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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某一個週六清晨,林知夏和她的同學們敲響了溫旗的房門。他們等了十幾秒鐘,溫旗慢吞吞地現身了——他剛醒不久,鬍子拉碴,穿著睡衣,不過看上去還算是整潔乾淨。

「早上好!」林知夏朝氣蓬勃。

溫旗老氣橫秋:「早上好……」

林知夏拎起手裡的塑料袋:「我們都帶了一些禮物。今年我回國過春節,媽媽給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我這裡有幾袋茶樹菇、小銀魚、核桃仁和葡萄乾……全部送給你。」

溫旗聽得一愣。

吳品妍從林知夏背後探出頭來:「學長!」

吳品妍是林知夏教過的本科生。她成績優異,才思敏捷,研究方向十分新穎。今年一月份,她就收到了博士錄取通知書,即將在十月份成為一名與溫旗同組的女博士。

吳品妍是台北人。今年春節,她也回家過年了。她送給溫旗幾盒老家特產的鳳凰酥、金月娘、還有花生蛋卷。她說:「學長!嘗嘗看!超美味的!」

溫旗後退一步。

同胞們的熱情讓他招架不住。

客人們陸續走進他的房間,站在房子的中央,打量他的物品陳設。他給林知夏、吳品妍分別搬來一把椅子,邀請她們落座。

吳品妍就問:「你能和人聊天嗎?」

溫旗說:「能。」

林知夏開門見山:「你的醫生有沒有和你聊過,你最近怎麼樣了?」

溫旗的視線瞥向後側。今天到場的客人裡,除了林知夏和吳品妍以外,其餘一干人等都不會講中文,而林知夏卻用中文和他聊天,大家顯然提前商量好了。他自認和這些同學交情不深——除了林知夏,他和林知夏確實講過不少話,但也是他單方面地聽林知夏滔滔不絕。

同學們傳遞過來的善意,反倒讓他有些不自在。

他說:「我在好轉。」

林知夏又問:「那現在具體是什麼情況?」

吳品妍附和道:「對呀,什麼情況?」

溫旗猜測,林知夏正在隱晦地問他為什麼沒有任何科研進展。他和林知夏同時入學,短短一年半過去,林知夏馬上就要畢業了,而他卻陷入了漫長的倦怠期。

林知夏等了很久,久到其他同學都開始玩手機了,吳品妍望著窗外發呆,鴿子停在窗台前「咕咕」地叫著,桌上的一杯熱茶逐漸變涼,溫旗才開口說:「我想退學。」

他平心靜氣地說:「和別人無關,是我的決定。」

林知夏尚在沉思,吳品妍小聲問:「退學?學長確定嗎?」

溫旗身上其實有一些積極的變化,通過心理醫生的治療,他能和別人正常交流,但也是這種交流,讓他忍不住反思道:「我不適合讀博。」

他對科研事業的熱愛度不夠,他的讀博經歷枯燥又乏味,需要一個調整的過程。

林知夏卻誤解了溫旗的意思。

林知夏以為,苗丹怡事件的影響力還在,溫旗決定徹底放棄社交。

林知夏誠心誠意地鼓勵他:「你的機會還有很多,你這麼年輕……」

溫旗卻說:「不是所有博士生都能畢業。」

林知夏竟然表揚他:「你好坦然,你成長了。」

溫旗拿出一套珍藏的杯具,給今日到訪的客人們泡茶。

林知夏仍在對他旁敲側擊:「我覺得,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你讀博不是為了提升學歷,是為了做研究……」

溫旗忽然用英語詢問在場所有人:「WhydidyouchoosetodoaPhD(你為什麼讀博)?」

印度學姐問他幹嘛這麼問,他坦然地自稱,因為他下周就要退學了。導師的話,讓他恍然醒悟,與其留在學校浪費時間,不如早點收拾東西,回家工作。

學姐似乎聽說了溫旗的故事,隨即又問,他是不是因為戀情失敗而放棄人生?

