛泣不成聲,聲不成調:「她咋能這樣對我,我對她掏心掏肺的……」
孫大衛的悲傷發自心底。他才明白「悲傷」是一件體力活。他的腰桿子立不起來了,整個人向後傾倒。他背靠著堅實粗糙的樹幹,茂密繁盛的樹葉在他頭頂織成一把保護傘,擋住了黑暗無邊的浩瀚夜空。
他坐在樹下發呆。
彷彿勘破紅塵一般,他念起《金剛經》的片段:「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隨即,他講出一條人生感悟:「戀愛傷我太深。」
江逾白勸誡道:「不談戀愛也沒什麼,家庭、學業和事業更重要。」
孫大衛順著江逾白的思路,想到了他們孫家的法國酒莊,還有南海的漁場,西北的馬場,東北的製藥廠。他感到一絲鎮定,抹掉一把鼻涕,又問:「如果林知夏把你甩了,一點也不稀罕你,你會咋整?」
話音未落,林知夏蹲到了江逾白的身邊。
林知夏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大衛。她問:「你不要難過,不要哭了,你喜歡讀佛經嗎?」
孫大衛喃喃自語:「啊,我姥姥姥爺老給寺廟捐錢,每年都有和尚來我家做客。」
林知夏和他講起《華嚴經》:「如實知一切有為法,虛偽誑詐,假住須臾,誑惑凡人。」話中一頓,她說:「我的理解很淺顯……我覺得,你現在看破了假象,總比將來再發現要好。」
對孫大衛而言,這件事非常複雜,不像林知夏說得那麼容易想通。他不可能把前因後果告訴親朋好友——這也太難以啟齒了。因此,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江逾白和林知夏最有可能理解他。
他沉默片刻,向林知夏發問:「如果小江變心了,你會咋整?」
林知夏認真思考半晌,才說:「所有緣分都是有期限的,無論友情還是愛情。環境會改變一個人,你有時也會想念一個人,你想念的不一定是那個人本身,而是特定環境下,與那個人相關的某些經歷。」
孫大衛深吸一口氣。
林知夏繼續闡述:「如果小江變心了……」
江逾白握住她的手腕。
哪怕是為了安慰孫大衛,江逾白也很排斥這種假設。
林知夏卻說:「我大概會非常難過,會哭得很傷心,晚上睡不著覺。但是,再給我一段時間,我就能調整好。過去和現在都是既定的事實,未來是可以改變的,你要振作起來,抬頭向前看……你可以保持當前的狀態,也可以決定下一個狀態的概率分佈,這,就是馬爾可夫鏈……」
孫大衛一言不發。
林知夏摸進江逾白的上衣口袋,果然找到了一包餐巾紙。她把紙巾留給孫大衛,晃晃悠悠地離開此地,江逾白這才想起來林知夏今晚喝多了,她還處於半醉半醒的狀態。雖然她吐詞清晰,神色平靜,但她實際上並不清醒。
江逾白對孫大衛說:「保重。」
孫大衛還說:「苗苗就是看上了我的錢……」
江逾白沒再應聲。
江逾白給孫大衛的好朋友打了電話,拜託那人今晚送孫大衛回家。那位朋友聽說孫大衛狀況不妙,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孫大衛逮住他的好友,只說自己家裡出事了,心情很差,他們二人就結伴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開懷暢飲。
*
江逾白的生日宴會也結束了。
賓客們紛紛散場,江逾白收到了各式各樣的禮物——這其中並沒有林知夏的手筆。
林知夏拽著江逾白的衣袖,詳細地規劃道:「你的生日禮物,被我放在家裡了,我想晚上拿給你看……在被窩裡給你看。」
在被窩裡?
這四個字,引發了江逾白的諸多聯想。
他還想起了今晚林知夏對孫大衛講的話。
從某種程度上說,林知夏相當理智,給她一個假定的條件,她就能推斷出相應的結果。江逾白類比了一下自己——他竟然無法做到這一點,無法假設林知夏對他喪失興趣。在他的人生歷程中,絕大多數深刻記憶都與林知夏有關,夢裡夢外都是她。
夜裡十點多,江逾白把林知夏帶進家門。
天邊下起一陣綿綿細雨,冷風吹得窗簾飄蕩不止。江逾白走回他的臥室,洗了個澡,換好睡衣。他把睡衣的扣子系得嚴嚴實實,鎖骨都藏在衣領裡,他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加禁慾堅貞,堅守著清白之身。
然後,他路過林知夏的房間門前,林知夏果然喊住了他:「江江江江逾白!」
林知夏光著腳跑出來:「我有禮物送給你。」
江逾白問她:「什麼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