溫旗連忙否認。

林知夏幫他解釋,他的戀情從未開始,因而談不上失敗。

學姐扯過一把椅子,擺在溫旗的面前,命令他坐下。

學姐告訴溫旗,從他剛進組開始,她就看好他的發展,導師為什麼如此關注溫旗的晨會報告?因為導師也很器重他。

「是的,」林知夏用中文附和道,「讀博是一個困難的過程。博士生看文獻、做實驗、寫代碼,不一定能做出像樣的東西,但是,探索未知領域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講到這裡,林知夏隱隱約約猜出了溫旗的心思。

林知夏試探道:「你是不是覺得,你被女孩子騙了感情,就是因為你讀博了,整天鑽研學術,不擅長交際,才會被她挑中,成為倒霉的受害者?」

溫旗略微低下頭,拖鞋的鞋尖摩擦地毯,動作就像磨爪的小狗。

但他低聲說:「我不是你。我對學習沒興趣,被推著走到今天,我累了。」

林知夏終於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態。

她總結道:「對你而言,科研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而不是讓你感到快樂的一件事……可是你很聰明呀。」

溫旗卻說:「你是真正聰明。」

林知夏給他講了一個科幻故事。

「這是我最喜歡的科幻故事,」林知夏介紹道,「故事的主角死於一場車禍,死後他升上天堂,見到了上帝……」

「我……不信教。」溫旗打斷道。

林知夏卻說:「這個故事和宗教無關。」

溫旗搓了一把臉:「然後?」

林知夏繼續說:「然後,主角見到了上帝,上帝告訴他,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他自己的轉世——他是耶穌本身,也是耶穌的忠誠信徒,他是希特勒本人,也是希特勒的刀下亡魂。他的生命意義就在於『體驗』,他一邊經歷人生,一邊獲取各種感受,所有人生都成了積累經驗的過程[1]。」

溫旗沉默了,吳品妍也沉默了。

林知夏試著寬慰溫旗:「無論你走哪條路,都是人生經歷的一部分,你不用跟我比較,也許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們都在為人類集體智慧做貢獻。」

溫旗評價道:「你……氣量很大。」

「沒有啦,」林知夏依然謙虛道,「你不怎麼說話,我只能跟你講故事。」

林知夏剛才的這一番話,已經被吳品妍翻譯給了印度學姐。

學姐和其他同學低聲交談了片刻。

學姐遠比林知夏直白、堅決得多。她說,她清楚溫旗的能力,他做一名獨立作者綽綽有餘,所以她不想看到溫旗退學。在他們印度,每年都有無數學生為了高考拚死拚活,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受教育的機會有多難得?

林知夏悄悄地點了一下頭。

學姐掏出她的皮包,「嘩」地一聲拉開拉鏈,找到一篇文獻綜述,狠狠地扣在溫旗的書桌上。

今天到場的每一位同學都給溫旗帶來了禮物。

不過,以林知夏為首的這幫同學都是送吃的,而學姐送了溫旗一個新的研究方向。

學姐對溫旗說,當年,溫旗給全組發完郵件,她就把他的工作內容刪了,她很抱歉。她帶來的這篇文章描述了一個新課題,契合溫旗的研究方向,她希望溫旗不要脫離學術界,至少在他退學之前,做出最後一次嘗試。

林知夏立馬附和道:「是的,你不要一下子就放棄了,你再試一次。」

吳品妍也說:「林知夏和學姐都快畢業了,你做不成功,她們也不知道。」

溫旗想起林知夏講過的故事。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接受了學姐的好意。

下週一的晨會上,溫旗總結了學姐那篇文章的內容。他僅僅提出了一個簡單規劃,導師卻大力表揚他,稱讚他的方法行之有效。溫旗人生第一次懷疑導師的點評是否正確——於他而言,這種懷疑與否定的情緒都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他開完晨會就去了實驗室,連續工作一個月,竟然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林知夏旁觀溫旗的變化,不由得感歎道:「他就是我的《人類觀察日記》新素材。」

當夜,林知夏在《人類觀察日記》中寫道:「今天是2014年5月17號,天氣變暖了,我的博士生活快結束了。剛開始讀博士的時候,我到處打聽,怎樣才能做一名合格的導師?我向導師學習,向學姐學習……很不幸的是,印度學姐Aishwarya曾經被人舉報過,聽起來感覺她失敗了。但我忽然覺得,Aishwarya其實也很適合當導師。她的態度比我更果決、強硬。她輔導溫旗的效果,肯定比我更好……導師和學生之間的選擇是雙向的,境況是不斷變化的……但願我和學姐都能永遠保持初心。」

《天才女友》